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月色在寒雾中挣扎,只透出些许惨淡的清辉。通往即墨的官道上,一支车队正无声地疾驰。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辘辘声,打破了天地间死寂的沉默。拉车的马匹喷着浓白的鼻息,身上蒸腾起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
车队中央,一辆外观朴实甚至有些简陋、内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里,空气几乎凝滞。
车厢内的空间被各种箱笼、包裹挤占得极其逼仄。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车窗厚重的毡布帘子一角,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沉静的眼睛向外窥探了片刻,随即迅速放下帘子,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雾气与黑暗。那是冀洪文,他如同蛰伏的猎豹,在拥挤中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态。
车厢最里面,张钰江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了一团,双臂死死环抱着一个用厚实棉布紧紧包裹、外面还结结实实捆着麻绳的长条木盒。那是她的命根子,里面装着“量天尺”以及相关的图纸和计算草稿。即使在颠簸和困倦中,她也抱得那样紧,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徐岳阳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他这位平日里的贵公子,此刻正委委屈屈地蜷缩在一堆散发着桐油和麻絮味道的货物中间,试图给自己找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他那身价值不菲的雨过天青色长衫,此刻也皱巴巴地沾了些许灰尘,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显然对这种仓促又狼狈的出行方式极为不满。
王悦盟则站在一个勉强能立足的角落,怀里紧紧搂着七弦琴,仿佛那是在不安中唯一的依靠。清秀的脸上带着紧张,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在这样拥挤的环境里,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也努力的找寻一丝慰籍。
唯一还算维持着体面的,大概只有兆俊皓。他勉强坐在一只矮小的木箱上,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上,闭目养神。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因车轮剧烈颠簸而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和身体的疲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和压抑。只有车轴的吱呀声、马蹄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漫长夜奔的背景音。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车厢里的寒气似乎能沁入骨髓。
“咳……”徐岳阳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声音带着点沙哑,语气依旧是那股子改不了的调调,“兆督事,我等这般……星夜兼程,悄无声息,知道的以为我们是去测试国之重器,是去试航测航的重臣,是扺掌负责我大齐国航海大业的明日之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犯了杀头大事的,正在举家潜逃呢。”
兆俊皓缓缓睁开眼,眸中并无睡意,只有一片清明和冷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量天尺’关系重大,临淄人多眼杂,难保万全。又天高地远,离海甚远,我们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多亏了王……王兄提供的条件和线索,是目前最稳妥最快能进行实测的途径,必须牢牢把握住。”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角落里的王悦盟。
提到“王兄”,徐岳阳像是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看向王悦盟,尽管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说起来,王兄真是深藏不露啊。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竟能直通即墨造船厂这等要害之地?不知王兄那位‘朋友’,是何等人物?竟能允诺我们这些人如此的便利?” 他的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带着探究。
王悦盟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抱着琴的手臂收得更紧,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车轮声淹没:“是……是家父早年游历时结识的旧友,在即墨……有些产业,与造船厂相熟。此次也是碰巧……碰巧能帮上忙。”话说得含糊,带着明显的搪塞。
“原来如此,云游四海,结交五湖四海各路朋友,真乃人间最大喜事,快哉快哉,我要是什么时候……”
张钰江从她的“宝贝盒子”上抬起头,打了个哈欠,眼圈泛青,但眼神里却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急切:“管他什么朋友呢!只要能让我们尽快把船弄到手,把‘量天尺’测出来,就是好朋友!在临淄我都快憋疯了,看着那些小河沟,有什么用?”
“你妈,我话没说完呢……”
“你就说是不是吧。”
“没点教养的东西……”
“我的狗别叫。”
“你们两个……”
冀洪文忽然低声开口,打断了两人的纷争,也打断了兆俊皓的威怒,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后面第三辆车的右轮,声音有点杂,可能车轴需要检查。”
兆俊皓微微颔首:“知道了。等天亮休息时,我会安排。”他对冀洪文的细心和判断似乎颇为信任,虽然他是所有人中最小的那一位,但是总带有一种令人感到出奇的可靠。
徐岳阳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蜷缩的姿势,让自己不至于太难受,嘴里嘟囔着:“这司航府的官当得……真是别致。不仅要通晓天文地理,还得耐得住这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之苦。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
“不如怎样?”张钰江立刻怼了回去,“不如留在临淄,继续喝你的茶,逗你的侍女,写你那没人看的酸诗?”
