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知是在一阵温暖而踏实的米香中醒来的。
阳光已经洒满了半个房间,不再是昨晚那种刺眼冰冷的灯光,而是带着毛茸茸的暖意。她动了动,身体虽然还有些乏力,但那股灼人的高热已经退去,喉咙也不再像含着刀片。
她吸了吸鼻子,是白粥的味道,纯粹而干净。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林蓓端着一个白瓷碗走了进来。她换上了家居服,柔软的棉质材质淡化了她身上的锐利感,虽然脸色依旧有些疲惫,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压迫。
“醒了?”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探了探夏知知的额头,“温度正常了。”
动作自然,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夏知知看着那碗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的白粥,心里那点因为刚才脱口而出“妈妈”的尴尬,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
“谢谢……妈妈。”她小声说,这次是带着试探。
林蓓舀粥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将一勺吹温的粥递到她嘴边:“吃吧。”
没有回应那个称呼,但也没有纠正。
夏知知乖乖张嘴,温热的粥滑入食道,熨帖了空荡荡的胃。很简单,却比她前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觉得舒服。
“好像……生病也不全是坏事?” 她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被自己唾弃:“夏知知你有点出息!一碗粥就把你收买了?!”
吃完粥,林蓓递给她一杯温水和小儿冲剂。看着那棕色的液体,夏知知的脸皱成了包子。
“苦……”她试图挣扎。
“必须喝。”林蓓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几分冷静,但不像以前那样毫无转圜余地,“喝了药,可以看半小时动画片。”
动画片?!
夏知知内心是拒绝的,那些启蒙的动画片?太幼稚了好不好?可形势比人强,她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苦得龇牙咧嘴。
林蓓看着她丰富的表情,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真的拿来平板,调出了一个色彩鲜艳的儿童动画。
夏知知靠在床头,心思完全没在屏幕上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动物上。她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坐在窗边沙发上看书的林蓓。
阳光勾勒着她的侧影,安静而美好。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灭绝师太”,也不是昨晚那个慌乱的林蓓,而只是一个……陪伴在生病孩子身边的普通家长。
“如果……如果真的能有这样一个妈妈,好像……也不错?”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奢望。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李芸正在装修精致的新家里准备午餐。现任丈夫出差了,继女去参加夏令营,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她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静,音响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
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擦了擦手,心情不错地接起:“喂,哪位?”
“您好,请问是李芸女士吗?这里是北城区公安分局。”
警察?李芸的心莫名一紧,脸上的笑容淡去:“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我们想向您核实一下,陈嘉乐,是您的儿子对吗?他没存紧急联系人,我们从邻居那里得知了您的号码。”
陈嘉乐?听到这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李芸的眉头下意识皱起,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是的,但他已经成年了,我们很久没联系。他是不是惹什么事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麻烦。
电话那头的警察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公事公办的沉重:“李女士,请您节哀。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儿子陈嘉乐,于四天前被发现在租住的公寓内去世,初步判断为心源性猝死。我们联系不上其他亲属,所以……”
“哐当——!”
李芸手里的锅铲掉落在光洁的瓷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音响里的钢琴曲还在悠扬地播放,与电话里的声音形成诡异的反差。
“……您说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谁……去世了?”
“您的儿子,陈嘉乐。遗体目前还在法医中心,需要您过来办理相关手续,以及确认……”
后面的话,李芸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下深渊。
陈嘉乐……死了?
那个她狠心抛弃、几乎从记忆中抹去的儿子……死了?
四天前?那不正是她和现任丈夫在欧洲度假,享受着阳光海滩的时候?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双腿发软,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流理台才没有摔倒。
眼前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陈嘉乐小时候摇摇晃晃扑向她喊妈妈的样子;前夫车祸去世时,孩子那双茫然又恐惧的眼睛;她决定改嫁时,少年那双逐渐变得沉默、最后只剩下空洞和疏离的眼睛……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觉得带着个拖油瓶会影响她新的婚姻,觉得那个儿子像个甩不掉的包袱,觉得把他留给他爷爷奶奶照顾,以及那点可怜的存款和那套老破小房子就算仁至义尽……
“妈……我考上大学了。”
“嗯,知道了。钱不够自己想办法,我也有新家了,没事别老找我。”
“……好。”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她甚至不记得他最后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自我厌恶的绝望和恐慌。
她为了所谓的“新生活”,亲手割断了过去。可现在,过去以最惨烈的方式,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失去了他。永远地失去了。
不是从他离开家那天开始,而是从她选择抛弃他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
现在,连最后一点可怜的、作为“母亲”的名义,也随着这通电话,彻底粉碎了。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窗外明媚得过分的阳光,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钢琴曲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
夏知知看完了“刑满释放”的半小时动画片,正犹豫着要不要试探一下明天能不能不去幼儿园,忽然觉得心口莫名地一阵发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拧了一下,闷闷的,很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怎么了?还不舒服?”林蓓放下书,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询问。
那股不适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夏知知摇了摇头:“没有,就是……突然有点闷。”
林蓓走过来,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温度:“再观察一下。不舒服要马上说。”
“嗯。”夏知知点点头,将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悸抛到脑后。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林蓓,突然生出一点勇气,小声问:“妈妈……我明天,可以不去幼儿园吗?”
林蓓看着她还有些苍白的小脸,沉默了几秒。
就在夏知知以为会被拒绝时,却听到她说:
“可以。在家休息,巩固一下。”
夏知知的眼睛瞬间亮了!
“成功了!病号特权延续了!”
她忍不住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属于六岁孩子的灿烂笑容。
林蓓看着她的笑容,微微一怔,随即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平淡:“不过,作息不能乱。现在,午睡。”
“好!”夏知知响亮的应声,乖乖滑进被窝。
窗明几净,粥香犹在。夏知知觉得,这个她一度视为“监狱”的地方,似乎正一点点地,变得像……一个家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个与她灵魂有着最深切联系的女人,正因为她的死亡,彻底坠入了悔恨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