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尾巴像是被寒风吹折了，十二月便裹挟着凛冽的寒意，一头撞进了城市。梧桐树彻底成了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着沉默的线条。人们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围巾和帽子成了街头的标配，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
实验小学的走廊里，暖气片发出嗡嗡的轻响，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下课铃一响，孩子们不像秋天那样涌向操场，而是更愿意挤在教室里，或者趴在窗台上，看外面阴沉沉的天。
“听说明天要下雪！”李雨桐搓着冻得有点红的手，兴奋地对夏知知说，“天气预报说的！今年第一场雪！”
夏知知对下雪本身兴趣不大，前世在北方读大学早看腻了，但她喜欢下雪带来的那种氛围，以及寒假似乎也更近了。她哈了口气，在起雾的玻璃窗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下雪好啊，说不定体育课改成打雪仗。”
“真的吗？那太好了！”王壮壮耳朵尖，立刻凑过来，“我们可以分组对战！我当队长！”
“凭什么你当队长？”另一个男生不服。
“因为我力气大！扔得远！”
小学生的雪仗战略会议就此展开。夏知知退到一边，看向旁边的周子航。他正安静地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远，手指无意识地在窗台的雾气上划拉着。
“想什么呢？”夏知知碰了碰他胳膊。
周子航回过神，小声说：“下雪的话……乡下老家的院子，这时候应该已经白了吧。我爷爷奶奶以前说，冬天下雪的时候，屋里烧着炕，特别暖和，还能在灶膛里烤红薯。”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淡淡的怀念。夏知知知道，周子航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而爸爸因为前二十几年的生活几乎没受过挫折，受不住打击，只忙于工作，对周子航的关心几乎没有。
他爷爷奶奶带着他生活了两年，可两个老人终究代替不了父母的陪伴，让他的自闭症越来越严重，加上老两口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毕竟年事已高，不适再带小孩，周守拙只能把周子航接到身边照顾，他已经有一年没见过爷爷奶奶了。
“你想回去看看？”夏知知问。
周子航点点头，又摇摇头：“叔叔年底工作忙。而且……过年回去人多，叔叔说怕我爷爷奶奶太操劳。”
放学路上，天色愈发阴沉，云层低低压着。冷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夏知知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周子航也缩着脖子，默默走着。
“今年过年，你们怎么过？”夏知知忽然问。去年，她和林蓓都是两个人冷冷清清地过，最多去外面吃顿好点的，或者林蓓带她去看场电影。没什么特别，但也习惯了。
周子航想了想：“可能……和叔叔在家吧。或者叔叔带我出去短途旅行几天。”他顿了顿，“林阿姨和你怎么过？”
“老样子呗。”夏知知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两个人，吃点好的，看看电视。我妈说不定还要加班。”
她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得见风声和脚步声。行道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某种叹息。
回到家，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寒气。林蓓今天回来得早，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周守拙也在，这几乎成了常态，只要他不加班，总会过来帮忙，或者直接在这边开火。
“回来啦？外面冷吧？”林蓓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快去洗手换衣服，汤马上好。”
“快下雪了，妈妈！”夏知知一边脱外套一边说。
“嗯，看到了天气预报。”林蓓说，“明天要是雪大，就早点出门，路上慢点。”
晚饭时，话题自然围绕着天气和即将到来的期末考。一年级虽然没什么大考，但也有一些简单的测试和评估。夏知知和周子航都是不让人操心的孩子，大人们只是简单叮嘱了几句。
饭后，周守拙照例收拾厨房，林蓓在客厅检查两个孩子最近的作业和课堂练习。夏知知趴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妈妈认真翻阅周子航画本的样子，那上面不仅有美术课的作业，还有很多他自己画的风景、静物，甚至还有几张人物速写，其中一张隐约能看出是林蓓低头看书的侧影。
“子航画得越来越好了。”林蓓翻看着，语气带着赞赏，“构图和色彩感觉都很不错。”
周子航坐在旁边，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还……还好。”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林蓓合上画本，看向厨房方向，“阿拙，子航在绘画上很有天赋，可以考虑找个好点的老师系统学学。”
周守拙擦干手走出来，在围裙上抹了抹，一个与他气质略显反差但莫名和谐的动作，点点头：“有在留意。不过想找个不磨灭他兴趣、又能打好基础的老师，不容易。”
“我认识一位美院的退休教授，带过不少孩子，口碑很好。”林蓓很自然地接道，“回头我把联系方式推给你。”
“那太好了，谢谢。”
对话流畅自然，仿佛已经是一家人。夏知知托着下巴看着，心里那点关于寒假怎么过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夜里，雪果然下了起来。开始是细小的雪粒，敲打着窗户，渐渐变成柔软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夏知知趴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看了一会儿，窗外路灯的光晕里，雪花纷扬，世界变得静谧而朦胧。
她忽然有点理解周子航对乡下雪景的怀念了。城市的雪，很快就会被车轮和脚印碾碎，变成脏兮兮的泥水。而乡下的雪，大概能完整地覆盖田野、屋顶和远山，保存那种纯净的、安静的美丽。
