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藻井 更新时间:2025/11/19 18:50:56 字数:4163

司航府的牌匾挂上去快一个月了,府里的人却渐渐觉得,这“航海大业”似乎跟大伙儿想象的不太一样。

除了兆俊皓。

这位年轻的督事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关人,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临时辟出的“公事房”里。案头上堆满了从各处搜罗来的竹简、帛书、文书,甚至有几百年前的河道图,有商人口述的海边见闻录,甚至还有一些来自异邦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货品清单。他时常伏案疾书,将零星的信息归类、整理,偶尔会找府里年长的、曾去过海边的仆役询问几句,态度倒是谦和,但问的问题都十分犀利。他也时常出门,一去就是大半天,回来时袍角或许沾着库房的灰尘,或许带着某种咸腥的海风气息。他是这司航府里,看起来唯一一个真有正经事在忙的人。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徐岳阳。

这位徐公子完美诠释了何为享受生活。他的“文史官”工作似乎就是读书、品茗、作诗。他常倚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手持书卷,时而吟哦,时而提笔在随身携带的纸笺上写下几句。若是有容貌清秀的侍女经过,他便会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展露一个温和又略带疏离的笑容,偶尔还会用他那把清朗的嗓子,念上一两句刚得的佳句,惹得小侍女们脸红心跳,做事都忍不住往槐树下多瞟几眼。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风雅世界里,对那吵吵嚷嚷的后院造船事宜,兴趣缺缺。

而冀洪文,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他沉默,从不声张,却又无处不在。力夫搬运重物时,他会上前搭把手;杂役清扫院落忙不过来时,他会拿起扫帚帮忙清扫角落;甚至厨房缺了柴火,他也能不知从哪抱来一捆干柴。他没多少话,干活却实在利落,很快就和府里的下人,包括那个同样话不多的水手陈秉睿,混了个脸熟。陈秉睿偶尔会递给他一碗水,他接过,点点头,两人就蹲在井台边,沉默地喝着,看着后院的方向,听着那里传出的、永不停歇的敲打和争论声。

最落寞的,要数王悦盟。

这位琴师的孩子,怀揣着与人交好的热切期望而来。尝试过加入徐岳阳的诗词唱和,却被对方一句“王兄琴音绝妙,然诗文之道,尚需琢磨”委婉劝退;也想帮冀洪文和陈秉睿干活,却总是笨手笨脚,不是碰倒了东西,就是差点伤到自己,反倒给人添乱;更想参与后院那“伟大”的造船工程,可每次鼓起勇气开口,不是说的话无人理会,就是问的问题显得格格不入,比如在张钰江激烈争论船体结构时,突然插嘴问“海上夜晚能看到多少星星”,引来一片沉默和古怪的目光。

几次下来,王悦盟内敛了许多。大多时候,只是抱着那张七弦琴,独自寻个僻静的角落,比如后花园的假山后,或是藏书阁无人问津的窗边,轻轻拨弄琴弦。琴声婉转,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和迷茫。有时,也会找些杂书来看,眼神却常常放空,不知思绪飘向了何方。那清秀过分的侧脸,在无人注意时,会流露出一种不属于少年的、细腻的忧郁。

后院,依旧是张钰江和陈秉睿的主战场。争吵是日常(其实吵得都是张钰江,她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不管陈秉睿说什么,她都得怼上两句),偶尔的协作更像是激烈对抗后的短暂停火。船模的进度时快时慢,全看这两位“核心技术人员”当天的心情和争执的结果。

就在这样一种看似忙碌、实则方向不明的氛围中,平静被打破了。

这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府中几位主要的“闲散人员”——兆俊皓、徐岳阳、冀洪文、王悦盟,甚至连同刚练完水性、一身湿气的陈秉睿,都被张钰江派来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请到了她那如同遭了劫匪的实验室。

五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大小姐又搞什么名堂。就连兆俊皓,也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带着一丝探究前来。

实验室里,张钰江顶着一头堪比鸟窝的乱发,眼中有血丝,却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芒。她看着到齐的五人,搓着手,咧开嘴,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你们真是无敌了。

众人都愣了,徐岳阳随即瞪眼:“不是,我们咋又无敌了。”

“你得按我的方法来,你不按我的方法来那肯定不行啊。” 她习惯性地回怼道。

徐岳阳被整无语了:“不是,那你也啥也没说啊,你至少告诉我们要干些什么啊。这一大早把我们全薅过来,看你傻笑?”

张钰江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我啥也没说吗?”

徐岳阳在一旁悠悠地接话:“不然呢?”

王悦盟小声补充:“真的……是你一大早让阿福把我们喊过来的。” 阿福就是那个跑腿的小厮。

张钰江这才恍然,猛地一拍自己额头,发出清脆的响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哦,好像是哈!逆天,差点忘了正事!”

众人:“……”

“等等,你让我想想要干啥来着……” 她挠着乱发,眉头紧锁,在原地转了两圈,嘴里念念有词。就在徐岳阳快要忍不住再次开口嘲讽时,她突然“哈”一声,眼睛亮得吓人。

“哦,我想起来了!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她像个献宝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得意和神秘。

五人满脸问号,但还是被她这情绪感染,不由自主地凑上前来。

实验室中央的工作台上,清理出了一块空地。上面并没有摆放他们预想中的、那个争吵了一个月的奇葩船模,而是盖着一块厚厚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麻布下面,显然罩着什么东西。

张钰江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举行什么神圣的仪式,她目光扫过面前五张表情各异的脸。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庄重,“诸位,我知道,这一个月来,大家对我,对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可能有很多疑问,甚至……觉得我在胡闹。”

徐岳阳轻轻“啧”了一声,没说话,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张钰江没理他,继续道:“造船,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航行!是去往那些只存在于传说和商人只言片语中的远方!但是!” 她加重了语气,“在大海上,没有路标,没有驿站,我们靠什么来确定方向?靠猜吗?靠运气吗?”

