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周，暑气像强弩之末，依旧凶猛，但早晚的风里已经掺进了些许凉意。蝉鸣声嘶力竭，仿佛知道夏天即将落幕。
乡下避暑回来已经一周，但夏知知总觉得身上还沾着那股青草和井水的味道。她趴在客厅地板上，面前摊着暑假作业，最后一页了。铅笔在纸上沙沙响，写得很敷衍，心思早就飞到了别处。
再过五天，就要开学了。
不是回幼儿园，是去小学。
小学。没有午睡床，没有玩具角，有真正的课桌、黑板，还有……作业。虽然夏知知觉得自己应付一年级的课程绰绰有余，但“上学”这个仪式本身，意味着她作为“夏知知”的人生，要进入一个全新的，更正式的阶段。
“写完了吗？”林蓓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文件袋。
“马上！”夏知知赶紧低头，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几个拼音。
林蓓在她身边蹲下，检查作业。眉头微微蹙起：“这个‘天’字的捺，写得太飘了。重写三个。”
“妈~都要开学了~”夏知知试图撒娇。
“正因为要开学了，才要把习惯养好。”林蓓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重写。”
夏知知认命地擦掉重写。林蓓这才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她：“录取通知书。还有入学须知。”
牛皮纸袋摸起来很正式。夏知知拆开，里面有几张纸。最上面是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印着“实验小学”的烫金校徽，下面写着她的名字：夏知知。
看着这三个字，夏知知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前世她叫陈嘉乐，这辈子成了夏知知。现在，这个名字要被印在作业本上，写进花名册里，成为一个真正的小学生了。
“明天去买校服和文具。”林蓓说，“校服是夏秋两套。夏装是白色短袖衬衫配深蓝色长裤，秋装是运动服。”
短袖？长裤？
夏知知眼睛一亮。不用小裙子了，穿上正常的，方便活动的衣服，虽然白衬衫听起来也有点单调，但总比小裙子强。
“有裙子吗？”她故意问。
“没有。”林蓓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小学要求统一穿长裤，活动方便。”
“Yes！” 夏知知在心里欢呼，面上却装作遗憾：“哦……好吧。”
“还有，”林蓓从文件袋里又抽出一张纸，“分班名单。你和子航在一个班，一年级三班。”
“真的？”夏知知这下是真的高兴了。她还担心万一和周子航分到不同班，那小子一个人肯定又缩回壳里去。
“嗯。”林蓓的表情也柔和了些，“周叔叔刚发消息确认的。他说明天可以一起去买文具。”
“哦豁，约会借口+1。” 夏知知暗自点头。自从乡下回来，周叔叔来家里的频率明显高了，虽然每次理由都很正当，送乡下带来的土鸡蛋，借专业书，商量两个孩子上学的事。
但夏知知注意到，妈妈现在见到周叔叔时，笑容变多了。两个人说话还是不多，可那种默契感，像经过打磨的玉石，温润而自然。
比如昨天周叔叔来送鸡蛋，妈妈在厨房做饭，他就很自然地站在厨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妈妈递给他一根葱：“帮忙剥一下。”周叔叔接过去，安安静静地剥，剥完了递回去，手指碰到一起，谁也没急着缩回去。
再比如，他们现在会互相分享工作上的事。周叔叔说起工地上的麻烦，妈妈会给出法律层面的建议；妈妈说起公司的新项目，周叔叔会从工程角度分析可行性。那些专业术语夏知知听不懂，但她看得懂他们交谈时，彼此眼中那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大人们的感情，像慢火熬的汤，不声不响，滋味却越来越浓。
第二天是周六，商场里挤满了采购开学用品的家长和孩子。林蓓和周守拙约在文具店门口碰面。
周守拙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 polo 衫，卡其色长裤，看起来比平时休闲。周子航站在他身边，背着一个新买的蓝色书包，小脸上有掩不住的期待和紧张。
“林阿姨好，知知好。”周子航小声打招呼。
“子航的新书包好看！”夏知知拍拍他的肩，“一会儿我也要买个酷的！”
两家人汇入采购大军。文具店里人山人海，货架上琳琅满目。夏知知目标明确，直奔书包区。她挑中了一个深灰色带银色反光条的双肩包，简约实用，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卡通图案。
“这个怎么样？”她拎给林蓓看。
林蓓看了看：“容量够吗？课本和作业本可能不少。”
“够。”夏知知拉开拉链检查夹层，“这边放书，这边放本子，侧袋可以放水壶。”
周守拙在旁边看了一眼，点点头：“这款背带厚，减压设计，适合小学生。”
“专业点评都来了。”夏知知 心里偷笑，把书包背上试了试。大小正合适。
接下来是买文具。铅笔盒、铅笔、橡皮、尺子、水彩笔……林蓓拿着清单，一样样核对。周守拙推着购物车，负责把选好的东西放进去。
“铅笔要 HB 的，不要太黑也不要太淡。”林蓓拿起一盒铅笔检查。
“橡皮要这种，屑少。”周守拙从另一排货架拿过来一款。
“尺子要透明带波浪线的。”夏知知插嘴。
“作业本要田字格还是拼音本？”林蓓问。
“都要吧。”周守拙说，“有备无患。”
他们配合默契，像一支分工明确的小队。夏知知和周子航跟在他们身后，偶尔发表意见。
“妈妈，我要那个星空图案的铅笔盒！”夏知知指着一个闪亮的铅笔盒。
“不行，上课容易分心。”林蓓否决，“买这个纯色的。”
“哦……”夏知知瘪嘴，但没坚持。她知道妈妈说得对。
周子航一直很安静，只是看着货架上的东西。当林蓓拿起两盒不同牌子的水彩笔比较时，他忽然小声说：“林阿姨，那个……颜色更亮。”
林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拿起那盒水彩笔看了看标签：“嗯，这个色料确实更好。子航很细心。”
周子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嘴角弯了弯。
买完文具，去童装区买校服。实验小学的校服是定点销售的专柜。白衬衫、深蓝长裤，样式确实简单。夏知知试穿时，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衬衫长裤、头发短短的自己，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前世小学时的影子——当然，那时候是个男孩。
