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海平线上的薄雾,将万道金辉洒在即墨湾平静的水面上。
改装完成的“乘风号”,如同一位褪去旧袍、换上全新甲胄的远古巨人,静静地雄踞在即墨湾的碧波之中。暗红色的船漆在阳光下泛着深沉的光泽,仿佛凝固的血与火,昭示着其内蕴的磅礴力量与不屈意志。高耸的新主桅笔直刺向蓝天,顶端的封闭式观测台宛如为巨人加冕的智慧冠冕,带着一丝超越时代的奇异美感。重新雕琢的夔龙船首,虽无宝石点缀龙目,但那昂首向前的狰狞姿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冲击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海水的束缚,扑向无尽的远方。
海湾内外,气氛凝重而炽热。所有参与改装的工匠、力夫,乃至许多闻讯赶来的即墨渔民、商贩,都聚集在岸边,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艘浴火重生的古船。低沉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起伏不定,惊讶、赞叹、担忧、期待……种种情绪交织在咸湿的海风里。
“俺的娘嘞……这真是毛家那艘老船?这模样,这气派,怕不是能直接开到龙王殿里去讨杯酒喝?”一个赤着上身、皮肤黝黑的老渔民拄着鱼叉,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听说没?上面装了个能‘量天’的宝贝!就那个整天抱着个木盒子、疯疯癫癫的小姑娘弄出来的!说是比看星星还准!也不知道是什么构造,什么样的物件……”旁边一个商贩模样的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齐王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就看这第一遭,能不能撑得住海王爷的脾气了。这船看着是威风,可大海无情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眼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兆俊皓、徐岳阳、王悦盟、冀洪文,以及船厂大管事吴老黑和以毛永泰为首的数位核心老匠,都站在岸边临时搭起的一处视野最佳的木台上。兆俊皓负手而立,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和偶尔掠过“乘风号”每一处细节的锐利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审视与波澜。徐岳阳手持上等宣纸和狼毫笔,试图用文字捕捉这历史性的一刻,却发现笔尖滞涩,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华丽辞藻,在此刻这混合了古老雄浑与崭新锐气的复杂景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写下:“吉日,辰时末,‘乘风’新妆,静泊于湾,万众瞩目,静待潮升。” 王悦盟抱着那张七弦琴,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冰凉的丝弦上,却并未拨动,只是凝望着“乘风号”那巨大的暗红色船身和奇特的观测台,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船影与粼粼波光,不知在想些什么。冀洪文则如同磐石般立在兆俊皓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身形挺拔,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海面、船只、岸上的人群以及任何可能藏匿风险的角落,确保这关键一刻万无一失。
毛永泰看着自家祖船这般脱胎换骨的模样,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粗糙有力的大手紧紧攥着陪伴他多年的枣木拐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复杂难言的光,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如同被海风侵蚀了数十年:“老祖宗……列祖列宗在上……子孙不肖,动了您的船……惊扰了您的沉睡……但,但这不是胡闹,这是为了更远的路,为了看一眼咱们毛家李家各族先人可能都没见过的海啊……”他身旁几位同样年迈的老匠人亦是神情激动,有人偷偷抹着眼角,他们看着“乘风号”,如同看着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既有对其新生的欣慰与骄傲,亦有对未知航程那无法言说的深深忧虑。
“督事,吉时已到,潮水正宜,是否……”吴老黑上前一步,低声请示,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
兆俊皓微微颔首,目光最后扫过“乘风号”那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优美船身,对着张宇江示意道:“开始吧。”
张钰江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期待味道的海风,最后看了一眼岸上黑压压的人群,目光与木台上的兆俊皓短暂交汇。她看到了那沉静目光深处蕴含的信任、嘱托,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用力点了点头,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随即毅然转身,目光灼灼地投向近在咫尺的“乘风号”那高大如山壁、散发着新漆和桐油混合气味的船身。
“全体船员,准备登船!”
随着张钰江一声令下,两艘早已准备就绪的坚实小艇从“乘风号”那高大的舷侧被缓缓放下,击碎了海湾平静如镜的水面。
“第一批登船人员,准备!”
