第三章 大业初起

作者:藻井 更新时间:2025/11/18 21:34:16 字数:4706

半个月过去,张老爹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胃肾都在为“航海”这两个字抽痛。

那日朝会的情景如同噩梦,最可怕的是,这噩梦正在变成现实——他眼睁睁看着家中的银钱,如同雪崩般消融在他那宝贝女儿的“伟大研究”中。

“老爷!大小姐她……她又把刚到的生漆全搬走了!那可是预备给漆器坊的货!”管家哭丧着脸跑来禀报。

张老爹按着抽痛的额角,无力地挥挥手。他能怎么办?难道真把那丫头关起来?自从半月前大王金口一开,他那女儿就像活脱脱的跟她的爱犬一样了,疯疯癫癫,全然。她那间后院偏房,如今堆满了劈开的竹片、各色颜料、绳索,以及谁也看不懂的画满奇怪线条的羊皮,俨然成了“司航实验室”(她自封的,甚至拿了块板子挂在了外面的破木门上)。送饭的仆人常常端着食盘转悠半天也找不到人——她要么蜷在自制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竹筏模型下写写画画,要么就带着那条同样邋遢的大狗“祸斗”,消失于城外河边,美其名曰“观测风水”。

最遭殃的是账房钱管事。大小姐会像一阵狂风般卷进来,穿着那身沾满各色污渍、堪称“行为艺术”的“工作服”,眼神灼亮,无视一切规矩。

“老钱!支一百钱!要买上好的桐油和麻絮!”

有时她甚至一言不发,冲到钱柜前抓一把钱币塞进怀里,留下一句“记账,急用!”,又在钱管事“大小姐使不得啊!”的哀嚎声中绝尘而去。钱管事点算着库银,只觉得头顶愈发“光明”。

这日晌午,张老爹刚勉强谈成一笔生意,弥补了些许亏空,身心俱疲地回到家,瘫倒在前院槐树下的躺椅上,只想寻片刻安宁。

眼皮刚合上,后院就传来了熟悉的急促脚步声和大小姐的狗兴奋的吠叫。

“不好!”张老爹心头一紧。

只见女儿张钰江旋风般冲出,脸上蹭着新灰,目光如电,直接锁定院中刚停稳的马车。

“老王,下车!”她不由分说取代车夫,顺手抄起车厢里张老爹刚收回的货款钱袋。

“爹!车马钱帛,紧急征用!”话音未落,马车已带着滚滚烟尘冲出了大门,“祸斗”欢快地追了出去。

“你个孽障!那是货款!你给我回来!”张老爹气得跳脚,却无可奈何,颓然坐倒,抚着胸口顺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非同寻常的动静——并非一辆马车,而是数驾车马停驻的声响,夹杂着甲胄摩擦与人员低语,甚至还有力夫吆喝、箱笼落地的沉闷声响。守门家仆连滚带爬地进来,面无人色:“老、老爷!外面……外面好多官爷!仪仗……还有好多箱笼,像是要搬家!”

张老爹魂飞魄散,那点被女儿激起的气恼瞬间被恐慌淹没。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小跑至院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再震。一队精锐卫士肃立,簇拥着数驾马车和满载箱笼的牛车。为首的仍是那位面白矜持的谒者。但他身后,不再是寥寥数人,而是一群年纪轻轻的陌生面孔,以及众多属官、文书、力夫,熙熙攘攘,竟有数十人之多,将门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力夫们正忙着卸下箱笼,里面隐约可见卷宗、文具、甚至还有测量器具,俨然一副新衙门开张的架势。

这群年轻人尤为引人注目。

一位身着深色官服、身姿挺拔的青年正低声与一名属官交谈,手指轻点着手中的文书,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名录按此分类,物资清点后即刻造册,甲字类入库,乙字类暂置东厢……”他并未提高声调,却自然有一种掌控全场的气度,属官连连点头,不敢怠慢。这想必就是那位督事兆俊皓。

旁边,一位华服公子则显得百无聊赖。他倚在未卸完的箱笼旁,修长的手指捻着腰间一枚质地极佳的青玉佩,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忙碌的人群,最终落在张家院门旁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菊上,信口吟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惜啊,此地唯有喧嚣,不见南山。”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嘲弄。这便是徐岳阳。

另一位抱着七弦琴的清秀才子,似乎想帮忙又不知从何入手,试图帮一个力夫扶稳晃动的箱笼,却差点被带个趔趄,幸好那力夫及时稳住。才子脸一红,讷讷地退到一边,下意识地拨动琴弦,流出几个略显凌乱却透着急切关心的音符。这是王悦盟。

