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即墨后的第一件事,并非直奔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海岸(张钰江本来险些就自己冲出去了,被洪文岳阳炳睿三人合力制伏,闹了好半天),而是在王悦盟家那位“旧友”派来的向导引领下,车队辘辘驶入了即墨城东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
与临淄的喧嚣繁华不同,即墨的街市带着海风侵蚀过的痕迹,建筑多为坚固的石基搭配厚重的青砖,屋檐低垂,仿佛是为了更好地抵御偶尔肆虐的台风。行人商贩的衣着色彩也更为朴素,言语间夹杂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透着一股临海居民特有的、见惯风浪的沉稳与务实。
车队在一座看似寻常、门楣却颇为高大的宅院前停下。黑漆木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写着“毛宅”二字,字迹古朴苍劲,并无过多奢华装饰,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度。王悦盟在车上怔怔地看着挂着的牌匾,心里翻来覆去的,许多话说不出口,梗在心中,思绪万千。
“诸位贵人,东家已在府内等候。”向导恭敬地引着兆俊皓、徐岳阳、王悦盟以及抱着“量天尺”木盒寸步不离的张钰江和沉默跟随的冀洪文入内。陈秉睿则主动留在了外面,他不是很情愿去到毛府里面去,他说里面闷,于是便与护卫们一起看守车辆物资,他那双惯于观察水情的眼睛,则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宅院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深邃得多,几进院落,回廊曲折。虽无雕梁画栋的极致奢华,但一石一木皆见章法,庭院中摆放着一些巨大的海礁石和晒干的巨大海螺壳,彰显着主人与海洋密不可分的联系。仆从不多,但行动间悄无声息,训练有素,见到他们也仅是恭敬行礼,并不多看一眼。
在正厅等候片刻,一位老者便缓步而出。他约莫七十上下年纪,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皮肤是常年被海风吹拂的古铜色,皱纹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开阖间精光闪烁。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布长袍,步履稳健,并无寻常商贾的圆滑之气,反而带着几分船老大的硬朗和匠宗师的沉稳。
“老朽毛山海,见过诸位司航府贵人。”老者拱手行礼,声音洪亮,不卑不亢。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几人,在兆俊皓身上略作停留,又在张钰江紧抱的木盒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瞬,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微微低着头,躲在众人身后的王悦盟身上,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欣喜,关切,无奈,更有一丝的悲悯,王悦盟微微抬头,对上那双饱含感情的眼,不由得又将头低的更深了些。
“毛东家客气了,是我等叨扰了。”兆俊皓执礼甚恭,他深知在此地行事,离不开这位地头蛇的支持,“此番前来,是为我大齐国之航海大业,需借贵宝地与贵船厂一用,进行一些机要的测试与船只改装。期间诸多不便,还望东家行个方便,并协助保守秘密。”他话语客气,但“国之航海大业”和“机要”几字,点明了事情的严肃性。
毛山海呵呵一笑,伸手示意众人落座,自有仆役奉上清茶。“兆督事言重了。既然是张……王公子引荐,又是为国效力,老朽自当全力配合。海湾的船厂那边,老朽已经吩咐下去,一应的人手、物料,但凭诸位调遣。至于保密,”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老朽在即墨活了七十多年,深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贵人尽可放心,船厂内外,皆是跟随老朽多年的可靠之人,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他的保证干脆利落,反而让兆俊皓心中那丝疑虑更深。如此痛快,要么是真心爱国,要么就是所求甚大。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问道:“如此,多谢东家。不知东家对这大航海之事业,有何见解?”
毛山海抚须叹道:“不瞒诸位,老朽祖上便是吃这碗饭的。这大海,看似无边无际,实则暗藏规律。风有信,潮有汐,若能摸清门道,便是坦途;若是不知深浅,便是葬身之地。听闻司航府欲行远航壮举,老朽是既钦佩,又担忧啊。”他话锋一转,看向张钰江,“这位小姐,怀中之物,想必便是破局之关键?”
张钰江没想到这老东家眼光如此毒辣,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把木盒抱得更紧,警惕地看着他。
毛山海见状,又是一笑:“小姐不必紧张。老朽虽不才,但也摆弄了一辈子船只,加之祖上的基业,先王的支持,也见过些稀奇玩意儿。此物保护严密,非比寻常,定有妙用。只是,再妙再精巧的器具,也需合适的船只和熟悉水性的人来驾驭。老朽别的不敢说,这即墨一带最好的船匠和水手,还是能找来的。”
兆俊皓心中一动,这毛山海先生好生厉害,不仅眼光老辣,说话也极有分寸,既表明了配合的态度,又展示了实力手腕,更隐隐点出了合作的基础——他可以出船出人积极配合司航府,但是司航府得出技术出方向,也许要拿出些更多的东西,又或是……如此配合,到底为了什么?