张钰江发令后,她与陈秉睿率先踏上了其中一艘小艇。张钰江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蓝色短打水靠,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兴奋与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她依旧如同保护自己生命般,紧紧抱着那个装有“量天尺”的紫檀木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陈秉睿则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旧布衫,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质行囊,里面分门别类地装着应急工具、水囊、肉干、止血伤药,甚至还有一小包驱寒的姜糖。他沉默地操起船桨,动作稳健有力,每一次划水都带着一种常年与水打交道形成的独特韵律。
陈秉睿双臂肌肉贲张,沉稳地划动船桨,小艇如同离弦之箭般,破开蔚蓝清澈的海面,向着那艘等待唤醒的巨舰疾驰而去。靠近船身时,一条粗壮、湿漉漉的绳梯从船舷“哗啦”一声放下。张钰江毫不犹豫,将木盒用特制的皮带更牢固地绑在身后,深吸一口气,抓住冰冷而粗糙的绳索,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她的动作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敏捷,却也因为激动和背负的重物而略显笨拙。陈秉睿紧随其后,他的动作则更加矫健、流畅,如同生于海上的猿猴,几个起落便轻松跟上,始终保持在张钰江下方一步之遥的位置,形成一种无声的护卫。
当两人的身影相继消失在“乘风号”那高耸的船舷之后,岸上所有人的心都仿佛被那根绳梯牵扯着,猛地提了一下,偌大的海湾竟出现了一刹那的寂静。
但这寂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乘风号”宽阔的甲板上便传来了张钰江那极具穿透力、充满活力的呼喊声和一阵急促如鼓点般的脚步声。她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熟悉这艘被她亲手“重塑”、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巨舰。
“陈木头!陈木头你快看!这甲板!平整得简直能当镜子照!比那些坑坑洼洼的破落户强了不知多少倍!”她兴奋地用力踩了踩脚下崭新坚实的樟木板,发出咚咚的响声。
造船厂的工匠们拧起了眉头,心乱如麻。
“确实不错。”陈秉睿的回应依旧简洁得像石头落入水中,他正蹲在地上,仔细检查每一块甲板接缝处的填缝情况。
“你摸摸这船舷!新换的百年樟木,又硬又滑,这手感,绝了!以后趴在这儿看海,肯定舒服!”她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抚摸着光滑微凉的木质。
“还真是,你小心别掉下去。”陈秉睿头也不抬地提醒。
“哎呀!这舵轮!我的天!这力道!轻便!太轻便了!我感觉我一个人都能扳动它绕圈子!”张钰江冲到巨大的新舵轮前,双手握住,试着轻轻一转,舵轮果然灵活地转动了一个角度,她惊喜地叫出声。
陈秉睿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严肃:“船长,舵轮关乎全船性命,不是用来扳着玩的。测试其灵活性、有无卡滞即可,莫要过度磨损新机括。”
“知道知道!我就试试手感嘛!”张钰江吐了吐舌头,嘴上应着,目光却又被旁边一组复杂的滑轮索具吸引,像只忙碌的蜜蜂般又“飞”了过去。
兆俊皓在岸上,通过一支珍贵的单筒千里镜,清晰地观察着船上的一举一动。看到张钰江那副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的模样,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但并未出声阻止。他知道,此刻需要让这位执拗的“技术核心”先充分释放情绪,熟悉她的新“玩具”,这对后续的测试至关重要。
“咳咳,船长,是不是差不多了。”
“卧操,差点忘了。”
“第二批登船人员,准备!”
海面上传来指令,吴老黑在得到兆俊皓的示意后,举起一面蓝色的三角令旗,用力挥动。
停泊在稍远处的几艘辅助小船和负责外围警戒的快船上,信号旗依次升起回应。更多的水手(部分是陈秉睿亲自挑选并短暂训练过的)、负责轮机舱维护的工匠、以及抱着文房四宝和记录册的徐岳阳、依旧抱着琴的王悦盟等人,开始有序地登上另外的小艇,准备随后登船,进行航行前的最后准备和海上接应。冀洪文也登上了其中一艘小艇,他将在船上负责内部警戒、人员协调和应急指挥。
当兆俊皓最后一位,沉稳地踏上“乘风号”那宽阔而坚实的甲板时,这艘静止的巨舰仿佛才真正被注入了灵魂和意志。人员按照事先的部署,迅速奔向各自的岗位,虽然初次配合略显忙乱,但一种崭新的、充满期待的活力已然在船上弥漫开来,驱散了古船原本的沉寂。
“全体就位!”张钰江站在视野开阔的船尾楼指挥台,声音沉稳地传遍甲板,“解缆!准备升辅助帆!慢速离港!”
