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船厂依旧轰鸣着,海湾这边的却时间定格住了
张钰江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成了!”,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反应。
岸上,众人几乎同时仰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高悬于古老桅杆残骸之上的身影。她双手捧着的那个被称为“量天尺”的器具,此刻已不再是单纯的木盒与镜片组合。在正午愈发炽烈的阳光下,它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通体流淌着一种温润而内敛的金色辉光。复杂的镜筒结构内部,似乎有无数细碎的光点在沿着精密的轨道流转、汇聚,最终在核心处形成一道稳定、凝聚、仿佛实质般的光柱,笔直地投射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光芒并非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能撕裂迷雾,直抵宇宙的真理。
“光……活了?”徐岳阳失声喃喃,他惯常的挑剔与疏离此刻被彻底击碎,只剩下纯粹的、面对未知神秘之物的震撼。他试图用他所知的格物之理来解释,却发现任何理论在此刻这“活过来”的光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那不仅仅是反射或折射,那是一种……沟通,是器物与天地的共鸣。
兆俊皓瞳孔微缩,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比徐岳阳想得更深。这“量天尺”的成功,不仅仅意味着张钰江个人心血的结晶,更代表着一种可能——一种超越现有航海技术、精准定位、甚至可能窥探海洋与星空间奥秘的可能。它不再是图纸上的狂想,而是握在手中的、散发着灼热温度的现实。毛东家极力推动航海,甚至不惜拿出祖传古船,其背后所图,恐怕远非寻常贸易所能涵盖。这“量天尺”,或许就是开启那扇未知大门的关键钥匙之一。
王悦盟仰着纤细的脖颈,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那金色的光轨,小嘴微微张开,忘记了合拢。不懂那些复杂的原理,但能感受到那光芒中蕴含的、一种近乎“道”的和谐与美丽。这与所熟悉的琴棋书画之美截然不同,是一种更宏大、更理性、也更令人心旌摇曳的力量之美。
洪文看得痴了。他不懂天文,不懂光学,但他懂得“工”。那是他遥远的记忆,存在于他的过往之中,在北方,在东北,那时的他还不是朝廷的官员。记忆一点点被唤醒,那“量天尺”上每一个零件严丝合缝的配合,那光芒流转间体现出的精准控制,都让他感到一种血脉贲张的亲切。那是一种极致的、将材料与结构运用到巅峰的“工”之艺术。
李永康,这位见惯了风浪的老船匠,此刻也彻底愣住了。他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在这金光下舒展开来,又因极度的惊异而重新聚拢。他活了大半辈子,造过、修过的船数不胜数,依赖过星辰,敬畏过海神,却从未想过,有人能造出一件“器具”,可以如此……“捕捉”天光,化为己用。“这……这就是你们要搞的‘新名堂’?”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以器量天?这……这简直是……”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海风咸味的叹息,“神乎其技……”
船上,陈秉睿是距离那光芒最近的人。他仰头看着张钰江,看着她被金光勾勒的侧影,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混合着狂喜、泪光和无限专注的光芒。那一刻,这个平日里疯疯癫癫、不修边幅的女孩,仿佛化身为一尊执掌光明的神祇。他心中那根习惯于评估风险的弦依旧紧绷,所有的疑虑,在此刻这近乎神迹的景象面前,都暂时被压制了下去。他甚至能感觉到,手中握着的、这艘古老“乘风号”的木质船舷,似乎也在这金光的照耀下,微微震颤,发出无声的共鸣。
“成了!真的成了!我的狗!你看到了吗?!”张钰江几乎是带着哭音喊道,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初生婴儿般,缓缓从横木上降下,落在甲板上,但兴奋让她根本无法站稳,抓着陈秉睿的胳膊又蹦又跳,“光路稳定!镜像清晰!天地坐标……我能算出来!只要有足够高的平台,有稳定的参照,我们就能知道自己在茫茫大海上的确切位置!”
陈秉睿任由她抓着,没有躲开,只是低声提醒:“冷静点。你这东西……太晃眼了。而且,这船老了,不一定能承受你想要的‘高平台’。”
“能!一定能!”张钰江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扫过脚下的甲板、巨大的桅座和粗壮的船肋,“你看看这结构!这龙骨!李师傅的祖辈能造出这样的船,就是为了征服更远的海!它只是老了,不是废了!我们要做的,不是拆了它,而是……唤醒它!唤醒巨龙!用新的筋骨,武装它古老而强大的灵魂!”
