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清晨,天刚蒙蒙亮,冬日的寒气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子,牢牢扣着尚未苏醒的城市。
夏知知被林蓓从被窝里轻轻摇醒时,整个人还迷糊着,残留着暖烘烘的睡意。但当她接触到空气中的冷意,意识立马就清醒了,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她想要赖床,但在林蓓的催促中还是不情不愿的起来了。
“出发!”
客厅里,那个24寸的行李箱已经立在门口,旁边还放着几个装礼物的手提袋。厨房亮着灯,林蓓正在检查最后要带的东西,保温壶灌满了热水,零食袋里装好了路上吃的点心水果,证件钱包手机充电宝一一核对。
“妈妈,周叔叔他们来了吗?”夏知知刚洗漱完,一边往身上套厚厚的毛衣一边问。
“刚打过电话,在楼下热车了。”林蓓把保温壶放进随身背包,“动作快点,别让人等。”
五分钟后,母女俩全副武装地下了楼。走出单元门的瞬间,冰冷的空气像针一样刺在脸上,夏知赶紧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呼出的白气在眼前一团团散开。
周守拙那辆黑色SUV果然已经停在楼前,发动机低鸣着,尾气管喷出白色雾气。后备箱开着,周守拙正把他们的行李往里放。他也穿了件厚实的黑色羽绒服,戴着同色的毛线帽,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些风尘仆仆的踏实感。
“林阿姨早,知知早。”周子航从后座探出脑袋,小脸裹在厚厚的围巾里,眼睛亮亮的,显然很兴奋。
“早,子航。”林蓓应着,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这些放得下吗?”
周守拙接过来,利落地调整了一下箱子的位置:“放得下。上车吧,车里暖和。”
林蓓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夏知知则欢快地爬进后座,挨着周子航坐下。车门关上,将严寒彻底隔绝在外。车内空调开得很足,暖风徐徐吹着,带着淡淡属于车子的皮革味和……一丝清新的橘子皮香气?夏知知吸了吸鼻子,看见前排放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剥好的橘子和几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
“路途远,橘子皮可以缓解晕车,肉也可以路上吃。”周守拙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系好安全带,“坐稳,我们出发了。”
车子平稳地滑出小区,驶入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天色渐渐亮起来,由青灰转为鱼肚白,又染上浅浅的金红。路灯次第熄灭。早起的清洁工正在清扫昨夜残留的落叶和薄霜,早点摊冒着腾腾热气,为清冷的早晨添上几缕人间烟火。
夏知知扒着车窗,看着熟悉的城市风景在窗外飞速倒退。高楼、商场、学校、经常去的公园……平时习以为常的景象,此刻因为即将离开一段时间,竟生出一丝新鲜的观感。
“困的话可以再睡会儿。”林蓓从前座回过头,“路程不短。”
“不困!”夏知知精神十足,她拍了拍身旁周子航带来的背包,“子航,你带什么书了?路上看。”
周子航拉开背包,里面除了他自己的衣物,还有两本厚厚的自然图鉴,一本素描本,以及一盒彩色铅笔。“带了《北方冬季鸟类图鉴》和《冰雪奇观》,”他小声说,“叔叔说路上可能会看到不一样的鸟和结冰的河。”
“太好了!一起看!”
车子驶上高速,城市的轮廓迅速被抛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田野、远山、光秃秃的树林,在冬日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辽远而安静的灰褐色调。天空是那种高远的、干干净净的蓝色,一丝云也没有。
车内很安静。林蓓似乎闭目养神,周守拙专注地开着车,只有音响里流淌着音量很低的轻音乐。后座,两个孩子头凑着头,翻看着图鉴,偶尔小声交流几句。
“看,那是灰喜鹊吗?尾巴好长!”
“好像是。图鉴上说它们冬天不太怕冷。”
“那边田里白茫茫的是什么?霜吗?”