命令如山,瞬间得到执行。粗重如儿臂的缆绳被水手们喊着号子,从岸上巨大的系缆桩上迅速解下,盘绕收起,如同巨蟒归巢。伴随着节奏鲜明、铿锵有力的号子声,两面相对较小的辅助帆被水手们通过精巧的滑轮组,缓缓拉升而起,洁白的帆面如同海鸟初展的翅膀,迅速吃住了海湾内微弱的东南风,发出饱满的鼓荡声。
“左满舵,缓速前进!”
陈秉睿站在那巨大的、闪着桐油光泽的新舵轮后,沉声下达指令。他双臂沉稳地转动舵轮,感受着新式传动系统带来的、清晰而柔和的力反馈,心中默默评估着其性能。
“乘风号”庞大的船身,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沉睡巨兽苏醒般的呻吟与震动,开始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坚定气势,调转它那雄伟的身姿,高昂的夔龙船首缓缓划开平静的海水,指向海湾之外那一片更加广阔的蔚蓝。
岸上,人群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惊叹和热烈的掌声!许多老工匠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毛永泰被他的徒弟们紧紧搀扶着,望着渐渐远离的祖船,泪水模糊了双眼,反复喃喃道:“动了……它又动了……老祖宗,您看到了吗?它又出海了……”
徐岳阳站在甲板一侧,努力在轻微的摇晃中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和世家公子的风度,手中的狼毫笔却飞快地在宣纸上舞动:“巳时初刻,‘乘风’巨舰,启航离港。船体平稳异常,转向灵活迅捷,新制舵轮系统反应之敏、操持之省力,远超预期,诚为巧夺天工之器……” 只是他那微微发白的脸色和下意识抓住旁边栏杆的手,暴露了他对脚下这持续不断、陌生而规律的晃动依旧不太适应。
王悦盟则抱着琴,在甲板上找了个相对平稳、靠近舱室又不妨碍他人的角落安静坐下。他将琴横于膝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弦上,却并未拨动,只是微微仰头,清澈的眸子静静地望着眼前忙碌而有序的景象,望着船舷外渐渐后退、变得越来越小的岸线人群与屋舍,眼中闪烁着对新奇体验的光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前途的淡淡迷惘。
张钰江早已按捺不住那颗狂跳的心,她像一阵不知疲倦的海风在甲板上穿梭,奔跑。
船员们各司其职,检查着船只各个部位,并不断向跑来跑去的船长汇报着
“报告!首部帆索受力均匀!所有滑轮组运转顺畅,无异常杂音!”
“报告!船体无明显左右倾斜或首尾俯仰,平衡性极佳!远超设计指标!”
“报告船长!初步观测,船只低速航行状态下,船身极其稳定,几乎感受不到明显晃动!这龙骨和船体结构太棒了!”
……
“乘风号”如同一位优雅而威严的巨人,缓缓驶出了即墨湾那如同母亲臂弯般环抱的怀抱,正式进入了更加开阔、风浪也明显增强的外海。海风顿时变得强劲而纯粹,带着一股更加野性、更加自由的气息,吹得巨大的船帆猎猎作响,鼓胀如满月,也吹动了船上每一位乘客的衣袂发梢,仿佛在为他们拂去最后的犹豫与尘埃。
“升主帆!调整航向,目标东北方向二十里外无名小岛锚地,进行直线航行与基本操控测试!” 目光锐利地扫过海况和帆角,再次下令。
巨大的主帆,那面由数层特制厚帆布精心缝制而成的、象征着“乘风号”真正力量的旗帜,在水手们协调一致的号子声和滑轮组的嘎吱作响中,被缓缓拉升到主桅顶端。刹那间,仿佛巨鸟完全展开了遮天蔽日的翅膀,捕捉到了更加充沛的风能!“乘风号”的船身明显地向前一倾,速度骤然加快,高昂的船首利落地劈开蔚蓝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在身后留下两道宽阔而悠长的、如同巨型犁铧划过的航迹,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