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的感觉并非是一蹴而就,而是一种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失重。时间在黑暗中扭曲拉长,她看着那个燃烧的木盒与她一同坠落,暗红色的光芒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凄厉的轨迹,如同流星,却带着不祥的意味。耳旁是呼啸的风,是巨浪拍击船体震耳欲聋的轰鸣,是木材断裂的刺耳尖叫,还有来自下方深渊漩涡中的,若有若无的,冰冷刺骨的叹息。
就在她以为要被黑暗彻底吞噬时,下坠的感觉戛然而止了。
她并没有坠入到冰冷的海水中,而是……稳稳地站在甲板上?而这甲板早已面目全非了。
船体倾斜得几乎要直立过来,到处都是破碎的木板,散落的绳索,以及不知道是谁遗落的物品。海水在甲板上肆意横流,漫过脚踝,冰冷刺骨。那墨绿色,充满死亡气息的海水,粘稠得如同油污,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和……一丝淡淡的血腥。
天空依旧被翻滚的乌云笼罩着,闪电不时撕裂黑暗,在那一瞬间的白光下,她看到了更加惨烈的景象。
甲板上到处都躺着人,一动不动,被绳索或杂物缠绕着,随着船体的倾斜而滑动。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一种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拴住了她。兆俊浩呢?徐岳阳呢?陈炳睿,冀洪文,王悦盟……他们在哪?
“还有人吗?!回答我!“她嘶声喊道,声音在风暴中显得如此的脆弱……
回应她的,只有风的咆哮和浪的怒吼。
她抱着那只滚烫的盒子挣扎着,试图在倾斜湿滑的甲板上移动,去寻找幸存者。每一步都无比的艰难,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击着她,试图将她卷入海中。她抓住一根断裂的桅杆残骸,勉强稳住身形。
她绝望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没有了。
又一阵巨浪袭来,她紧紧抱住那只滚烫的盒子,看着巨浪向她袭来。
都结束了……吗?
什么都没看到,好不甘心啊……
在闭眼的前一瞬间,她看到了一束光,劈开巨浪,一个人影,一只小船,那又是什么……?
……
“喂……喂!醒一醒!船长,大家可都等你呢!快醒醒。“是徐岳阳的声音。
“啊……啊!!!!!!” 噩梦带来的恐惧和现实中突兀的打扰交织在一起,让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尖锐的呐喊,四肢胡乱地挥舞着,仿佛还在与梦中的风暴搏斗。
“你他妈的疯了?!” 徐岳阳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搞蒙了,一边用手护住脑袋,连连后撤,试图躲避那毫无章法的“拳脚”,一边气急败坏地低吼,“你醒醒,别胡闹了,早饭好了,大家还等你吃饭呢……”
话音未落,床上的枕头和被褥如同被狂风卷起般,劈头盖脸地朝他飞来,正中面门!
她茫然地转头,看到徐岳阳正捂着额头,一脸晦气地从地上爬起来,他那身月白色的长衫沾了些许灰尘,显得颇为狼狈。
“噗——” 徐岳阳被砸得后退两步,好不容易才扯下蒙在头上的被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着张钰江,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钰江这时才彻底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徐岳阳,也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安静而真实的海鸣院房间。窗外,是清晨微亮的天光,以及永不停歇的、温和了许多的海浪声。
噩梦……只是噩梦……
她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尤其是对徐岳阳的“暴力”行为,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被她强装出来的镇定掩盖过去。她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谁……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
徐岳阳整理着被弄乱的衣袍,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敲了!是你自己睡得像头死猪!兆督事和大家都在前厅等着了,就等你这位‘船长’用膳,然后出发去船厂。你可倒好,在这里发癔症!” 他把“船长”二字咬得格外重,充满了阴阳的意味。
张钰江脸一红,梗着脖子道:“我……我这就起来!你先出去!”
