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如同沉入一片粘稠的、墨色的深海。白日里喧嚣的海浪声、争执声、工具的敲打声,都扭曲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最终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吞噬。
张钰江感觉自己漂浮着,意识昏沉,直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将她惊醒——不是生理上的冷,而是灵魂层面的战栗。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桅杆顶端。太阳不见踪影,只有一种弥散、病态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周遭扭曲的景象。海水是令人不安的、近乎沥青般的墨黑色,粘稠而滞涩,船行其上,听不到熟悉的哗哗破浪声,只有一种沉闷的、如同拖拽重物的摩擦声。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主桅杆的顶端。那里,她设想中的观测平台竟然已经建成了!一个由粗糙木材和冰冷金属构成的、环形鸟巢般的结构,孤悬在高耸的桅杆之巅,在压抑的天幕下,像一个绝望的守望者。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必须上去!必须使用“量天尺”!她开始攀爬那冰冷的、湿滑的桅杆梯索。梯索在她的重量下发出不祥的吱嘎声,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裂。海风不再是清新的咸腥,而是带着铁锈和某种腐败物质的腥臭,猛烈地撕扯着她的衣衫和头发。
终于,她爬上了那个摇晃得令人眩晕的平台。脚下的木板似乎只有薄薄一层,随时可能塌陷。她颤抖着从怀中(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带了它上来)取出那个熟悉的木盒,打开。黄铜制成的“量天尺”静静地躺在里面,在晦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将“量天尺”举到眼前,对准那灰蒙蒙的天际线,寻找着理论上应该存在的太阳。
然而,视野里的一切都在疯狂晃动。不是普通的船体摇摆,而是整个空间都在一种低频的、持续不断的震颤中扭曲。黑色的海平线像一条垂死的巨蛇,在镜片里疯狂地扭动、跳跃,根本无法与任何想象中的太阳影像重合。她拼命调整着角度,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仪器上。
“没用的……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她焦躁地喃喃自语,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脚底蔓延上来。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到能刺破耳膜的呼啸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那不是风声,更像是无数根巨大的、烧红的铁钉被用力掷出时发出的死亡尖啸!
“敌袭——!左舷!敌袭!” 下方,陈秉睿声嘶力竭的吼声穿透了风的屏障,但那声音里充满了张钰江从未听过的惊惶和绝望。
她猛地低头,心脏几乎瞬间停止跳动。
只见墨黑色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数艘体型狭长、速度极快的战船。它们的船身被涂成暗红色,船首雕刻着狰狞的、如同浴血奔腾的烈马头像,在黯淡的光线下,那马眼似乎闪烁着嗜血的红光。船帆是黑色的,上面绘着她看不懂的、扭曲的符文。这些战船如同鬼魅,破开粘滞的海水,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地向她所在的船只包抄过来,形成了一个致命的包围圈。
甲板上瞬间乱作一团。她能看到兆俊皓站在船尾楼,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正大声下达着命令,但他的声音被更多的呼啸声和突然爆发的、金属撞击的刺耳噪音淹没。徐岳阳的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一闪而过,他平日里的从容荡然无存,脸上是毫无血色的惊恐,正试图寻找掩体。王悦盟……她没看到王悦盟,只听到一阵被强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琴音,那琴声不成曲调,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而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那些敌船船舷上探出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弩炮!那不是普通的弓弩,那是需要数人操作的、散发着金属寒光的庞然大物,粗如儿臂的弩箭上,闪烁着幽蓝色的、仿佛淬了毒的光泽。
“瞄准他们的桅杆!毁了那高台!” 一个带着浓重异域口音、充满了残忍意味的吼声,从最近的一艘敌船上传来。
“不——!”张钰江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那是她的心血!是航海的眼睛!
“咻——嘭——!!”
