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天尺?”
这个突兀的名号在弥漫着木屑和金属腥气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与周遭杂乱格格不入的霸气与神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钰江手中那具造型奇特的黄铜仪器上,它结构精巧,闪烁着冷冽的光泽,却无人能立刻理解其用途。
徐岳阳最先从短暂的惊讶中恢复,他习惯性地虚握右手,又拿起那把无形的折扇,轻轻敲击着左掌心,发出细微的、带着节奏感的声响。他眉头微挑,目光在那仪器复杂的刻度和镜片上流转,试图用他熟悉的经典来锚定这未知之物:“《周髀算经》有云,‘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张小姐,你造的这玩意,形制殊异,难不成……是用来窥测天穹之高远,度量日月之运行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惯有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但是,这和我们现在这‘泥腿子’般的航海筹备,有什么切实的联系吗?”随即他突然顿住了,脑子里瞬间闪过去很多很多东西,“啊?难不成是……?“
张钰江闻言,得意地咧开了嘴,露出一排小白牙,那笑容带着一种掌握真理的绝对自信。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那具沉甸甸的“量天尺”又举高了些,让天光更清晰地照亮其上每一道冰冷的刻痕和晶莹的镜片。
“你先别急,但你说的对。” 她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徐岳阳徐公子你饱读诗书,定知这茫茫大海上,最令人恐惧的是什么,不是风浪,不是暗礁,即使有这样的问题,前面介绍的器械也都能解决掉,但是唯有一样东西是目前的技术解决不了的——确定方位!”
她目光扫过众人,兴奋,骄傲,自信,不断地在她的眼中闪烁 “我们现有的,不过是粗糙的罗盘指示个大概方向,老水手靠着观测北极星的高度,勉强判断南北。但‘大概’、‘勉强’这四个字,在无边无际的大洋上,就是催命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们需要的,不是‘可能’到了哪里,而是‘确定’身在何方!”
兆俊皓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头,声音平稳却带着重量:“的确是这样。方位不明,我们的就航路不定,一切探索就如同盲人摸象。按张小姐的意思,这东西能解此困局?”
“太对咯!” 张钰江用力点头。她将“量天尺”熟练地架在眼前,调整着上面的旋钮和可活动的支架,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你们看,我这‘量天尺’,核心就在于‘同时观测’与‘精确角度’!” 她一边操作,一边快速讲解,语速快得像蹦豆子,“看见这两面镜片了吗?看见了吗?一面是透明的,用来直接观测太阳,或者夜晚的星辰。另一面,是半透明的,它的妙用在于,可以捕捉到水平线的影像!”
“水平线?” 徐岳阳立刻抓住了关键,他向前凑近半步,试图看清那镜片中的奥秘,“船行海上,颠簸起伏,水平线也会跟着晃动不定,那怎么样才能精准捕捉到并用以测算呢?”
“问得好!关键在于‘重合’!当我通过调整这个支架的角度,让太阳的影像,透过这面镜片,恰好与从这半透明镜片中反射过来的水平线影像,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时……” 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弧形框架上那密密麻麻、精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刻度尺,“此刻,这指针所指示的刻度,便是太阳相对于水平面的高度角!一个极其精确的角度!对于其他的星星来说也是一样的!”
她放下仪器,环视众人,看到的是更加专注和惊疑的表情。“得到了这个高度角,再结合观测当天的具体日期,通过一套……嗯,一套我还在不断完善的计算方法,” 她说到这里,稍微卡壳了一下,但立刻又蹦起来,“我们就能计算出我们所处的纬度!南北位置!”
“精确计算纬度?!” 一直安静旁观的王悦盟忍不住小声惊呼,他抱着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他虽然不通航海,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何等巨大的突破。
兆俊皓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比任何人都更迅速地理解了这个发明的战略意义。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但立刻被强行压下,只是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线条似乎绷紧了些许。“张小姐,你是说,依靠这个物件,我们就可以在白昼,依靠太阳,就能确定船队在南北方向上的精确位置?再也不用完全依赖夜晚的星辰和模糊的经验?”
“理论上是这样!” 张钰江用力点头,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虽然夜晚用星星也可以,而且可能更准,但白天能用太阳,就意味着我们几乎可以随时校准自己的位置!我们可以沿着这条线航行,大大减少迷失的风险!”
徐岳阳此刻已经完全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他眉头紧锁,不再是嘲讽,而是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嘴里喃喃低语:“观测角度……反射影像……重合定位……妙!实在是妙!此等构想,已近乎于道矣!格物之力,竟能至斯?”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张钰江,“张小姐,此法听起来固然精妙,然则,海上风浪颠簸,船体摇晃不止,观测者手持此物,如何能保证稳定?即便持稳,那水平线在眼中亦是起伏不定,这‘重合’一刻,如何判定?其中误差,又当如何考量?”
