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周守拙站在未完工的十七层楼板上，安全帽下的眉头紧锁。混凝土泵车的轰鸣声，钢筋碰撞的脆响，工人们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燥热的背景音。他手里拿着施工图纸，却第三次走神了。
视线落在图纸边缘，那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小行铅笔字迹，工整清秀，是上周核对数据时林蓓留下的批注。她当时指着某个结构节点说：“这里荷载计算是不是保守了点？德国那边类似案例用了更高标号的型钢。”
他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大概是关于本地材料特性与施工规范的考量。但此刻回想起来的，却是她微微倾身时发梢掠过图纸的弧度，还有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墨水与咖啡的气息。
与这片尘土飞扬的工地格格不入，却莫名地刻进了他的记忆里。
“周工？”助理小赵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三区的模板支护方案您看……”
周守拙迅速收敛心神，将图纸翻到对应页：“这里，斜撑间距再加密百分之十五。上周的降雨数据看了吗？土质含水量超预期，支护安全系数要上调。”
他的声音平稳低沉，工地上所有人都知道，周守拙工程师的要求严苛到近乎偏执，经他手的项目，从没出过纰漏。
收工时已是傍晚六点。周守拙换下工装，冲了个简单的淋浴，驱车前往幼儿园。这已成为他每日最准时的行程，比任何工程节点都更重要。
绿灯亮起。他踩下油门，同时按下车窗，让傍晚的风灌进来，试图吹散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
接到周子航时，男孩正和夏知知蹲在幼儿园的花坛边，研究一只蜗牛。夕阳把两个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
“叔叔”周子航看见他，眼睛亮起来，小心地把蜗牛放回叶片上
夏知知也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周叔叔”
“嗯”周守拙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幼儿园门口。
林蓓还没来。
这很正常。她公司远，会议多，迟到十分钟是常态。但周守拙发现自己今天格外在意这个常态。他的视线扫过停车场，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不在。又看了看腕表：六点十二分。
“妈妈今天可能要晚一点。”夏知知似乎看出他的张望，很自然地说，“她早上说下午要见重要客户。”
周子航轻轻拽了拽周守拙的衣角：“叔叔，我们可以等林阿姨吗？”
周守拙低头看着侄子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三人便站在树荫下，看着其他孩子陆续被接走。许多钱被司机拉着上车，大声嚷嚷着今晚要吃大龙虾；苏玟玟坐在爸爸的电动车后座。
六点二十一分，一辆黑色轿车驶入停车场。
周守拙看见林蓓下车。她今天穿了套珍珠白色的西装套裙，长发挽成低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了层淡淡的金边，她边走边看着手机，眉头微蹙，显然还在处理工作。
然后，周守拙的视线定格了。
副驾驶座上又下来一个人。
男人，三十出头，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周守拙第一次见他。以前从知知偶尔的碎碎念中，有这么个人，他知道这人是林蓓的追求者。
此刻，徐明耀快走几步追上林蓓，很自然地侧身与她交谈，手势从容自信。林蓓听着，偶尔点头，表情是惯常的礼貌与疏离。
但周守拙的背脊几不可查地绷直了。
“妈妈！”夏知知挥手喊道。
林蓓抬头，看到他们，表情明显松动了些。她对徐明耀说了句什么，便加快脚步走过来。徐明耀跟在她身后半步，目光落在周守拙身上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抱歉，会议拖晚了。”林蓓先对孩子们说，然后看向周守拙，“周先生也刚到？”
“有一会儿了。”周守拙说。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
徐明耀适时上前，笑容得体：“林蓓，这位是？”
“邻居，周守拙先生。”林蓓介绍得简洁，“周先生，这位是徐明耀，我们公司的合作方。”
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徐明耀的手干燥温热，握得很有力，带着一种惯于掌控的自信。周守拙的手则略显粗糙，掌心有常年握笔绘图留下的薄茧，力道沉稳，却透着一种无声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周先生。”徐明耀微笑着，“听林蓓提起过，您对子航很用心。”
“分内之事。”周守拙松开手，目光转向林蓓“既然林小姐有客人，我们先……”
“徐总只是顺路送我回来。”林蓓打断他，语气平静，“他一会儿还有约。”
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却让周守拙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感疏散了些。他看见徐明耀的笑容僵了半秒。
“是啊，晚上还有个酒会。”徐明耀很快恢复自然，看向林蓓“那下周的交流会，我七点来接你？”
林蓓顿了顿。周守拙注意到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车钥匙。