而在人群稍外围,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正默默将散落的绳索归拢、捆好,动作麻利无声。他几乎不抬头,只在有人差点被绊倒时,才迅速伸手扶一把,随后又立刻退回原位,不添乱,不声张。这是冀洪文。

“哎呦,不知诸位大人莅临,小人迎驾来迟,死罪死罪啊!”张老爹压下心惊,躬身行礼。

谒者微笑还礼:“张司航不必多礼。今日是奉着齐王正式诏令,特来宣示,并为司航府配备属官、文书及一应物事,助大司航早日成就大业。”他特意强调了“司航”与“大业”。听的老爹头直发疼。

众人被请入顿时显得拥挤的正厅。谒者当众宣读诏书,正式任命张老爹为“大司航”,总领航海事宜,宅邸赐名“司航府”。听着门外工匠在喧闹中挂上“司航府”金匾的敲打声,捧着那卷沉甸甸的文书,张老爹脸上堆满感激,心里却五味杂陈。

谒者简单介绍了主要人员,便称公务在身,带部分随从离去。留下的,是兆俊皓、徐岳阳、王悦盟、冀洪文,以及十数名属官、杂役,还有那堆满院角的箱笼。

几乎在谒者身影消失的瞬间,兆俊皓便转向那些略显茫然的属官和力夫,声音清晰而不失威严:“诸位!司航府即日开府办事!主簿,带人清点文书,按类归档!录事,带人将甲字箱笼抬至东厢,乙字箱笼暂存西廊!各房舍即刻分配,不得有误!”

指令下达,原本有些混乱的场面迅速变得有序。兆俊皓则拿起一份清单,走到张老爹面前,语气转为恭敬:“大司航,此乃首批抵达的人员、物资清单,请您过目。下官已初步分派,若有不当,请您示下。”他将主导权看似交还,实则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张老爹看着他递来的、条理分明的清单,心中凛然。此子年纪轻轻,处事竟如此老练!但这不是我家吗?

另一边,徐岳阳不知何时已溜达到廊下,正与一名端着茶水果品的侍女低声交谈。他并未做出轻浮举动,只是指着廊柱上一幅略显陈旧的雕花,似乎在请教什么典故。那侍女起初有些紧张,但在他温和(或者说,极具欺骗性)的笑容和风趣的言谈中,渐渐放松,甚至掩口轻笑了一声。徐岳阳的目光依旧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在欣赏建筑艺术。

王悦盟想要去协助安顿几名同样是新来的、负责记录的文书小吏。抱着琴,显得有些笨拙,不是碰倒了笔架,就是差点被自己的衣带绊倒,但是态度极其认真,不停地对被“波及”的人道歉,那诚恳的样子让人不忍责怪。

冀洪文则笑着默默接过力夫手中沉重的箱笼,稳稳地搬向指定地点,他始终低着头,不与任何人有视线接触,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融入这忙碌的背景中。

张老爹正看着这突然“充实”起来的家(或者说衙门),一位衣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凑了过来,是徐府的家老。

“张司航,”家老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压低声音,“我家老爷特意吩咐,公子年少,虽性喜诗文,疏于俗务,但是天资聪颖,若能得到司航点拨,参与此等国家大事,实在是大幸事。老爷铭感五内,日后司航若有需徐家相助之处,尽管开口。”话语间的暗示,赤裸而直接。

张老爹嘴上连称“徐公子是人中的龙凤,能来司航府做事是求之不得的”之类的话语,心里却明镜似的:镀金的来了,还是个被家族寄予厚望(或者说,急于安排出路)的。

他正敷衍着,眼角瞥见徐岳阳已结束了与侍女的“艺术探讨”,正信步走向院中那棵老槐树,打量着刚才挂上的崭新牌匾,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司航,”兆俊皓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已处理完手头急务,“下官听闻,府上有一位张小姐,对于造船航海事上颇有……独到见解。如今司航府初立,正当集思广益,不知可否请小姐一同商议?”他的请求合情合理,目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探究。

张老爹心里叫苦不迭,家丑啊!但无法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引着兆俊皓、徐岳阳(他似乎也对这位“同僚”产生了兴趣)、王悦盟(好奇地跟上)以及默默随行的冀洪文,向后院走去。

刚穿过破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和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脆响便扑面而来。

“你个狗!你就是个死心眼的莽夫!我是造船,又不是造人,难不成大家骑着你出海啊?造出来的船只能在内河扑腾,永远别想出海!”

