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域开拓的先驱

作者:藻井 更新时间:2025/11/26 20:38:46 字数:4499

踏过那道分隔开宁静小路与喧嚣工地的矮坡界限,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如果说之前远观船厂还只是隔帘看花,那么此刻,真正的、未经稀释的工业洪流便以最原始、最磅礴的姿态,冲刷着每个人的感官。

声音是第一重洗礼。不再是隐约的叮当,而是无数种声响交织成的、几乎具有物理重量的声浪!沉重如闷雷的,是巨锤反复锻打烧红铁件的轰鸣,每一次砸落都震得人心头发颤;尖锐刺耳的,是铁锯撕裂硬木的嘶嚎,伴随着飞溅的木屑;绵密不绝的,是无数小锤精准敲击铆钉的“叮叮”脆响,如同骤雨打芭蕉;更有粗犷嘹亮的号子声,数十名赤膊的力夫正拖拽着一段需要合抱的巨木,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压过了部分杂音,带着一种原始的、协调的力量感。空气中,还混杂着拉锯的“嘶啦”、刨木的“沙沙”、以及滑轮组吊装重物时绳索摩擦的“吱扭”声……所有这些,构成了一曲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属于创造与劳作的宏大交响。

气味是第二重冲击。浓烈的、几乎能凝结成滴的桐油味,如同实质般包裹着每一个人;新鲜木材被剖开时散发的清苦香气,与海水永恒不变的咸腥气息纠缠在一起;更深处,还夹杂着烧灼的炭火味、熔融金属的焦糊气、浸泡皮革的酸腐味、以及工匠们身上浓重的汗味……这些气味混合成一种独特而强烈的、只属于造船厂的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宣告着此地的属性。

景象则是最终的、也是最震撼的征服。巨大的船坞如同张开巨口的兽,吞噬着天光,其深处,数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正在同时建造。最大的那艘,骨架刚刚搭起,粗壮如巨兽肋骨的船肋森然排列,蜿蜒的龙骨如同脊柱,匍匐在深深的坞底,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在其间穿梭,进行着最基础的奠基。旁边,另一艘船已初具规模,船壳板正在一块块拼接上去,工匠们悬在船侧,挥汗如雨。更远处,已完成船体建造的船只正在进行最后的舾装,安装舵叶、桅杆、以及复杂的帆索系统。

炽热的熔炉在角落喷吐着火焰和黑烟,铁匠们古铜色的脊背在火光下油亮发光。木工棚里,刨花如同金色的瀑布般从刨床下倾泻而出,堆积如山。堆积如山的各种木料——深色的硬木、浅色的韧木、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樟木——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古铜色的皮肤,健硕的筋肉,专注而锐利的眼神,他们或扛或抬,或锯或凿,或攀或爬,每一个人都像是这庞大生产机器上一个精准运转的齿轮。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兆俊皓,此刻也不由得微微屏息,目光深邃地扫过这壮观的场面,心中对于“航海”二字背后所代表的庞大人力、物力与技艺,有了更直观而深刻的认识。这不仅仅是张钰江图纸上的线条和模型,这是无数双手、无数汗水、无数经验的凝聚。

徐岳阳早已忘了用丝帕掩鼻,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总是带着疏离和挑剔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失神的震撼。他试图寻找文雅的词汇来形容,却发现任何辞藻在此刻的原始、粗犷与力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喃喃道:“……这,便是‘百工居肆,以成其事’么……如此景象,实乃……实乃……”他“实乃”了半天,终究没能找到合适的词语。

王悦盟站在人群稍后,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熊熊的炉火和忙碌的身影。没有说话没有声音,但微微张开的嘴唇和那下意识握一起在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波澜。这与所熟悉的、属于丝竹管弦、诗词歌赋的世界,截然不同。

洪文也愣住了,看着各式各样的器械,堆叠放置在各处的工具,辛勤劳作的工匠,所有人都在这里生产,创造,这里对他来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吸引,他说不出来,但他总觉得,自己也许就是属于这里的,这里让他感到安心。

陈秉睿的目光则直接越过了那些还在建造中的新船,如同最老练的猎手,精准地投向了海湾更深处,那片停泊着已完成船只的水域。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和评估。

就在这时,船厂大管事吴老黑陪着一位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拔硬朗的老者走了过来。老者脸上布满了海风刻下的深壑皱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经验丰富的老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腰间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烟斗,手上满是厚茧和伤痕。

“兆督事,诸位贵人,”吴老黑恭敬地介绍,“这位是李永康,李老爷子,咱们船厂资格最老的船匠头,经他手造出、修过的大船小船,怕是比咱们吃过的米都多!”

