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鸣院与新秩序

作者:藻井 更新时间:2025/11/23 12:23:48 字数:5404

车轮碾过即墨城郊略显颠簸的土路,最终在一处被低矮丘陵环抱的院落前停了下来。此时已是午后,冬日的阳光勉力穿透稀薄的云层,将一片算不上温暖、但足够明亮的光辉洒在这座名为“海鸣院”的宅邸上。

院墙是就地取材的粗粝青石垒砌,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门楣上悬挂的木质匾额,“海鸣院”三个字漆色斑驳,透着一股被海风盐雾长久浸润后的沧桑。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更像是一座规模稍大、位置僻静的海边农庄。

“到了,诸位贵人,这里便是东家为诸位准备的下榻之处。”引路的船厂管事吴老黑——一个皮肤黝黑如炭、手脚粗大、声音洪亮的汉子——咧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指着院落说道,“东家说了,这里清静,离船厂也近,方便诸位行事。”

张钰江第一个从马车里跳了出来,她依旧死死抱着那个装有“量天尺”的木盒,仿佛那是她身体的延伸。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海腥味的空气,脸上瞬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

“海!卧槽,我闻到海的味道了!”她兴奋地叫着,踮起脚尖试图越过院墙看到远处的海湾,尽管视线被丘陵阻挡,但那咸湿的气息和无孔不入的海风已足以让她心潮澎湃。

徐岳阳第二个出来,动作依旧维持着世家公子的优雅,只是当他那双云纹锦靴踩在略带泥泞的地面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打量着这处与其说是别院、不如说是加固版农家院的居所,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晾晒的、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旧渔网,嘴角微微抽动,最终还是忍住了点评的欲望,只是从袖中抽出丝帕,轻轻掩了掩鼻。

兆俊皓沉稳地下车,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勘测工具,迅速扫过院落的外围环境——背靠矮坡利于防风,面朝海湾(虽看不见但能感知)便于观察,独门独户易于警戒。他微微颔首,对老黑道:“有劳管事,也请代我等多谢毛东家,此处甚好。”

王悦盟抱着琴,小心翼翼地下来,站在车辕旁,有些局促地看着眼前的院落,清秀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只是下意识地将怀中的琴抱得更紧了些。

冀洪文则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兆俊皓身侧,他的目光已经将院落门口的格局、两侧的树林以及远处的制高点都扫视了一遍,低声道:“督事,我先入院查看。”

兆俊皓点头默许。冀洪文便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闪身而入。

陈秉睿是最后一个从后面装载物资的板车上下来的。他没有立刻进院,而是走到路边,蹲下身,抓起一把带着湿气的泥土,在指间捻了捻,又放在鼻尖嗅了嗅,随后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和风来的方向,那古铜色的、布满细碎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格外专注。

“喂!我的狗!别研究泥巴了!快进来帮忙搬东西!我的‘宝贝’可不能磕着碰着!”张钰江在院门口叉着腰喊道。

陈秉睿默默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马车旁,一声不吭地扛起一个看起来最为沉重的、装着金属工具和零件的箱子,稳稳当当地向院内走去。

众人陆续进入海鸣院。

院内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不少。前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顽强的青苔,正对着的是一座还算宽敞的厅堂,应该是用作议事和接待之所。厅堂两侧是几间厢房。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是中院,分布着更多的卧房。后院则有一片空地,一口石井,角落里堆着些柴薪,甚至还有一小块被开垦过、但此时荒芜着的菜畦。整个院落朴素,甚至有些简陋,但胜在干净、坚固,功能齐全,并且,正如毛山海所言,极其安静,除了风声和海浪隐约的呜咽,几乎听不到别的杂音。

“哇!这院子不错!够大!”张钰江欢呼一声,抱着盒子就冲进中院,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排房间,最终锁定了一间窗户最大、且正好能透过院墙望见远处一小片灰蓝色海面的房间。“这间归我了!谁也别跟我抢!”她像只宣布主权的小兽,砰地一声关上门,想必是迫不及待要去安放她的“量天尺”和摊开那些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了。

徐岳阳慢悠悠地踱进来,他的目光挑剔地掠过每一间房的门窗和朝向,最终选定了东侧一间看起来最干燥、光线也最柔和,窗前还有一丛半枯未枯芭蕉的房间。“虽无雅室生辉,倒也勉强可避俗尘。”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股“虎落平阳”的无奈,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想必是要好好整理一下他那一路颠簸、恐怕已皱巴巴的衣衫了。

王悦盟站在中院的月亮门下,显得有些犹豫和茫然。他看着张钰江和徐岳阳都迅速选定了房间,自己却迟迟没有动作。兆俊皓走了过来,指着西侧一间相对僻静、靠近后院,窗外有一小片竹林(虽然是枯黄的)的房间,温和地道:“王兄,那间如何?远离前院喧嚣,靠近后院也清净,适合你抚琴读书。”

王悦盟像是被解了围,连忙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飞快地点头,声音细弱:“多谢兆督事安排,甚好,甚好。”说罢,便抱着琴,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那间房,轻轻关上了门,仿佛急于找到一个可以隐藏自己的壳。

