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知像一阵不管不顾的风,闯进了周子航的世界。
她说话总是很快,像爆豆子,一个想法还没说完,下一个已经蹦出来。会在他沉默时自顾自地继续话题:“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我觉得这个乐高应该先拼底座……”
她拉着他做很多事。拼图,踢球,在沙地上画棋盘,甚至有一次试图教他玩她那个“弱智”的平板游戏,虽然周子航很快就发现,那些游戏对知知来说确实太简单了,她玩的时候总是一脸,这什么鬼的表情。
最奇怪的是,知知好像总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有一次午睡起来,他盯着窗外发呆,想着昨晚梦见的妈妈,她在梦里笑,但醒来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感觉。知知凑过来,什么也没问,只是塞给他一块新口味的饼干:“尝尝,我新买的。不好吃也得说好吃,不然我下次不买了。”
饼干是咸蛋黄味的,很怪,但他慢慢吃完了。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这奇怪的味道填满了一点点。
还有一次,手工课上他剪坏了一个很难的窗花。老师安慰说没关系,但他还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那团废纸。知知一把抢过去,三两下撕成碎片,然后从自己桌上拿起她剪好的那个 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拍在他面前:“我的给你。反正我剪得丑,不如给你。”
那兔子确实剪得不太好,耳朵一长一短。但周子航小心地把它夹进书里,回家后还让叔叔帮他用透明胶带加固了边缘。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话变多了。
不是一下子滔滔不绝,而是一个词,一个短句,慢慢从喉咙里冒出来。像春天冻土下钻出的嫩芽,很小心,但确实在生长。
“知知,这里,拼错了。”
“不是踢那里,是这里。”
“你的水壶,没盖紧。”
每次说完,他都会偷偷看知知的反应。但知知从来不会大惊小怪,只是“哦”一声改正,或者回一句“知道了”,然后继续做她的事。这种平常的态度,反而让他更放松。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七月中旬。
暑假开始了。幼儿园放了假,但林阿姨和叔叔都要上班,所以夏知知和周子航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一起,要么在夏知知家,要么在周子航家,或者下楼在小花园的树荫下玩。
那天特别热,蝉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像凝固的果冻。两个孩子盘腿坐在周子航家客厅的地板上,对着风扇,拼一个巨大的航空母舰乐高。空调坏了,周叔叔说下午维修工人才来。
“热死了。”夏知知扯了扯湿透的衣领,毫无形象地趴在地板上,“周子航,你家有冰棍吗?”
周子航摇摇头:“叔叔说,不能多吃。”
“那冰淇淋呢?”
“也不能。”
“西瓜总可以吧?”
“早上吃完了。”
夏知知哀嚎一声,把脸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周子航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跑进厨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碗出来,里面是几块用盐水泡着的青瓜片。
“这个,”他把碗递到夏知知面前,“叔叔说,降温。”
夏知知爬起来,拿起一片塞进嘴里,清脆爽口,带着淡淡的咸味。“可以啊!”她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这个?”
“以前……妈妈教的。”周子航小声说。说完,他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提起妈妈了。
夏知知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看着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又拿起一片青瓜,咔嚓咔嚓地吃,然后说:“你妈妈很聪明。这比冰棍健康多了。”
周子航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忽然松了一下。
他们继续拼乐高。航母的甲板已经初具雏形。周子航负责找零件,夏知知负责按照说明书拼装。配合默契。
“周子航,”夏知知忽然问,“你暑假最想干什么?”
周子航想了想。以前暑假,他要么跟叔叔去工地,待在办公室里看书,要么自己在家。没什么特别想做的。
“不知道。”他说。
“我想去游泳!”夏知知眼睛发亮,“但我妈说公共泳池不干净。还说等我再大一点,报个班学。”她叹了口气,“可我现在就想玩水。”
周子航想起小区后面那条人工河。很浅,水还算清,夏天常有孩子在岸边玩,但不让下水。
“河边,”他说,“可以踩水。”
“真的?”夏知知坐直身体,“让去吗?”
“嗯。有管理员,但只准在边上。”
“那我们去!”夏知知立刻来了精神,“等下午凉快点!你带路!”
周子航点点头。心里有点雀跃,又有点紧张。他很少主动提议去做什么。
下午四点,太阳还是很大,但树荫下有风。两个孩子跟林蓓报备,周子航用家里的座机给叔叔发了短信,得到许可后带着水壶和毛巾出发了。
人工河离小区不远,穿过一条林荫道就到了。河面不宽,水是淡淡的绿色,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果然有几个孩子在岸边玩水枪,家长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看着。
夏知知脱了凉鞋,迫不及待地把脚伸进水里。“哇!凉快!”她招呼周子航,“快来!”
周子航也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踩进去。河水冰凉,细小的鹅卵石硌着脚底,有点痒。他慢慢往前走,水没到小腿。
“你看!”夏知知指着水里,“有小鱼!”