拱手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洪亮带着沙哑:“老朽李永康,见过诸位贵人。听闻诸位要造能远航的大船,还要搞些新名堂?”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几人,在张钰江抱着的木盒和陈秉睿那水手特有的站姿上略微停留。

“李师傅,久仰。”兆俊皓还礼,“我等确为航海而来,需倚仗老师傅的经验与智慧。”

“经验不敢当,混口饭吃罢了。”李永康摆摆手,目光投向海湾深处,“要说经验,老朽家里倒是有个老家伙,比老朽的岁数还大,或许能让诸位对‘船’这东西,有点不一样的看法。这也是东家早就吩咐好的”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众人沿着海湾边缘,向更僻静的一处小水湾走去。

绕过一片树地后,眼前的景象让众人再次一怔。

在水湾近乎静止的、清澈见底的海水中,静静栖息着一艘船。是一艘真正的、饱经风霜的……老船。

它比前面看到的所有船都更为庞大,船身线条带着一种与现代福船迥异的、更加古朴而雄浑的韵味。船体由深褐色的、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硬木构成,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磨损痕迹、修补的疤痕,以及密密麻麻的、如同岁月文字的钉孔。船首雕刻着一头已经模糊不清、但依旧能感受到狰狞气势的夔龙,龙目处镶嵌的宝石早已脱落,只留下两个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的眼睛。它的桅杆只剩下光秃秃的根部,船帆和索具早已腐朽无踪,但那份曾经劈波斩浪、远涉重洋的厚重历史感,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它像一头年迈的、蛰伏在海湾中静静舔舐伤口的巨兽,沉默,却充满了故事。

“这是……”徐岳阳倒吸一口凉气,他被这艘古船苍凉而雄浑的气势所慑,一时失语。

“这是‘乘风号’,是毛东家祖上传下来的,由我的祖辈造就。”李永康抚摸着岸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系缆石,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两百多年前,它曾载着先辈,穿过巨浪,到达到南方的宝岛。大齐国的海上新国界,就是由它开辟的啊“

“宝岛,海上国界……可是大齐的南疆之境,海上宝岛,台岛?!“兆俊浩一时没忍住,问出了声。

“是啊,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可惜,后来海路不太平,国内又不稳定,家道中落,它也就停在这里,慢慢老了。”

他的话语一种自豪,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唏嘘。

然而,这怀旧的氛围只持续了不到三息。

就在兆俊皓等人还在为这艘古船的历史和气势而心生感慨时,两道身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了“乘风号”!

是张钰江和陈秉睿。

张钰江眼里根本没有历史的沧桑感,她看到的,是这艘古船庞大而坚固的船体、那独特的龙骨和船肋结构、以及那高耸(虽然只剩根部)的桅杆基座可能为她“量天尺”观测提供的、前所未有的绝佳平台!她抱着木盒,如同发现了宝藏的探险家,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兴奋低呼,踩着岸边湿滑的礁石,三两下就找到了搭在船侧、看起来颇为陈旧但依旧结实的跳板,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陈秉睿的动作几乎与她同步,甚至更加敏捷。他没有走跳板,而是直接抓住船侧垂下的、一根不知挂了多久、长满湿滑青苔的粗缆绳,手脚并用,如同猿猴般,几个起落就翻上了高高的船舷!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第一时间扫视着甲板的状况、船体的稳固程度,以及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

“喂!你们两个!小心点!那船老了!”李永康没料到这俩年轻人如此莽撞,急忙喊道。

但已经晚了。

张钰江一踏上“乘风号”宽阔而略显残破的甲板,就发出了一声更加响亮的欢呼。“天啊!这甲板!这宽度!看这桅杆座的厚度!船,是船!”她完全无视了甲板上积存的雨水、滑腻的青苔和偶尔可见的破损之处,像只撒欢的兔子,这里摸摸,那里敲敲。