冀洪文早已巡视完整个院落,他自动选择了前院靠近大门的一间小屋,这里视野最好,能同时观察到院内院外的动静。他没有携带什么行李,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进去后便没了声息。

陈秉睿将沉重的箱子放在前院厅堂门口,看着众人各自选房,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走到后院,在那口石井旁坐下,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皮囊,喝了一口水,然后默默地望着海湾的方向,听着那永恒的海浪声,仿佛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兆俊皓自己则选择了前院厅堂旁边的一间书房。这里原本可能是个账房或者储藏室,空间不大,但有一张结实的木桌和几个书架,窗户正对着前院,可以随时掌握外面的情况。他将随身携带的几卷最重要的文书和地图放在桌上,算是暂时将这里定为了司航府在即墨的“中枢”。

安顿的工作琐碎而漫长。力夫们将一箱箱、一捆捆的物资从马车上卸下,抬进院内。张钰江的实验室器材(主要是各种工具、材料和她那些宝贝模型)、徐岳阳的书卷文具、王悦盟的琴和少量衣物、兆俊皓的文书卷宗,以及大量的生活物资——粮食、被褥、厨具、燃料等等,将前院堆得满满当当。

“轻点!轻点!那里面是琉璃镜片!摔碎了你赔不起!”张钰江不知何时又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对着一个搬运她器材箱的力夫大呼小叫。

那力夫被她吓了一跳,手一抖,箱子差点脱手。

一旁的陈秉睿眼疾手快,一把托住箱底,闷声道:“慌什么。”他接过箱子,稳稳地搬起来,看向张钰江,“放哪里?”

张钰江指着他之前选定的房间:“就我屋里!靠窗的那张桌子!”

陈秉睿二话不说,搬着箱子就走了进去。

徐岳阳也从他的房间里探出头来,看着院子里堆放的、散发着桐油和铁锈味道的物资,捏着鼻子对正在指挥搬运的兆俊皓道:“兆督事,这些……‘俗物’,能否尽快归置妥当?这气味,实在有碍观瞻,亦不利于在下秉笔行文。”

兆俊皓头也没抬,继续清点着物资清单,平静地回答:“徐公子稍安勿躁,待物资入库,院落清扫后,自会恢复清净。眼下,还需忍耐。”

王悦盟也悄悄打开房门,看到院子里忙碌的景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来,轻声对兆俊皓说:“兆督事,可有需要悦盟帮忙之处?我看……东西很多。”

兆俊皓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王兄有心了。稍后物资清点,还需你协助记录。另外,毛东家派来的两位负责膳食杂役的仆妇已在厨房,王兄可否先去与之沟通,安排晚膳事宜?我等初来乍到,诸事还需熟悉。”

王悦盟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像是终于找到了事情做,快步走向后院厨房的方向。

冀洪文则如同一个无声的监工,在院子里默默穿梭,他不仅关注着物资的搬运,更留意着每一个进出院落的力夫和仆役的神色举止,偶尔会不动声色地调整一下箱笼摆放的位置,使其更不影响视线和通道。

直到夕阳西斜,将海鸣院的影子拉得老长,所有的物资才勉强归置到位。院落里虽然依旧堆放着不少东西,但至少通道整洁了,各个房间也都有了初步的模样。

众人在疲惫和饥饿中,被召集到前院厅堂。海鸣院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就在这弥漫着潮湿木材和灰尘气味的环境里开始了。

兆俊皓站在厅堂中央,目光扫过眼前这些神色各异的同伴、下属、或者说……暂时的盟友。张钰江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徐岳阳强打着精神,但眉宇间的倦色和对环境的不适应难以掩饰;王悦盟垂手站在角落,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样子;冀洪文守在门边,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塑;陈秉睿则靠在门框上,目光望着门外渐暗的天色,仿佛心思已经飘到了海上。

“即墨非比临淄。”兆俊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地无司航府之显赫招牌,无临淄之便利条件,更无可靠之旧部属僚。我等在此,如同孤舟入海,一切需靠自身,如履薄冰,慎之又慎。”

他顿了顿,让这些话沉淀了一下,继续说道:“司航府在即墨之使命,明确有二。其一,完成对之前航船的改装,使其堪当近海测试和远洋航行之重任。其二,完成对‘量天尺’及各项新制航海仪器之实地测试与数据采集。此二事,关乎我等之前途,更关乎齐王之期待,不容有失。”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张钰江身上:“张小姐。”

“在!”张钰江立刻挺直了腰板,眼神灼灼。

“所有船只改装之技术方案,均由你主导制定。尤其是‘量天尺’观测平台之设,必须尽快拿出安全、稳妥、可靠之具体方案,包括选址、结构、加固、防风及人员上下之设计。所需物料、匠工,列出详单。”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张钰江拍着胸脯,信心满满,但随即又补充道,“不过,得让陈木头帮我,他懂船,也懂水上的事。”

兆俊皓看向陈秉睿:“陈秉睿。”