她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众人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兆俊皓率先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转向同样处于震撼中的李永康,郑重地拱手道:“李师傅,您也看到了。张船长的‘量天尺’已成,此物于远航之重要,关乎生死,关乎成败。而这艘‘乘风号’,其船体之坚固,结构之独特,正是承载此物、进行远航试验的最佳平台。晚辈冒昧,恳请李师傅及船厂诸位大匠,助我等……改装此船!”
李永康看着兆俊皓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又看了看船上那依旧散发着神秘金光的器具,以及那两个眼神炽热、充满渴望的年轻人。他沉默了。这艘船,是毛家的传承,也是他李家匠人的骄傲与寄托。让它再次出海,去面对未知的风险,他于心不忍。但,作为一名船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艘船的生命在于航行,在于劈波斩浪,而不是在这水湾里慢慢腐朽。更何况,那“量天尺”所代表的,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航海未来。
良久,他重重一顿足,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罢了!东家早有吩咐,一切听凭兆督事安排!这老家伙搁在这里也是生锈长苔藓,既然你们有胆量,有奇物,那老夫就陪你们疯一把!也让它再年轻一回!”
“好!”兆俊皓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劳请李师傅立刻召集船厂最好的工匠,木匠、铁匠、帆索匠、漆匠……所有相关人手,全部调集至此!我们需要立刻确定改装方案!”
命令一下,整个船厂仿佛一台巨大的机器,围绕着这艘古老的“乘风号”高效地运转起来。
吴老黑立刻扯开嗓子,用带着浓郁口音的官话大声呼喝起来,各个工棚的管事闻风而动,精干的工匠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带着各自趁手的工具,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般,向着小水湾聚集。
很快,“乘风号”周围便围满了人。有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凿的老木匠,有肌肉虬结、皮肤被炉火熏得黝黑的铁匠头,有手指灵活、摆弄着复杂绳结的帆索专家,还有负责桐油灰麻的填缝匠、专攻船漆防蛀的老匠人……他们看着这艘传说中的古船,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好奇,以及一丝被点燃的、属于工匠的挑战欲。
张钰江、陈秉睿、李永康,以及被兆俊皓指定参与的核心工匠们,登上了“乘风号”的甲板,开始了第一次“作战会议”。张钰江将她那宝贝“量天尺”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铺着软布的木箱上,让它继续吸收着阳光,维持着那神奇的光路。
“首先,是核心,”张钰江指着量天尺,语气不容置疑,“它需要一個绝对稳定、尽可能高、并且能三百六十度无遮挡观察天地的平台。我的想法是,利用主桅杆的基座,重建一个强化型的观测台,高度至少要比原桅杆的最高点再高出五尺!”
“胡闹!”一位老木匠立刻反对,“张船长,主桅受力巨大,再加高五尺,还是在这种老船上,风浪一大,龙骨和船肋承受的应力会成倍增加!万一……”
“没有万一!”张钰江打断他,她直接趴到甲板上,用力敲打着桅座周围的木板,“李师傅,您来看!这桅座与龙骨的连接,用的是双重榫卯嵌套,外加十二根海铁木穿心销固定!这种结构,我在任何现有的船型上都没见过!其坚固程度,远超我们想象!陈我的狗,你刚才也检查过船底,你说,这船的龙骨和船肋,能不能撑住?”
陈秉睿蹲下身,手指拂过甲板接缝,沉声道:“龙骨是整根的铁力木,长度超过二十丈,完好无损,几乎没有虫蛀和开裂。船肋密度是目前常见大船的一点五倍,关键连接处都有额外的铁件加固。单从结构强度看,支撑加高的桅杆……理论上是可行的。但,必须对现有桅座进行扩大和强化,并且,新桅杆的选材和制作必须万无一失。”
李永康蹲在桅座旁,用手仔细抚摸着那历经两百余年依旧坚固如初的木质结构,眼中闪过追忆和自豪:“老祖宗造这船时,心气高着呢,是想着一口气跑到天涯海角的。这桅座,确实按的是能扛住海上最恶风浪的标准做的。”他抬头看向张钰江,“加高可以,但结构必须改。不能简单接长,要用‘塔接’法,新桅杆底部要做成榫头,嵌入扩大后的基座,外部再用铁箍层层束紧,最后用浸透桐油的麻绳密缠,刷上生漆。这样,才能保证受力均匀,不易断裂。”
“好!就按李师傅说的办!”张钰江立刻记下,“然后是观测台本身。不能是简单的瞭望篮,我要一个足够大、能让我和仪器一起稳定工作的封闭平台,要能遮风挡雨,还要有可开合的窗口。”
负责帆索和平台的老匠人皱起眉头:“封闭平台?还要开合窗口?重量不轻啊,而且在高处,受风面大,对桅杆稳定性要求更高。”
“重量问题可以通过结构设计来解决,”洪文不知何时也挤了上来,他听着众人的讨论,忍不住开口,“可以用轻韧的杉木做框架,蒙上多层刷了桐油的厚帆布,既防风防水,又比全木结构轻得多。关键节点的连接,可以用小巧的铁件,我……我可以试着打一些既坚固又轻便的卡扣和合页。”
众人目光投向这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李永康看了看他:“小子,你是铁匠?”