她首先冲到了主桅杆那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根部基座旁,仰头看着那光秃秃的、却依旧能想象出其昔日高耸入云姿态的桅杆残根,眼中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芒。“这里!就是这里!如果能在这上面重建观测平台,视野绝对无敌!”她一只手怀抱着木盒,另一只手对着桅杆高处不断比划,脑子里飞快地画起了草图,嘴里还念念有词,“基座需要扩大……加固结构要重新设计……可以利用原有的铆接孔……”

陈秉睿则与她截然不同。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在甲板上快速而谨慎地移动。他用力踩踏着不同区域的甲板,倾听下面的回声,判断木料的腐朽程度和结构的完整性。他检查船舷的厚度和加固方式,观察船尾舵轴的遗迹,甚至趴在地上,查看甲板拼接的缝隙和排水孔的设计。他的动作专业而高效,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

“张小姐,”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古船甲板上显得格外清晰,“这船龙骨和船肋的结构,与现在的福船不同,更……粗壮,弧度也更陡。你看这里,”他指着船体与龙骨连接处一道异常厚重的加强结构,“这种设计,像是为了应对极大的纵向压力,比如……连续不断的巨浪冲击。”

张钰江闻言,立刻从她的观测平台构想中暂时脱离,凑了过去,仔细看着陈秉睿指出的地方,眼睛更亮了:“卧槽,你说得对!这种结构抗压性极强!而且你看这些船肋的分布密度,比‘海蛟号’密得多!这说明它的横向强度也极高!天啊,这艘老船的设计理念,比我们现在用的还要……还要先进!或者说,还要考虑得更远!”

她兴奋地抓住陈秉睿的胳膊(后者身体微微一僵),“我的狗!你看!这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船体必须足够坚固,才能支撑起更高的观测平台,才能应对更恶劣的海况!”

陈秉睿默默抽回手臂,没有反驳,而是走到船舷边,指着船壳板上几处特别深邃、边缘光滑的磨损痕迹,沉声道:“看这些痕迹,不像是普通的摩擦,更像是被某种……巨大而有力的东西,长期挤压、刮擦造成的。”

张钰江凑过去,用手指感受着那痕迹的质感,想象力开始不受控制地狂奔:“会不会是撞到了什么?或者……被巨大的海兽袭击过?”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梦中那墨绿色巨浪和深渊凝视,以及滚烫的承放着量天尺的木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对啊,量天尺!。

甩了甩脑袋,定了定神,她一把把陈炳睿拽到桅杆下:“你搭我一把,咱上去看看。”

“这俩货完全沉浸在了对这艘老古董的探索之中了……”徐岳阳望着船上的二人默默道。

下方岸上的众人看着在古船上如履平地、时而争论、时而协同的两人,表情各异。

兆俊皓眼中闪过一丝深思。这艘毛家的古船,其展现出的设计理念和坚固程度,确实超乎预期。之前仅就有这样的科技,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在继续搞下去?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提起航海大业了?诸多问题在他脑海中浮现,一时说不清,道不明。

徐岳阳摇了摇头,耸了耸肩,叹道:“两个如获至宝,一个如临大敌……你们仨也倒真是……绝配。”

李永康看着在自家祖船上“放肆”的两个年轻人,起初有些愠怒,但听着他们那些专业而投入的讨论,看着他们眼中纯粹的对船只和航海的热爱(尽管表现形式迥异),那点愠怒渐渐化为了复杂的感慨。他叹了口气,对兆俊皓道:“兆督事,你这二位属下……倒是真性情。这‘乘风号’沉寂了这么多年,今天倒是难得热闹了一回。”

兆俊皓微微颔首:“让李师傅见笑了,不过这艘古船,或许真是一座宝库……”

“快看快看!都来看我这边!”高处传来一阵呼声,惊得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张钰江站在桅杆的一节横木上,木盒早已被丢在甲板上,她朝着太阳的方向,双手捧起了她费尽心血,一直呵护有加,心心念念的宝贝,而在一瞬间它也给予了她回应:

光路已通,天地重合。

“成……成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透过镜片,那镜像又是确确实实的。

“成……成了!”她兴奋的呼喊,

此刻,她捧着的不是什么器具,而是海的眼睛。

是光。

金色的量天尺,在太阳光下,闪耀着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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