徐岳阳冷哼一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走了出去,嘴里还嘀咕着:“粗鲁不堪,不成体统……”过了会又转了回来:“别忘了去吃饭啊,吃好饭我们可准备出发了,船长大人不能忘了吃饭的地方在哪吧,大家都在前院堂厅,快点吧。”说完又幽幽转出去了
房门被带上,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张钰江独自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梦中的恐惧感依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心头。那燃烧的“量天尺”,那冰冷的凝视,那绝望的坠落……一切都那么真实。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画面驱逐出去。“不行!不能害怕!就只是梦而已!” 她对自己说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坚定。她跳下床,用冰冷的井水狠狠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摸了摸身旁那放着大齐最高机密的木盒子,冰凉且粗糙,她彻底放心了。
当她换好衣服,抱着那个依旧冰凉坚实的木盒走出房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阴影。
前院厅堂里,众人都已到齐。简单的早膳已经摆上了桌——依旧是粟米粥、腌海带丝和本地特色的咸鱼。
兆俊皓坐在主位,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看到张钰江进来,微微颔首,道:“我们的船长大人来了?“张钰江没接话,陈秉睿安静地坐在一旁,已经快吃完了。冀洪文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面前的食物几乎没动,显然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院外的警戒上。王悦盟则坐在角落,小口吃着粥,看到张钰江,他抬起头,露出一丝温和而略带询问的笑容,似乎在关心她是否安好。
徐岳阳坐在张钰江对面,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见她坐下,便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张‘船长’总算醒了?不知昨夜是否梦到了什么金山银海,以至于如此……激动?”
张钰江抓起一个粟米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回怼:“要你管!我梦到找到了新航线,不行啊?”
兆俊皓放下粥碗,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打断了这无意义的争吵:“今日初访船厂,务必检查好。张小姐,你的‘量天尺’校准台底座也需今日安装到位。时间紧迫,诸位用完早膳,我们便出发。”
他的话语总是能轻易将话题拉回正轨。张钰江立刻忘了和徐岳阳斗嘴,连连点头:“没问题!我吃完就去盯着!保证今天把底座装得稳稳当当!”
陈秉睿闷声道:“海上风浪无情,加固之事,半点马虎不得。需用最好的鱼胶和铁钉。”
“知道知道!”张钰江嘴里塞着食物,用力点头,“用料你把关,结构我看着,保管比原来结实十倍!”
徐岳阳优雅地(或者说,刻意保持优雅地)用筷子夹起一小根海带丝,慢悠悠地道:“但愿如此。莫要到了海上,风浪稍大,这‘结实十倍’的船便散了架,届时我等皆要喂了鱼鳖,徐某这史笔,怕是只能写下‘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憾事了。”
“你个狗!你少乌鸦嘴!”张钰江气得差点把饼子扔过去。
王悦盟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徐兄,张小姐,早膳时辰,还是……还是少说些不吉之言为妙。”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劝解。
冀洪文忽然站起身,低声道:“督事,车马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兆俊皓点了点头:“好,诸位加快速度吧。”
简单的早膳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张钰江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一个冲回房间,抱起她的宝贝木盒和一卷图纸,又风风火火地冲到院门口。
众人陆续出来。兆俊皓与冀洪文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海鸣院留守警戒的事情。徐岳阳依旧那副闲散模样,只是手里多了一个装着他文房四宝的提盒。王悦盟抱着琴,安静地跟在后面。陈秉睿则空着手,但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船厂的方向,仿佛能穿透丘陵,看到那艘等待他们的“海蛟号”。
清晨的海边,雾气尚未完全散去,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和雾气,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海藻和远方渔村升起的炊烟气息。脚下的泥土路还有些湿润,路旁的草丛挂着晶莹的露珠。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通往船厂的小路上。与昨日的兴奋不同,今天的张钰江显得有些沉默,她不时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远处海湾的方向,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徐岳阳瞥了她一眼,难得没有出言嘲讽,只是摇着头,低声对身旁的王悦盟道:“看来张‘船长’今日兴致不高,莫非是那‘金山银海’新航线的梦做得不太顺畅?”
王悦盟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
兆俊皓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沉稳,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陈秉睿则落在最后,他的耳朵微微动着,似乎在捕捉风中和远处海浪声里传递的细微信息。
走了约莫一刻钟,船厂那熟悉的喧嚣声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锯声、号子声,以及那浓烈的桐油、木材和海水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清晰。
当众人绕过最后一道矮丘,整个忙碌的船厂海湾再次映入眼帘。
朝阳已经完全驱散了晨雾,将金色的光辉洒在海湾、船只和忙碌的人们身上。“海蛟号”依旧停泊在原来的船坞旁,但周围更加热闹。工匠们如同蚂蚁般在船体上下忙碌着,加固龙骨的敲击声沉闷而有力,调试帆索的号子声嘹亮而富有节奏。
张钰江一看到船厂和海,眼中瞬间重新燃起了光芒,刚才的沉默和那一丝阴影仿佛被海风吹散。她欢呼一声,抱着木盒和图纸,几乎是小跑着冲下了矮坡,直奔船厂而去。
“喂,你又疯啦?!慢点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造船厂,大航海,我们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