徐岳阳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回道:“总好过在这黑灯瞎火、冻死人的路上,挤得像沙丁鱼一样!船长您这么大的才智,总不至于让您的船员们总享这种清苦吧?”
“你!”
“好了。”兆俊皓出声制止了即将开始的争吵,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此行目的,诸位心知肚明。保密为重,忍耐为要。”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关于‘量天尺’及其相关的一切,抵达即墨,见到船只之前,绝不可再于任何场合提及。隔墙有耳,慎之又慎。”
这话让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明白其中的分量。张钰江抱紧了盒子,徐岳阳撇撇嘴没再说话,王悦盟将下巴轻轻抵在琴身上,冀洪文的目光再次投向车窗缝隙外的黑暗。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单纯的压抑,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警惕和共同的秘密所带来的微妙联结。
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深蓝,远处的天际线透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寒雾依旧未散,给初醒的大地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一处路边可供歇脚的简陋茶棚旁停下。车夫和护卫们开始活动冻得僵硬的手脚,给马匹喂水添料。
兆俊皓率先下车,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安排人手检查车辆,尤其是冀洪文提到的那辆。冀洪文也默默下车,帮着力夫从车上取下水囊和干粮,他总是乐于做这样的事情的。
张钰江几乎是跳下车的,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木盒,活动着几乎麻木的四肢,迫不及待地眺望即墨方向,尽管除了雾霭什么也看不见。
徐岳阳最后一个慢悠悠地踱下来,他仔细地拍打着长衫上的褶皱和灰尘,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质酒壶,抿了一小口,脸上才恢复了些许血色,但眉宇间的疲惫依旧难掩。
王悦盟抱着琴,站在马车旁,看着忙碌的众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清晨的寒风吹拂着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
短暂的休息并未持续太久。兆俊皓确认车辆无碍后,便下令继续赶路。
重新回到那拥挤颠簸的车厢,气氛似乎比之前轻松了一些。或许是天亮了,或许是离目标更近了。
徐岳阳甚至有了闲心,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荒凉的冬日景致,轻轻哼起了一段不知名的小调,曲调悠扬,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愁绪。
张钰江忍不住问道:“这什么曲子?还挺好听。”
徐岳阳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道:“《客途》,讲述游子远行,前路未卜之心境。应景吧?”
张钰江“哦”了一声,没接话,但也没再反驳。
王悦盟听着那曲子,眼神有些飘忽,似乎也沉浸在了某种情绪中。
冀洪文依旧沉默地警戒着。
兆俊皓则再次闭上了眼睛,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他在盘算,在规划,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在想,也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想,这位大人的脑子时时刻刻都在高速运转的,起码目前还不能停下来。
车轮滚滚,马车队伍继续向前,向着即墨,向着造船厂,向着新司航府,向着大海,向着那等待验证的、可能改变未来的“量天尺”,也向着未知的挑战与机遇,一路疾驰。
当午后的阳光终于勉强驱散了一些寒意,透过车窗的缝隙照射进来时,车队的速度明显放缓。外面的声响也开始变得不同,隐约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号子声,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带着咸腥气息的风。
兆俊皓再次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远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现。而在城池之外,更远处,是一片无垠的、灰蓝色的广阔水面,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鳞光。
海。
终于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车夫与城门守卫交涉的声音。
车厢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张钰江激动得脸颊泛红,几乎要立刻冲下车去,又被冀洪文轻轻拉住。徐岳阳整理了一下衣冠,恢复了那副矜持的公子模样,只是眼中也难免闪过一丝好奇与期待。王悦盟悄悄松了口气,抱着琴的手微微放松,但是随即又很快的收缩起来,冀洪文依旧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平静?祥和?或许平静的表面下蕴含着些什么,他说不准,但他总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他的职责和任务。兆俊皓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即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