确实有几条手指长的小鱼在石头缝里穿梭。周子航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水面倒映出他的脸,有点模糊。
“周子航,”夏知知忽然说,“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周子航一愣,看向水面。倒影里,自己的嘴角确实微微上扬着。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笑。
“以后多笑笑呗。”夏知知撩起水花,溅了他一身,“老板着脸,像个小老头。”
周子航下意识地躲,也撩水回击。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个孩子你来我往,衣服很快湿了大半,笑声飘在夏天的风里。
玩累了,他们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晾脚。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湿气和青草的味道。
“周子航,”夏知知晃着脚丫,“你叔叔最近好像经常来找我妈妈”
周子航点头:“嗯。有时候送东西,有时候……就是来。”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夏知知凑近,压低声音,“在一起?”
周子航不明白“在一起”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他想起叔叔最近的变化:回家早了,有时候会哼不成调的歌,有一次他看见叔叔盯着林阿姨的那个号码,看了好久。
“叔叔,很开心。”他说,“和林阿姨在一起的时候。”
“那就对了!”夏知知一拍大腿,“我妈妈也是!她以前回家就工作,现在有时候会发呆,还会……”她模仿林蓓的样子,托着腮,眼神放空,“就这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子航被她逗笑了。不是以前那种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而是真正的、嘴角弯起来的笑。
夏知知看着他,忽然说:“你笑起来眼睛会弯哎,像月亮。”
周子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脚趾无意识地抠着石头缝。
“这样多好。”夏知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回家吧。不然你叔叔该担心了。”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夏知知叽叽喳喳说着话,周子航偶尔回应几句。路过一家便利店时,夏知知摸摸口袋:“哎呀,我忘带钱了。不然请你吃冰棍。”
“我带了。”周子航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零钱包,是叔叔给他备用的,里面有几张零钱。他拿出五块钱,“我请你。”
“够意思!”夏知知拍拍他的肩,“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们买了两个最便宜的老冰棍,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吃。冰棍很甜,化得快,要不停地舔。
“周子航,”夏知知舔着冰棍,忽然很认真地说,“我们是好朋友了吧?”
周子航停住。好朋友。这个词很重,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好朋友”。幼儿园里,他是那个安静孤僻的孩子,许多钱他们玩的时候不会叫他,老师也不会特意安排他和谁一组。
除了知知。
“嗯。”他用力点头,“好朋友。”
“那好朋友要互相帮忙。”夏知知一本正经,“以后我罩着你,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你嘛……就继续帮我找拼图零件,还有,多说话。”
“为什么……要多说话?”周子航问。
“因为我想听啊。”夏知知说得理所当然,“你说话声音挺好听的,干嘛老憋着。”
周子航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说过他说话好听。叔叔只会说“子航,要说出来,不然叔叔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老师会说“子航,要大胆表达”。他们都是要他“应该”说话。
但知知说,她想听。
冰棍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腻。但周子航觉得,这种甜,他可以接受。
回到家,周守拙已经回来了,空调也修好了。看见两个孩子湿漉漉的裤脚和晒红的脸,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干净的衣服让他们换。
晚饭是在夏知知家吃的。林蓓做了凉面,配菜丰富,酱汁酸甜开胃。周守拙也来了,带了冰镇的绿豆汤。
饭桌上,夏知知眉飞色舞地讲下午去河边玩的事,讲小鱼,讲水仗,讲便利店的老冰棍。周子航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夸张的时候小声纠正:“没有玩很久……水只到小腿……”
林蓓和周守拙听着,脸上都带着笑。
“子航今天话好像多了些。”林蓓忽然说。
周守拙看向侄子。周子航正小口吃着凉面,听见这话,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
“嗯。”周守拙点点头,眼神温和,“是好事。”
吃完饭,大人们在厨房收拾,孩子们在客厅看动画片。周子航坐在夏知知旁边,手里抱着抱枕。动画片很吵,但他不觉得烦。
“周子航,”夏知知忽然凑过来,用气声说,“你看。”
她指着厨房。磨砂玻璃门后,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林阿姨在洗碗,叔叔在擦桌子。他们离得很近,偶尔手臂会碰到一起。
没有人说话,但那种氛围,安静而温暖。
晚上睡觉前,周守拙照例来给他关灯。坐在床边时,周子航忽然开口:“叔叔。”
“嗯?”
“今天,很开心。”
周守拙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侄子,昏暗的床头灯光下,男孩的眼睛亮亮的,不再是以前那种小心翼翼的安静,而是一种放松的、柔和的光。
“和知知去玩水了所以开心?”周守拙问。
“嗯。还吃了冰棍。”周子航顿了顿,补充道,“我请她的。”
周守拙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很好。”
“叔叔,”周子航又说,“你和林阿姨……也会很开心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周守拙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子航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会。”最后,周守拙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和林阿姨在一起,叔叔很开心。”
周子航笑了。这次笑得很明显,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我也开心。”他说。
灯关了。房间里一片黑暗。
周子航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蝉鸣。以前他觉得这声音很吵,现在却觉得,像夏天的背景音乐。
他心里有很多话,以前说不出来,现在慢慢能说了。
他想告诉叔叔,青瓜片是妈妈教的。
想告诉知知,他其实很喜欢她那个剪坏的兔子。
想告诉林阿姨,她做的凉面很好吃。
还想说,夏天的风很热,但河水很凉,冰棍很甜,好朋友……很好。
这些话,他会慢慢说。
不急。
反正夏天还很长。
反正知知说,她想听。
今日份已更完,依旧是两章合成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