“可能是残留的雪,或者冰壳。”
时间在车轮的滚动和孩子们的细语中缓缓流淌。阳光越来越亮,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夏知知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愈发“野生”的景色,心里那点属于城市的躁动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向着某种质朴、温暖核心靠近的安宁感。
不知过了多久,周守拙放缓了车速,驶入一个高速服务区。
“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活动活动。”他停好车,解开安全带。
服务区里人不少,大多是赶着回乡过年的车辆。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汽油和人体的气味,嘈杂但充满活力。周守拙去买热饮,林蓓带着两个孩子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夏知知看到周守拙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四杯热豆浆和几个还冒着热气的茶叶蛋。他站在车边,正低头看着手机,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确认什么信息。
林蓓走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周守拙收起手机,把豆浆递给她,“刚跟家里通了个电话,问我们到哪儿了。我爸说村口那段路前几天冻了,今早太阳好,化了些,应该不影响通行。”
“老人家惦记着。”林蓓接过豆浆,温热的纸杯驱散了指尖的寒气。
“嗯。”周守拙应了一声,看着林蓓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脸颊,很自然地伸出手,将她羽绒服帽子边缘没整理好的一绺头发轻轻拨到耳后,“风大,上车吧。”
动作快而自然,仿佛只是顺手。林蓓微微怔了一下,垂眸喝了口豆浆,低声道:“嗯。”
再次上路,车厢里似乎更暖了些。周守拙打开了车载广播,调到一个正在播放怀旧老歌的频道。悠扬的旋律流淌出来,带着岁月的质感。
“还有大概两个小时。”周守拙说,“后半段是省道和县道,弯道多些,可能会有点颠簸。”
“没关系。”林蓓说,顿了顿,问,“子航爷爷奶奶,电话里听着精神不错。”
“都硬朗。”周守拙的语调柔和下来,“就是我妈冬天格外怕冷些。我爸闲不住,总惦记他那几亩果园,虽然早就租给别人种了,还是时不时要去转转。”
“老人家都是这样。”林蓓轻声说,“我外公以前也是,住到城里了还天天念叨老家院子里的枣树。”
很寻常的家常对话,却让车厢里的气氛更加松弛。周守拙讲了些乡下冬天的趣事,比如雪后如何设陷阱捕野兔,当然现在不允许了,如何在冰封的河面上凿洞钓鱼,过年时村里如何热闹。林蓓偶尔回应几句,问些细节。两个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窗外的景色继续变化。高速公路变成了双向两车道的省道,路旁的村镇多了起来,能看到贴着崭新对联的院门,挂着腊肉香肠的屋檐,还有在门口晒太阳,好奇张望车辆的老人和孩子。年味,在远离城市的乡间,变得具体而浓烈。
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厚的云层,阳光变得稀薄。气温似乎更低了。周守拙关掉了音乐,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路面果然有些地方残留着未化尽的冰凌,他开得更加平稳小心。
夏知知不再看风景,而是靠着周子航,两人分享一副耳机,听着周子航下载的科普播客,关于冬季星空的。声音很小,只有他们能听见。
车子拐上一条更窄的水泥路,路况明显变差,颠簸起来。两边是连绵的田野,覆盖着薄雪和枯草,远处是黛青色的山峦轮廓。偶尔能看到散落的村舍,屋顶上竖着电视天线,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灰色的炊烟。
“快到了。”周守拙说了一句。
车厢里安静下来,连播客也暂停了。所有人都望着前方。
路在前方延伸,转过一个种着高大杨树林的弯道,一个宁静被群山环抱的小村庄,豁然出现在视野尽头。白墙灰瓦的房屋错落有致,村口一棵巨大的、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似乎站着两个小小的、翘首以盼的身影。
周守拙放慢了车速。
林蓓坐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围巾。
夏知知和周子航扒着车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村庄,和树下那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车子稳稳地驶过村口的小石桥,桥下是半冻着清澈的溪流。
终于,在那棵老槐树下,缓缓停住。
车窗外,两位穿着厚厚棉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却笑容灿烂的老人,正朝着车子用力挥手。
周守拙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林蓓,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