张钰江显然也思考过这些问题,她立刻答道:“所以需要训练!需要熟练的操作者!而且,我设计了可以固定在船体稳定位置的基座,虽然不能完全消除晃动,但能极大改善。至于误差……任何测量都有误差,但比起靠肉眼估计星星高度,我敢说,这‘量天尺’的精度,至少能提高十倍!甚至更多!” 她伸出双手,比划着一个巨大的差距。
“十倍?!” 一直默默站在角落,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冀洪文,此刻也忍不住低低重复了一句,他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极淡的震动。
兆俊皓深吸一口气,他关注的则是另一个层面:“张小姐,此物……目前可能实地演示?其测算结果,可靠程度究竟几何?你所说的计算之法,又是如何?可否详述?” 他的问题更直接、务实,带着一种官员特有的审慎和对具体细节的追求。
张钰江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露出一丝赧然:“演示……现在真不行。必须到能看到清晰海平线的地方,最好是海上。而且观测太阳有最佳时间,计算嘛……” 她挠了挠她那头乱发,“我弄了个初步的对照表格,根据日期和观测到的高度角来查纬度,但这里面的数学很复杂,涉及到天球坐标系、太阳赤纬什么的……我也还在摸索和验证。” 她老实承认,“所以精度到底多高,也需要大量实测数据来支撑。但原理绝对没问题!”
听到还需要验证,众人火热的期待稍微降温,但理性思考带来的兴奋感却更加强烈。一个可行的、革命性的方向,远比一个完美的空想更有价值。
徐岳阳若有所思,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维度的问题:“纬度……南北的位置,那按照这样确实就能很快确定下来。但是,东西的位置呢,这经度,又该怎么办呢?只知道南北,不知东西,在浩瀚的大洋里,我们还是不知道到了哪里,该往哪去啊。” 这个问题,如同点睛之笔,瞬间将众人的思绪引向了更深远、也更艰难的领域。
张钰江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她嘟起嘴,有些懊恼地踢了踢脚边的一个小木块:“经度……那个更难!难太多了!需要知道我们所在地的时间,和出发地的时间之间的精确差值……这需要极其精准的计时工具,那种无论船怎么晃,温度怎么变,都能分秒不差的钟……我现在还没头绪呢。” 她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扬起脸,带着不服输的倔强,“不过!能先解决纬度,已经是跨出一大步了!总比两眼一抹黑强吧!”
兆俊皓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和支持。“张小姐所言极是。能攻克纬度测量,已是惊世之功,足以让我大齐国的航海术,远超当世诸国。” 他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实验室内的每一个人,“正因如此,这‘量天尺’的构造原理、观测方法和测算之术,必须列为司航府,乃至齐国最高机密!在未得齐王下旨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向外泄露只言片语!违者,以叛国论处!”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让实验室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相处了这么久,大家都快忘了,这位可是直属齐王的总督事,是真正掌管杀伐决绝的权力的,徐岳阳收敛了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王悦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冀洪文默默垂下了眼睑。张钰江也感受到了压力,用力地“嗯”了一声。
“我晓得厉害!”她保证道,“这东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了,我还没教你们怎么用呢。”
实验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但空气中涌动的,不再是迷茫和散漫,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兴奋、凝重与历史使命感的激流。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此刻见证并参与的,或许是一个时代的开端。
张钰江看着眼前这些神色各异的“同僚”,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归属感油然而生。她不再是那个孤独的、被视作异类的捣蛋鬼,她的奇思妙想,她的呕心沥血,终于被理解,被重视,甚至被赋予了关乎国运的重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木头、金属和淡淡油墨气味的空气,此刻闻起来竟如此甘美。
“所以,”她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压抑不住的激动,“现在,还有人觉得,我们司航府,我们这些人,聚在这里,是在无所事事,是在徒耗钱粮吗?”
徐岳阳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轻轻“呵”了一声,那声音里却没了往日的嘲讽,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叹服,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纤尘不染的青色长衫,仿佛要拂去刚才因过于投入而沾染的无形尘埃:“看来,我这文史官的职责,得再加一项了——不仅要记录航我们伟大航业的艰辛和发展,更要详述这‘量天尺’,这种种器械的奇妙精巧了,以免后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都瞧好了吧。”
王悦盟看着中心那个仿佛在发光的少女,看着她手中那具连接着天空与海洋的神奇仪器,清秀的脸上露出了纯粹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多日来的阴霾,让他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冀洪文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走到墙边,将几个之前被碰乱的工具箱,更加整齐地码放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以此表达他的态度。
兆俊皓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具黄铜制成的“量天尺”上,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其中却仿佛有星河流转,波涛汹涌。他知道,这张牌,必须打好。如何上报,如何利用,如何保护,如何将这超前的技术转化为齐国实实在在的海上优势……无数的思量,已在他心中飞速盘桓。
“咳咳……咳咳!“张钰江猛地咳嗽两声,把大家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那按这样的话,我们船队大体的阵仗规模和人事安排可就都定下来了,虚玥炀是总文史官,洪文你去辅助我们的兆大官人……至于最重要的船长嘛,那必须是我啦!“
兆俊皓听完人都懵了“不对不对……什么情况,你这太潦草了,再说了你为什么是船长?这又不是闹着玩的小事,总还是得再从长……“
“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徐岳阳倚在墙上举着双手抬着一只脚打断了兆俊皓的话”学富五车,博学多识,又有冒险精神,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船长人选了,我赞成张钰江做船长!不过有一点,你才虚,你全家都虚!“
“我同意。”
“我也同意。”
“这……”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从今天起,我就是船长了!”
“船长,我有个问题,咱的船在那呢……以及,临淄没有海,我们就算有了这些理论和器械,也没有办法去实践啊……“
洪文冷不丁的冒出这句话来,给大家都说懵了。对啊,临淄没有造船厂,就算船造出来了,这附近也没有海,总不能旱地行舟一路从临淄把船推到海边去吧……
“嘶……好问题啊……“张钰江瞬间就颓了,抓耳挠腮的也想不出个办法,众人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直在比较靠外的地方的王悦盟发话了:“那个,其实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