第二天早上，世界果然覆上了一层不算厚的白毯。孩子们兴奋坏了，尽管被家长们裹得像粽子，还是一路打着出溜滑到了学校。课间，操场变成了欢乐的战场，雪球乱飞，笑声尖叫声响成一片。夏知知也难得放纵，跟着疯玩了一会儿，直到手冻得通红才被周子航拉回教室取暖。
日子在寒冷和偶尔的雪天中滑向十二月下旬。期末的轻松测试结束了，寒假正式进入倒计时。班级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躁动的气息。
这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个周五。放学时，秦老师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张“寒假安全注意事项”和一份需要家长签字的回执。走出校门，冷风依旧，但阳光很好，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着细碎的金光。
回到家，林蓓和周守拙都在。两人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面前摊着一些文件和日历。看到孩子们回来，林蓓收起东西：“考完试了？感觉怎么样？”
“简单。”夏知知和周子航异口同声，然后相视一笑。
晚饭后，周守拙没有立刻离开。他帮林蓓收拾完，泡了一壶热茶，四个人坐在客厅里。暖气很足，茶香袅袅，窗外是深冬的夜色。
周守拙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似乎在斟酌词句。林蓓看了他一眼，没有催促。
“蓓蓓”周守拙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寒假……你和知知有什么安排吗？”
夏知知精神一振，竖起耳朵。
林蓓摇摇头：“暂时没有。我手上项目春节前能收尾，假期应该能完整休。知知……可能报个短期兴趣班，或者在家看看书。”她顿了顿，“你呢？带子航出去走走？”
“原本是这么打算。”周守拙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不过，子航爷爷奶奶前两天打电话，念叨着想孙子了，也……问起我们。”他看了一眼周子航，小家伙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老人家年纪大了，过年就图个热闹。”周守拙继续道，语气沉稳，“他们知道我这边……现在的情况。”他这话说得很含蓄，但意思明白，老人们知道林蓓和夏知知的存在。
林蓓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所以，他们让我问问，”周守拙的目光落在林蓓脸上，专注而真诚，“今年过年，愿不愿意……带知知一起，回乡下老家过？”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只有暖气片轻微的嗡嗡声，和窗外遥远的风声。
夏知知屏住呼吸，看着妈妈。周子航也紧张地看着林蓓。
回乡下老家过年。这不仅仅是一次旅行邀请。这意味着，走进对方的家庭，参与最传统最私密的家庭仪式，将彼此的关系，正式地郑重地，呈现在最重要的家人面前。
林蓓垂着眼睫，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
周守拙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眼神里有一种沉稳仿佛能包容一切回应的耐心。
过了好一会儿，林蓓才抬起眼，先看了看一脸紧张又期待的周子航，又看了看旁边眼睛亮得像小灯泡的夏知知，最后，目光回到周守拙脸上。
“老人家……身体都还好吧？”她问，声音平静。
“都硬朗。就是我妈有点老寒腿，冬天怕冷，屋里炕烧得热。”周守拙回答，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们知道你和知知，一直说想见见。不用有压力，就是……回家吃顿团圆饭，住两天。乡下冬天安静，空气也好。”
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觉得太突然，或者有别的安排，也没关系。我们尊重你的意愿。”
林蓓再次沉默。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带着淡淡的回甘。
夏知知忍不住了，轻轻扯了扯妈妈的袖子，小声说：“妈妈，我想去……子航说乡下冬天可好玩了，能堆很大的雪人，还能看星星。”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更想看到妈妈和周叔叔的关系，能在这个重要的节点，踏踏实实地再往前迈一大步。
林蓓看向夏知知，看到她眼里纯粹的期待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恳求。她又看向周子航，男孩立刻坐得更直，小声但清晰地说：“林阿姨，我爷爷奶奶人很好的……做的饭也好吃。他们一定会喜欢你和知知的。”
最后，林蓓的视线与周守拙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神里没有逼迫，只有邀请和等待。
窗外的夜色浓重，但客厅里灯火暖融。
良久，林蓓轻轻放下茶杯，陶瓷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好。”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那就……麻烦你和老人家了。”
周守拙的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亮了起来，那层惯有的沉稳被一种深切的温和笑意取代。他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不麻烦。欢迎回家。”
周子航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夏知知也松了一口气，偷偷比了个“耶”的手势。
“时间上，”林蓓恢复了惯常的条理，“我这边工作大概腊月二十六能全部结束。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看你方便。我们都可以调整。”周守拙说，“一般是腊月二十八九回去，住到初三四。”
“那腊月二十八吧。”林蓓拍板，“我提前把工作收尾。需要带什么吗？给老人家的礼物……”
“人到了就好。”周守拙打断她，语气温和而坚持，“家里什么都不缺。你和知知穿暖和点就行，乡下比城里冷。”
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平淡的对话里，却完成了一件重要无比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