“挺精神的。”林蓓帮她整理衣领，“就是裤子有点长，要改一下。”
柜台提供免费修改服务。林蓓和周守拙等着改裤子，夏知知和周子航坐在旁边的休息区。
“周子航，”夏知知晃着腿，“上小学了，你紧张吗？”
周子航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一点。但……你在一个班。”
“那当然！”夏知知拍胸脯，“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不过小学老师可不像幼儿园老师那么温柔，上课要坐直，不能随便说话，作业要按时交……”
她把自己上一世上小学规矩的一股脑倒出来。周子航听得很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
“别吓他。”周守拙不知何时走过来，手里提着改好的裤子，“子航能适应。”
“我这是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夏知知理直气壮。
林蓓也走过来，把装校服的袋子递给夏知知：“回去试试裤子合不合身。不合身再拿来改。”
四人准备离开商场时，在一楼中庭遇到了徐明耀。
他正和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性站在珠宝柜台前，似乎在挑选什么。看见林蓓，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标准的笑容迎上来：“林蓓！这么巧。”
“徐总。”林蓓点头打招呼。
徐明耀的目光快速扫过她身边的周守拙和两个孩子，笑容不变：“带孩子买东西？要开学了吧。”他的视线落在夏知知手里提着的校服袋子上，“实验小学？巧了，我侄子也在那儿，二年级。”
“嗯”林蓓语气平淡。
见林蓓反应平淡他又转向周守拙“周先生，又见面了。”
“徐先生。”周守拙微微颔首。
两个男人握手。这次徐明耀握得很用力，时间也更长。周守拙表情不变，回握的力道沉稳。
“周先生，上次建筑交流会感觉如何？”徐明耀笑道
“不错。”周守拙回答。
气氛有点微妙。夏知知敏锐地感觉到，徐明耀看周叔叔的眼神，不像上次在会场那么客气，多了点……审视？或者说，警惕？
“林蓓，下周公司的慈善晚宴，你可一定要来。”徐明耀转向林蓓，语气熟稔，“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教育基金项目，我想跟你详细聊聊。”
“好，看时间安排。”林蓓没有直接答应。
徐明耀还想说什么，他身后的女伴轻声提醒：“明耀，店员在等。”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徐明耀很自然地抬手，想拍拍林蓓的肩，这是个很常见的，表示熟络的动作。
但他的手刚抬到一半，林蓓就很自然地侧身，弯腰对夏知知说：“东西都拿齐了吗？我们该回去了。”
徐明耀的手僵在半空，不着痕迹地收回，笑容依旧得体：“那回头联系。周先生，再见。”
“再见。”
走出商场，热浪扑面而来。周守拙去开车，林蓓带着孩子们在阴凉处等。
“妈妈，”夏知知凑近，小声问，“徐叔叔是不是还想着追你啊？”
林蓓看了她一眼：“小孩子别瞎猜。”
“我才没瞎猜。”夏知知撇嘴，“他看周叔叔的眼神，像看竞争对手。”
林蓓没接话。她看着周守拙的车驶过来，眼神有些复杂。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比来时安静。夏知知扒着前座椅背，看见妈妈一直看着窗外，侧脸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有点疏离。
周叔叔也没说话，只是专心开车。
“气氛不对啊……” 夏知知心里嘀咕。是因为遇到徐明耀了吗？还是因为别的？
到家后，周守拙把车停好，帮忙把东西拎上楼。在电梯里，他忽然开口：“那个慈善晚宴，需要我陪你去吗？”
林蓓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周守拙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认真：“如果你觉得需要。”
林蓓沉默了几秒，摇摇头：“不用。工作场合，我自己应付得来。”
“好。”周守拙点点头，没再多说。
电梯到达。两家人在门口分别。
“谢谢周叔叔！”夏知知挥手。
“谢谢林阿姨。”周子航小声说。
门关上后，夏知知立刻问：“妈妈，你为什么不让周叔叔陪你去啊？有他在，徐叔叔肯定不敢乱来。”
林蓓把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归位，语气平淡：“那是工作场合，带周叔叔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夏知知不服气，“你们不是……嗯……”
“还不是。”林蓓打断她，把校服从袋子里拿出来，“去试试裤子。”
夏知知知道妈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好抱着校服回房间。裤子改得很合身，白衬衫也合身。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
短发，衬衫，长裤。干净利落。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不管怎么样，新生活要开始了。”
晚上，夏知知写完暑假作业的最后一个字，合上本子。她拉开书桌抽屉，想把作业本放进去，却看见抽屉最里面躺着一个淡蓝色的信封。
是乡下回来那天，周子航偷偷塞给她的。当时他脸红红的，说：“回家再看。”
这几天忙着准备开学，她差点忘了。
夏知知拿出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画。画得很稚嫩，但能看出来是乡下的院子：槐树，井台，菜园。树下站着四个人，两大两小，手牵着手。天空用蜡笔涂成了深蓝色，上面用银色的笔画了许多小点——是星星。
画的下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和知知、林阿姨、叔叔在一起，很开心。谢谢。」
字迹很用力，能看出写的人很认真。
夏知知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然后她小心地把画折好，放回信封，收进抽屉最里面。
窗外，夜色渐深。
开学前的最后一晚，城市依旧喧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