“东家所言极是。”兆俊皓放下茶盏,“船只改装与测试,确实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协助,但是我们张小姐也并非是……“
“狗,是你张船长!“
“你别瞎掺和。“徐悦阳忙猛地一拽张钰江,险些给张钰江拽倒。
“我们这位船长性子比较急,毛东家您不要在意。”洪文忙上前打圆场。
“哈哈哈,张小姐……不,张船长,好生别致,不愧是张府的大家千金,特立独行,有伟人之相,定能成一番大业的人物啊。“
“毛东家见笑了……我们还是继续说正事,至于水手……我们的水手陈炳睿,亦是精通水性之人。”
“陈秉睿?”毛山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可是那个能徒手潜深涧、辨水流如指掌,水下来无影去无踪的陈小子?”
兆俊皓点头:“正是,您识得我们这位陈兄?”
毛山海抚掌:“若是他在,水上之事,便多了三分把握。只是那小子是个怪才,性子太闷了些。”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他是个楞种,你们还都不信我,尽给他说好话……“
蹲坐在院外大门的陈炳睿猛地打了个喷嚏,愣了一愣,心里不住的泛起嘀咕。
徐岳阳猛地抽了她一下,打断了亲爱的船长大人的牢骚,随即立刻开口,语气却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慵懒和探究(一时半会真收不住):“毛东家对这航海诸事,如数家珍,对人才亦是了如指掌,想必这即墨港内,大小船只,皆难逃东家法眼。却不知东家对如今齐国……乃至周边诸国海上之势,有何高见?”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敏感了,甚至有些逾越。兆俊皓微微蹙眉,但没有阻止,他也想听听这位地头蛇的见解。
毛山海看了徐岳阳一眼,目光深邃,缓缓道:“这位公子问得深了。老朽一介草民,不敢妄议国势,向来是尊王上,做分内事,为国助力。只知这海上,历来不太平。近海有渔霸,远洋无所知,更有那来自南方、西方,形制怪异的番邦船只,时隐时现。齐国之海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齐王若有心经略海上,再往远处航线,确是高瞻远瞩,大齐是有这样的基础的,东南达宝岛,东侧有琉球,然则继续往外走,绝非易事。”他话语谨慎,隐隐点出了海上面临的实际困难和潜在威胁。
厅内一时沉默。毛山海的话,像是一瓢冷水,让初到海边、满怀兴奋的几人,稍微冷静了些。航海,不仅仅是技术和勇气,还涉及到资源和安全问题,以及更多更深的东西……
王悦盟始终低着头,手指在琴囊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压力,几次想看看这位老人,但头好像被压住了,始终沉着。
最终,兆俊皓起身,郑重地对毛山海道:“多谢东家坦言。司航府初来乍到,诸多事宜,还需仰仗东家鼎力相助。今日便先不打扰了,我等需先去安置下来,明日再往船厂详议。”
毛山海也起身相送:“理应如此。宅院已为诸位准备好了,就在离船厂不远的海鸣院,此地清静且方便,院内陈设齐全,诸位可即时可入住。”
离开毛宅,坐回拥挤的马车,气氛有些沉闷。
徐岳阳把玩着玉佩,悠悠道:“这位毛东家,不简单啊。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句句都在点上。王家……倒是找了个好‘旧友’。”他刻意加重了“旧友”二字,目光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王悦盟。
王悦盟只是怔怔望着窗外的毛宅。
兆俊皓沉声道:“无论如何,目前看来,他是我们在此地唯一能依靠的力量。且行且看吧。当务之急,是尽快安顿下来,展开工作。”
张钰江却不管这些,她只关心她的船和她的“量天尺”,催促道:“快点去那个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玩意海鸣院吧!放好东西,我就要去船厂,我要去海边!”
“你看,又急。“
“你说得对,但你是我的好狗.”
“你又叫上了。“
“你俩再吵就都滚出去。”
“……”
车里吵吵闹闹,海风透过车窗吹入,带着海藻和未知的气息。即墨之旅,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