一支巨大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音爆,精准无比地命中了“海蛟号”主桅杆的下部!不是射穿,而是几乎炸开!木屑、碎金属如同暴雨般四溅开来!整个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巨人脊梁断裂般的呻吟声,剧烈地摇晃起来!张钰江在观测平台上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抛起,又重重落下,她死死抓住冰冷的护栏,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才没有被直接甩下这数十尺的高空。
她惊恐地看到,被击中的桅杆部位,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边缘是焦黑色,仿佛被烈焰灼烧过。船体也因为这猛烈一击而向一侧倾斜,甲板上传来物品滑落和人员摔倒的惊呼声。
“稳住!右满舵!避开他们的冲角!” 兆俊皓的声音依旧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压抑到极点的紧绷。
然而,船只庞大的身躯在粘稠的海水中转向极其困难。而敌船,已经近在咫尺!
另一艘敌船的船首,那尊最大的弩炮,已经调整好了角度,黑洞洞的炮口,正直直地瞄准了她所在的——桅杆顶端的观测平台!操作弩炮的敌兵脸上,带着残忍而兴奋的笑容。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了张钰江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梦境的场景猛地切换、扭曲!
铅灰色的天空瞬间被翻滚的、墨汁般的、活物一样的乌云彻底吞噬!阳光被完全掐灭,世界陷入了一种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扭曲如血管般的闪电,带来一刹那惨白的光明,映照出下方更加恐怖的景象。
狂风不再是风,而是变成了实体般的、咆哮的巨兽!它卷起的不是浪花,而是如同移动山脉般的巨浪!那浪头是墨绿色的,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浪尖上翻滚着白色的泡沫,仿佛无数冤魂在嘶吼。
“咔嚓——!”一声巨响,并非来自敌袭,而是船只自身!一根副桅杆在狂风的淫威下,如同火柴棍般被轻易折断,带着破烂的船帆,轰然砸落在甲板上,引起一片混乱和惨叫。
冰冷的、如同裹挟着冰碴的海水,不再是偶尔拍上甲板,而是如同瀑布般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小半个船身。张钰江在观测平台上,被这狂暴的洗礼浇得透心凉,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浑身僵硬。她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只能凭借本能死死抱着护栏和怀里的木盒。
船体发出了更加痛苦、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每一块木板都在扭曲、挤压,发出即将解体的哀鸣。她脚下的观测平台,摇晃的幅度已经超出了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仿佛随时都会连同这截桅杆一起,被狂风从船体上硬生生撕扯下去!
而就在这时,她怀里的木盒,突然变得滚烫!不是温暖的烫,而是那种灼烧皮肉的、令人无法忍受的高温!
“啊!”她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松开手,但对“量天尺”的执念让她强忍着。她低头看去,骇然发现木盒的缝隙中,正在渗出一种不祥的、如同熔岩般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甚至穿透了厚厚的棉布包裹,将她的手掌都映成了诡异的红色!
“怎么回事?!‘量天尺’!”她惊恐万分,试图打开盒子查看,却发现盒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焊死,纹丝不动!那灼热感越来越强烈,木盒甚至开始冒出缕缕青烟,散发出一种金属熔化的刺鼻气味!
她感觉自己在抱着一个即将爆炸的小太阳!恐惧和剧痛让她几乎崩溃。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一个比之前所有浪头都要巨大、如同连接了天空与海底的、真正的海之墙壁,从船体的左舷方向无声无息地隆起!它遮天蔽日,投下的阴影彻底吞噬了这艘船,吞噬了张钰江。
在那浑浊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由墨绿色海水和白色泡沫构成的巨大水墙中,在那深渊般的黑暗深处,她仿佛……不,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双巨大无比、毫无感情的、如同两个冰冷漩涡般的瞳孔!那瞳孔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生物,它属于海洋本身,属于这狂暴而原始的、漠视一切生命的自然伟力!它正凝视着这艘渺小的、试图挑战它权威的船只,凝视着她这个妄图用尺子丈量它、窥探它秘密的……蝼蚁。
那凝视,比弩箭更锐利,比风暴更狂暴,比燃烧的“量天尺”更令人绝望。
张钰江的意志在这一刻彻底被碾碎。她失去了所有力气,松开了抱着护栏的手,也松开了那个滚烫的、正在燃烧的木盒。身体轻飘飘地,向着下方那无尽的、黑暗的、翻涌着巨浪和冰冷凝视的深渊,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