这个问题抛出,连兆俊皓都微微动容。这正是他最近在文献中试图寻找答案而不得的关键难题之一。

“靠星星。” 陈秉睿突然闷声说了一句,他自幼在水上讨生活,这是水手们最原始也最依赖的方法,“还有太阳,和司南。”

“没错!” 张钰江赞许地看了陈秉睿一眼,这还是一个月来头一回,“星星,太阳!但是,老水手靠经验,能看个大概,误差极大!遇到阴天,更是抓瞎!我们需要的,是精确!是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晴雨,都能告诉我们身在何处的……眼睛!”

她越说越激动,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块粗麻布的一角。

“现在,睁大你们的眼睛!”

“唰啦!”

麻布被掀开。

工作台上,静静地躺着几件物品。

最显眼的,是一个看起来颇为复杂精巧的船体模型,比之前那个大了数倍,细节也丰富得多,流线型的船身,多桅杆的设计,甚至还有可以活动的舵轮模型。纵然是看惯了张钰江“奇思妙想”的几人,也不由得被这模型的完整和精细程度吸引。

“这是‘破浪号’的最终定稿模型!” 张钰江拍着模型,如同拍着自己最得意的孩子,“看到了吗?这才是能真正远航的船!之前那些都是试手的小玩意儿!”

陈秉睿凑近仔细观看,这次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仔细打量着船体的每一个细节,手指在空中虚划,似乎在模拟水流。

徐岳阳也挑了挑眉,难得地收起了几分戏谑:“形制倒是……前所未见。张小姐画图的本事,看来不止于涂鸦。”

张钰江没空理会他的暗讽,又指向旁边几张画在坚韧牛皮上的巨大图纸:“这是结构分解图,这是帆索系统图,这是……算了,这些太专业,说了你们也不懂。”

她迫不及待地拿起另一个小一些的木制模型,那是一个有着复杂齿轮和刻度的装置:“看这个!这是我设计的‘定风旗’,可以更精准地测定风向和风力,比靠感觉和旗子飘动靠谱多了!”

她又拿起一个带着玻璃镜片和细绳的古怪工具:“还有这个!‘测深锤’!不仅能测水深,底部的凹槽还能带上一点海底的泥沙,帮助我们判断大致在什么海域!”

她如同一个最热情的推销员,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她的发明,从改进的罗盘到新型的船帆索具,每一样都试图解决航海中的一个实际问题。有些想法天马行空,听得王悦盟目瞪口呆;有些则颇为务实,连兆俊皓都忍不住微微颔首,拿起图纸仔细观看。

徐岳阳起初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但随着张钰江的讲解,他脸上的轻慢渐渐收起,眼神变得专注起来。引得张钰江不得不停下来认真解释,甚至偶尔会被问住,蹙眉思索。

冀洪文依旧沉默,他只是笑着,但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张钰江的手,看着她展示的每一件物品,听着她的每一句讲解,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也掠过了一丝涟漪。

王悦盟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看着中心那个虽然不修边幅、却在此刻光芒四射的少女,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实验室里的气氛,从未如此热烈而……和谐。

终于,张钰江将她这段时间鼓捣出来的大部分“成果”都展示了一遍。她停下来,喘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些表情各异的“同僚”,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

“怎么样?”她带着期待问道。

陈秉睿摸了摸鼻子,闷声道:“有点……有点意思。”

兆俊皓放下手中的图纸,看向张钰江,目光中带着审视:“想法甚多,若能逐一验证,倒是确能解决不少难题。”

徐岳阳摇着头,语气却不再是嘲讽:“匪夷所思,却又……言之成理。张小姐,你这些日子闭门造车,倒真让你造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得到这些评价,张钰江更是得意,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但她似乎意犹未尽,眼神闪烁着更加炽热的光芒。

“但是!”她再次提高了音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上面这些,都只是锦上添花!真正能让我们不会在茫茫大海上变成无头苍蝇的,能让我们的航行有了‘眼睛’的……是它!”

她的目光,投向了工作台最角落里,那个一直被一块黑色丝绒布覆盖着的小小物件。

众人的心,随着她的目光和语气,不由得提了起来。连兆俊皓都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张钰江走过去,动作变得异常轻柔,仿佛那丝绒布下覆盖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块黑丝绒。

下面露出的,是一个造型极其奇特、完全由黄铜和琉璃构成的仪器。

它有一个弧形的框架,框架上刻着精细无比的刻度。框架连接着一个可以灵活转动的支架,支架上固定着两面小小的琉璃镜片,一面是透明的,另一面则是半透明的。还有几个小小的旋钮和指针,结构复杂而精密,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天光下,闪烁着冷冽而迷人的金属光泽。

这东西,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它不像罗盘,不像日晷,不像他们认知中的任何测量工具。它身上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于“道”的奇异美感。

“这……这是什么东西?” 王悦盟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惊奇。

徐岳阳眯起了眼睛,试图从这精巧的结构中看出端倪。

陈秉睿一脸茫然,这玩意儿超出了他所有关于航海的认知。

冀洪文的瞳孔微微收缩。

兆俊皓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黄铜仪器上,仿佛要将其看穿。

张钰江环视众人,将他们脸上的震惊、疑惑、好奇尽收眼底。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叫它——‘ 量 天 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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