“徐总客气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她说。
“那怎么行，顺路的事。”徐明耀坚持，笑容无懈可击，“那就这么说定了。知知，子航，再见。”
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动作略显刻意，然后对周守拙点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一辆锃亮的银色奔驰。
直到那辆车驶出视线，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走吧，回家。”林蓓牵起夏知知，语气如常，“今天想吃什么？”
“糖醋排骨！”夏知知立刻举手。
“冰箱里没有排骨了。”林蓓想了想，“去超市？”
“好！”
周守拙牵着周子航，很自然地跟上她们的脚步。四个人并排走在初夏傍晚的街道上，影子在身后交叠。超市就在小区对面，过马路时，周守拙下意识地走到靠车流的一侧，将林蓓和两个孩子护在内侧。
林蓓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超市里冷气很足。夏知知推着小购物车横冲直撞，周子航紧张地跟在旁边，生怕她撞到货架。林蓓在生鲜区挑选排骨，神情专注，像是在审核重要文件。
周守拙站在几步外，看着她的侧影。珍珠白色的西装在超市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清冷，但她低头查看排骨新鲜度时，一缕碎发垂落颊边，又平添了几分柔和。
“周先生。”林蓓忽然抬头，“你说子航最近是不是长高了？裤子好像短了。”
周守拙回过神，看向周子航：“是，上周刚量过，长了三厘米。”
“小孩子长得快。”林蓓挑好排骨放进购物车，“知知也是，去年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很平常的家常话。却让周守拙心里那点因徐明耀出现而泛起的冷意，逐渐被另一种温度取代。
结账时，周守拙很自然地接过林蓓手里的购物袋——两个，一大一小。林蓓原本想说“我自己来”，但看到他平静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谢。”她轻声说。
“不重。”周守拙回答。
回去的路上，夏知知叽叽喳喳说着幼儿园的趣事，周子航偶尔小声补充。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空是温柔的绛紫色。
在单元门口分别时，林蓓忽然说：“对了，下周建筑协会的交流会，徐总也会参加。他是那个晚宴的联合主办方之一。”
周守拙脚步一顿。
林蓓看着他，眼神清澈坦荡：“我是想，如果到时候遇到，可能会需要寒暄几句。先跟你说一声。”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也不像林蓓一贯干脆的风格。但周守拙听懂了。
她在解释。或者说，她在避免误会。
“知道了。”他点点头，语气如常，“需要我配合什么？”
林蓓似乎松了口气，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不用。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电梯里，周子航小声问：“叔叔，徐叔叔是不是喜欢林阿姨？”
孩子的问题直白得让人猝不及防。周守拙看着电梯镜面里自己的倒影，沉默了几秒，才说：“这是林阿姨的事。”
“哦。”周子航似懂非懂，“可是我觉得，林阿姨好像更喜欢和叔叔你在一起。”
电梯到达。周守拙没有回答，只是揉了揉侄子的头发。
当晚，周守拙在书房加班画图。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结构计算，但他的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偏移。
徐明耀的笑容。林蓓微微蹙起的眉头。超市冷光灯下的侧影。那句“应该告诉你”。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周守拙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接手第一个独立项目时，导师说过的话：“守拙，做建筑和做人一样，最怕的不是计算错误，而是看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他当时不明白。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想要什么？
想要……
周守拙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屏幕解锁，光标在搜索框里闪烁。
他输入：“建筑协会交流会 着装要求”。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输入：“男士 夏季 正式场合 搭配”。
网页跳出一大堆图片和文章。他皱着眉，一条条往下翻，神情严肃得如同在研究抗震设计规范。
窗外夜色渐深。
对面窗户的灯光，在午夜时分暗了下去。
周守拙关掉网页，打开下周交流会的日程表。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名字旁——林蓓，演讲主题：“跨界合作中的风险管理与创新”。
然后，他新建了一个备忘录，标题是：“7月15日，交流会”。
下面只有一行字：
「穿那套深蓝色西装。系灰色领带。」
保存，锁屏。
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电脑屏幕的电源灯，在角落里发出微弱的、幽蓝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