只见实验室(兼工棚)门口,张钰江双手叉腰,脸上因愤怒而涨红,正对着一个青年怒目而视。那青年肤色黝黑发亮,身形精悍,赤着上身,腰间随意别着一柄鱼皮鞘短刀,手上满是厚茧和水渍。他脚边散落着几段刚砍来的粗竹和一套显然是张钰江设计的、看起来颇为精巧的竹木连接件,其中一个已经摔裂。他便是王府寻来的善泅水手,陈秉睿。他紧抿着唇,眼神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那些他认为是“花架子”的设计上,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认可”。

跟过来的王悦盟急得在原地打转:“大小姐,陈兄,二位息怒,万事好商量,切莫动手啊……”

“商量?跟这水里泡大的石头有什么可商量的!”张钰江气得口不择言。

王悦盟被噎住,素来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纷争的,清秀的脸庞写满了无奈和焦急。

“啧,”徐岳阳不知何时已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墩坐下,仿佛在看戏,轻声对身旁的冀洪文点评,“一个恨不得乘风化鹏,一个只信脚下水深,倒是……道不同。”冀洪文目光低垂,看着地上摔坏的连接件,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没有回应。

就在这时,兆俊皓动了。他没有理会争吵的双方,而是径直走到那堆被陈秉睿鄙弃的设计图旁,弯腰,拾起几张,目光快速扫过上面那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线条、符号和密密麻麻的批注。

他的神情极其专注,手指偶尔在某个复杂的结构或算式上轻轻划过,眉头微蹙,仿佛在解读某种失传的密码。他的举动太过异常,以至于连张钰江和陈秉睿都暂时停止了争吵,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几息之后,兆俊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认真地落在张钰江脸上,不再是之前的礼貌性打量,而是带着一种实质性的、锐利的探究。

“张小姐,”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压过了现场的嘈杂,“此处,”他指尖精准地点向图纸某个代表船体肋骨的弯曲结构旁一行细小的、关于受力分布的演算,这里是为了什么?可否详细讲讲“

这一问,不仅张钰江愣住了,连张老爹和陈秉睿都怔住了。他居然……看懂了?至少,看懂了这复杂设计中最为关键、也最反传统的部分?

张钰江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找到知音的极度兴奋取代,她几乎是扑到兆俊皓身边,一把抢过图纸,语速快得像迸发的豆子:“你居然能看懂这里?这里的关键不是简单的角度,是要根据预设航线的常见浪高、周期,以及船只满载时的吃水深度,反复测算出的动态平衡点!你看这里,还有一种方法,还有这里……”

她开始滔滔不绝,手指在图纸上飞快移动。兆俊皓凝神静听,偶尔插问一句,都精准地切中要害。两人瞬间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介入的技术世界里。

徐岳阳挑了挑眉,看着那两颗几乎凑到一起的脑袋,脸上玩味的笑容加深,低声自语:“有意思……看来这趟浑水,比想象中深。”王悦盟见状,终于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陈秉睿依旧板着脸,但看着兆俊皓与张钰江专注讨论的样子,抱着粗竹的手臂稍微松了松。

冀洪文则默默退后半步,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专注讨论的兆俊皓与张钰江,看戏的徐岳阳,松了口气的王悦盟,沉默的陈秉睿,以及一脸复杂、满脸扭曲看着兆俊皓的张老爹。他如同一个无声的记录者,将这一切初次的碰撞,尽收眼底。

张老爹看着这突然“和谐”起来,却又因兆俊皓的介入而显得更加诡谲的后院,再看看前院那些忙碌穿梭的陌生属官和力夫,听着隐约传来的、属于“司航府”的喧嚣,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与茫然。

这艘承载着各方心思、尚未见影的“航海”大船,连龙骨都还没铺,似乎就已经驶入了暗流汹涌的未知海域。而这些被命运聚集到此地的年轻人,就像一颗颗色彩各异、棱角分明的石子,投进了司航府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兆俊皓将手中最后一张图纸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台上,抬眼看向依旧兴奋的张钰江,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张小姐的构想,确实……别开生面。然则,欲将其化为实物,非一日之功,更需大量实测。下官建议,可先按比例制作小样,于不同水况下试航,收集数据,再行改进。”

他几句话,便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技术讨论,也是未来漫长争执与合作的序幕,定下了基调。而在垂下眼睑的瞬间,他眼底深处,一丝如同老练棋手审视棋局般的锐芒,悄然闪过,旋即隐没在那片沉静的潭水之下。

海,犹在天边。府中的风浪,已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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