陈秉睿将目光从门外收回,看向兆俊皓,点了点头。

“你协助张小姐,从航行安全、操作便利及水手角度,评估所有改装方案。若有相悖之处,需与张小姐协商解决,若无法达成一致,报于我定夺。物料清单,你需与张小姐共同核定。”

陈秉睿再次点头,闷声道:“好。”

张钰江偷偷对陈秉睿做了个鬼脸,对方毫无反应。

“徐公子。”兆俊皓转向徐岳阳。

徐岳阳懒洋洋地拱了拱手:“督事请吩咐。”

“即墨一行,所有见闻、观测数据、测试过程、遭遇之困难、乃至与毛东家等人之交涉,均需详实记录,形成文书。此乃日后回禀国公、总结经验之重要依据。此外,与船厂之日常文书往来,物料核验账目,也需劳烦你负责。”

徐岳阳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语气倒是没什么波澜:“份内之事,我徐某自当尽力。只望这海鸣院之笔墨,能赶得上临淄书斋之顺畅。”他这话暗指此地条件简陋。

“笔墨纸张已备足,若有短缺,可随时提出。”兆俊皓不动声色地回应,随后看向一直低着头的王悦盟,“王兄。”

王悦盟身体微颤,抬起头,露出些许紧张的神色。

“你心思细腻,便负责这海鸣院内一应庶务。包括物资入库之清点登记、日常膳食之安排、院内清洁洒扫,以及与毛东家派来仆役之沟通协调。你与毛东家相熟,若我等与船厂沟通有何不畅之处,还需你从中转圜。”

这个安排似乎让王悦盟松了口气,管理内务显然是比参与技术争论或对外交涉更让他感到安心。他连忙点头,声音依旧不大:“是,悦盟明白,定当尽心竭力。”

最后,兆俊皓的目光落在门边的冀洪文身上:“冀洪文。”

“在。”冀洪文应道,声音平稳。

“海鸣院之内外安全,由你全权负责。设置警戒岗位,明确值守时辰,规划应急撤离路线。与船厂之护卫亦需建立联系,确保信息通畅,协同布防。此地与船厂,需如铁桶一般,不容任何闪失。”

“明白。”冀洪文的回答简短有力。

“诸位,更有一点,我已再三强调,即墨非比临淄,我们此次出行也非比寻常,机要在身,还望诸位多多留意,小心行事,司航之事,航海之业,莫要声张。”他目光扫了一遍所有人,最后默默地说。

分工明确,责任到人。兆俊皓以其一贯的冷静和效率,在这远离权力中心的即墨海边,为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团队,建立起了新的秩序。这秩序虽然初建,却隐隐有了骨架。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王悦盟立刻去了厨房,与那两位本地仆妇沟通晚膳。很快,厨房便升起了炊烟,一股混合着米粮和海鲜的朴实香气开始在院落中弥漫。

晚膳设在前院厅堂。菜色简单却充满海边特色: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杂鱼汤,里面翻滚着几种叫不出名字的小海鱼和蛤蜊,汤色奶白;一盘清炒的、脆嫩的海带结;一碟用盐水简单煮过的、饱满的海虾;还有一大盘金黄的粟米饼和管够的黍米饭。

张钰江早已饥肠辘辘,她也向来是顾不得什么形象,夹起一条小鱼吹了吹就塞进嘴里,烫得直抽气,却连连称赞:“唔!好吃!鲜!比临淄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好吃多了!”

陈秉睿默默地吃着,动作不快,但效率极高,鱼刺被他整齐地吐在骨碟里。

徐岳阳看着那盆看起来略显“粗犷”的杂鱼汤,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盛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品尝了一口,眉头先是微蹙,随即慢慢舒展,虽然没有说话,但倒是将那半碗汤喝完了。

王悦盟吃得很少,只夹了几根海带和一小块粟米饼,细嚼慢咽。

冀洪文快速而安静地吃完了自己那份,便起身离开了餐桌,回到院门旁的“保安处”里。

兆俊皓也吃得不多,他更多的是在观察,在思考。

饭后,夜色彻底笼罩了海鸣院。海风更大了些,吹得院中的枯竹簌簌作响,远处海湾方向传来的潮声也愈发清晰,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

张钰江又钻回了她的房间,烛光透过窗纸,映出她伏案疾书的身影,偶尔还能听到她兴奋的自言自语或者与某个想象中的反对者争论的声音。

陈秉睿没有回房,他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井台边,就着朦胧的月光,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块木头,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徐岳阳的房间也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他执笔书写的侧影,或许是在记录这充满“野趣”的一天。

王悦盟的房间灯光昏暗,隐约有极其轻微的、试音般的琴弦拨动声传出,断断续续,似乎弹琴者心绪不宁。

冀洪文如同幽灵般,在院墙的阴影下无声地巡逻。

兆俊皓站在书房窗前,看着这座在陌生土地上亮起零星灯火的海鸣院,看着院落中这些因各种原因聚集于此、性格迥异的同伴。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浪,无论是在海上,还是在这看似平静的院落内外,都尚未真正来临。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半只脚站稳在了这即墨的海边上。

明天又会发生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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