洪文用力点头,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红:“是!我在入仕前的时候跟人学过,我能打!”
李永康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好!有种!那观测台的铁件就交给你负责,我会让刘铁头帮你把关!”
洪文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用力握紧了拳头。
陈秉睿接着提出他的要求:“船体结构基本不动,但需要加强。特别是船首部分,我观察过,旧伤较多。需要更换部分船壳板,内部增加支撑肋。另外,现有的舵杆太小,不适应加高加重后的船体,需要更换更粗壮、更长的舵杆,舵叶面积也要相应增加,以保证在恶劣海况下的操控性。”
“船壳板用库存最好的樟木,防蛀!”李永康吩咐道,“舵杆……我记得库房里有一根阴沉木的料子,放了十几年了,硬度韧性都是极品,正好拿来用!”
“帆装系统要全部更新,”张钰江补充,“现有的帆索理念太落后。我要更高效的帆形,更多的控帆索具,方便根据风向快速调整。具体的帆索设计图,我晚点画出来。”
帆索匠人听得眉头直跳,更多的索具意味着更复杂的操作和更多的人手,但这女孩提出的想法,似乎又暗合某种更高效的原理,他不由得仔细倾听起来。
“还有生活舱和储物舱,”兆俊皓也加入了讨论,“远航非一日之功,需要充足的补给储备和相对舒适的休息环境。船尾楼需要重新规划,增加储物空间和固定的休息铺位。淡水舱要扩大,并且做好严格的防污染措施。”
“船底需要重新刷一遍防污漆,配方要用最新的,多加些硫磺和桐油,防海蛆。”漆匠提醒。
“所有榫卯接口、船板缝隙,都要重新填塞桐油灰麻,务必做到滴水不漏!”填缝匠强调。
一项项议题被提出,讨论,敲定。争论时有发生,尤其是张钰江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常常遭到老成持重的工匠们的质疑,但在李永康的经验、陈秉睿的实践判断以及兆俊皓的最终决断下,一个庞大而细致的改装方案逐渐清晰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水湾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喧嚣的工地。“乘风号”这头沉睡的巨兽,被无数工匠和力夫们唤醒。
首先是对船体的彻底检查。工匠们搭起脚手架,如同蚂蚁般爬满了船身内外。他们仔细敲击每一块船板,监听回声判断其内部状况;他们潜入水底,检查水下部分的船体和龙骨是否有隐藏的损伤。好消息是,这艘老船的核心骨架无比强健,远超众人预期。坏消息是,部分船壳板、甲板以及船首部分确实存在腐朽和旧伤。
更换船板的工作迅速展开。巨大的樟木板被切割成合适的形状,工匠们用凿子和锯子小心翼翼地将腐朽的旧板取下,再将新板用巨大的木槌和撬棍嵌入到位,榫卯对接,钉入巨大的铁钉,最后用桐油灰麻将缝隙填塞得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和桐油的特殊气味。
船坞深处,那根珍贵的阴沉木舵杆被固定在特制的架子上,由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亲自操刀,用刨子和凿子一点点地塑形,力求完美。
洪文则彻底泡在了铁匠棚里。在刘铁头师傅的指导下,他挥汗如雨,反复锻打着那些用于观测台和加固件的铁器。他摒弃了传统笨重的样式,设计出许多小巧而结构巧妙的卡扣、合页和连接件,既保证了强度,又最大限度地减轻了重量。当他将第一批打制好的、闪着幽蓝寒光的铁件拿到李永康面前时,老船匠头拿起一件,仔细看了看接口处的纹理,又用力掰了掰,眼中露出了赞赏的神色:“好小子,有点意思!这火候和力道,不像是生手。这批铁件,就用你的!”
观测台的建造是重中之重。按照李永康的“塔接”法,主桅座被小心翼翼地扩大、加深,新的、更为粗壮坚实的杉木桅杆被吊装起来,其底部的巨大榫头精准地嵌入基座,外部套上洪文打制的厚重铁箍,由力夫们用绞盘一点点收紧,直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巨兽的骨骼在咬合。随后,工匠们用浸透桐油的麻绳,如同编织一件巨大的艺术品般,将桅杆与基座的连接处层层密缠,最后刷上厚厚的生漆,确保其坚不可摧。
在高高的桅杆顶部,一个轻便而坚固的杉木框架平台被搭建起来。按照张钰江的设计,平台外围蒙上了多层特制的厚帆布,内部铺设了平整的木板,并预留了安装固定仪器基座的位置。几个可以灵活开合的窗口分布在平台四周,确保了全方位的观测视野。一条坚固的绳梯和一组滑轮升降系统将平台与甲板连接起来。
张钰江几乎长在了船上。她时而在甲板上与工匠们激烈讨论,时而又爬上高高的观测台,亲自测量尺寸,调整设计。她的“量天尺”被暂时安置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带有遮阳棚的架子上,她每天都会花时间校准它,记录光路的变化,为即将到来的海上测试做准备。她那股不眠不休的狂热劲头,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陈秉睿则负责监督所有与船体结构、稳性和航行性能相关的改装。他检查每一块新换的船板,测试每一根新加的支撑,测量船体的平衡。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他的坚持下,一些看似微不足道但可能影响远航安全的细节都被一一修正。
徐岳阳和王悦盟也没闲着。徐岳阳发挥他文笔和审美的特长,负责记录整个改装过程。王悦盟则细心地将张钰江散乱的图纸整理归档,并负责协调一些物资的调配,时不时的出现在徐岳阳身边,提出一些设计船体涂装和一些内部装饰的想法(尽管被张钰江吐槽为“华而不实”,但是依旧乐此不疲)。
兆俊皓统筹全局,协调船厂资源,确保人力物力的供应,同时还要应对来自州府官面上的某些微妙关注和询问。他深知,这艘船的改装,不仅仅是一次技术尝试,更是一场牵动各方神经的博弈。
时间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拉锯声、号子声和桐油的气息中飞快流逝。古老的“乘风号”如同经历着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斑驳的旧漆被刮去,露出了深褐色的木质肌理,然后又披上了新制的、混合了朱砂和桐油的暗红色船漆,显得庄重而神秘。崭新的、更加高大的主桅矗立起来,顶部的观测台如同给巨兽戴上了一个充满智慧的冠冕。船首那模糊的夔龙雕像被重新修补刻画,虽然失去了宝石镶嵌的龙目,但在新漆的覆盖下,那狰狞的气势仿佛重新苏醒。新的舵杆和舵叶安装到位,粗壮而有力。
甲板上,新的舱室被规划出来,储物空间井然有序。复杂的帆索系统如同蛛网般铺设开来,虽然还没有挂上帆,但已经能想象出其乘风破浪时的壮观。
整整一个多月后,一个夕阳将海面染成金红的傍晚,改装工作,终于接近了尾声。
焕然一新的“乘风号”静静地停泊在水湾中,与一个多月前那副苍老、残破的模样判若两船。它依旧保留着那份古朴雄浑的神韵,但更多了一份锐意进取的精气神。崭新的桅杆、观测台、舵叶,以及船身上那些细微但至关重要的强化结构,都宣告着它已经做好了再次征服海洋的准备。
所有参与改装的工匠、力夫,以及兆俊皓一行人,都站在岸边,默默注视着这艘凝聚了无数人心血与智慧的巨舰。
李永康抚摸着花白的胡须,眼中闪烁着泪光,喃喃道:“老家伙……你终于……又要出海了……”
张钰江抱着她那再次被精心封装起来的“量天尺”,望着“乘风号”,眼中充满了无限期待。她对着怀里的“量天尺”低语道:“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去量一量,这片天,这片海,到底有多大。”
所有人都看着海天相接处那最后一抹亮光,目光沉静而坚定。
“就等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