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老槐树下停稳。车门打开的瞬间，乡下清冽干冷的空气混杂着柴火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城里更冷，却莫名地让人精神一振。
“爷爷！奶奶！”周子航第一个跳下车，像只归巢的小鸟，扑向早已张开双臂等候的两位老人。
“哎哟，我的乖孙！可算到了！路上冷吧？快让奶奶看看！”周奶奶一把将孙子搂进怀里，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他的后背和脸蛋，眼里是藏不住的疼爱和泪光。她个子不高，穿着臃肿的藏青色棉袄，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整洁的发髻，脸庞被岁月和风霜刻下深深的纹路，但笑容淳朴温暖。
周爷爷站在一旁，身形比奶奶高些，同样穿着厚重的棉衣，背微微有些佝偻，但眼神矍铄。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孙子的肩膀，目光却已越过他，落在后面下车的林蓓和夏知知身上，带着善意和略显拘谨的打量。
周守拙绕过车头，先对父母点了点头：“爸，妈。”然后侧身，引着林蓓和夏知知上前，“这是林蓓，这是知知。”他的介绍简洁，但语气里的郑重显而易见。
林蓓牵着夏知知的手，上前一步，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清晰：“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林蓓，这是我女儿知知。冒昧打扰了。”
夏知知也立刻乖巧地跟着说：“周爷爷好，周奶奶好！我是夏知知！”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怯生地回望着两位老人。
“好好好！”周奶奶松开孙子，上前一步，没有城里人初次见面的客套握手，而是很自然地拉住了夏知知另一只空着的小手。她的手粗糙而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包裹住夏知知冰凉的手指，“这孩子，长得真俊！一路累坏了吧？手这么凉，快进屋快进屋，炕烧得热乎着呢！”
她又看向林蓓，眼神里的审视很快被真诚的欢迎取代：“林蓓是吧？守拙常提起你。路上辛苦，赶紧进屋暖和暖和！到家了就别客气！”
周爷爷也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和蔼：“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外头冷，进屋说。”
乡下的热情直接而朴实，没有太多虚礼，却带着沉甸甸的温度。林蓓心里那一点点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紧绷，在这质朴的欢迎里悄然松缓。她点头微笑：“谢谢叔叔阿姨。”
周守拙已经打开了后备箱，开始搬运行李。周爷爷见状，立刻上前要帮忙：“我来我来，你招呼她们娘俩进去。”
“爸，不用，不重。”周守拙拦了一下，但周爷爷已经拎起了那个装礼物的大袋子，掂了掂，“还不重？城里娃娃就是实诚。走，进屋。”
一行人穿过槐树下清扫干净的小路，走向不远处的院门。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家院，白墙灰瓦，院墙不高，能看到里面整齐的屋舍和光秃秃的枣树枝桠。院门贴着簇新的红底黑字春联，门楣上挂着两盏红灯笼，在冬日的风里微微晃动。
推开厚重的木门，走进院子。院子很宽敞，扫得一尘不染，靠墙堆着整齐的柴垛。正面是三间大瓦房，东西各有厢房。虽然陈旧，但处处透着干净利索。正房的门帘是厚实的蓝底碎花棉布，此刻掀开着，一股混合着柴火、饭菜和阳光味道的暖意，汹涌地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快进来快进来！”周奶奶撩着门帘，催促着。
踏进堂屋，暖意更盛。地面是干净的水泥地，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左手边一铺大炕，几乎占了半间屋子。炕席是新换的，光洁明亮。炕头连着灶台，此刻灶膛里的火正旺，橘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香气四溢。炕烧得极热，热气蒸腾上来，让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上炕上炕！炕头最热乎！”周奶奶不由分说，拉着就夏知知往炕上坐。夏知知脱了鞋，被奶奶按在炕头最暖和的位置，屁股底下立刻传来熨帖的热度，舒服得她几乎想叹气。
林蓓也被让到了炕沿坐下。周守拙和周爷爷把行李提进来，放在墙角。
“子航，给你林阿姨和知知倒热水。”周奶奶一边吩咐，一边又风风火火地走向灶台，“锅里炖着鸡，贴了饼子，估摸着你们这个点儿到，正好！知知饿了吧？奶奶先给你盛碗鸡汤暖暖！”
“奶奶，我不饿……”夏知知话没说完，一碗金黄清澈，飘着油花和葱花的鸡汤已经递到了面前，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趁热喝！自家养的鸡，炖了一上午了！”周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
夏知知接过碗，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味道鲜美醇厚，带着鸡肉本身的原香，没有任何多余的调料味，却好喝得让人舌头都要吞下去。“好喝！”她由衷地赞美。
周奶奶笑得更开心了，又赶紧给林蓓也盛了一碗。林蓓道谢接过，小口喝着。热汤下肚，暖流迅速蔓延四肢百骸，一路的寒气被彻底驱散。
周守拙倒了热水过来，放在林蓓手边的炕桌上。他脱了外套，只穿着毛衣，很自然地坐在炕沿的另一边，离林蓓不远不近的距离。周爷爷也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拿出烟袋，但看了看林蓓和知知，又收了起来。
“房间都收拾好了。”周守拙对林蓓说，“你和知知住东厢房，我和子航住西厢。炕都烧过了，被褥是新的，晒过。”
“麻烦叔叔阿姨了。”林蓓再次道谢。
“麻烦啥！”周奶奶摆手，“就盼着你们来，热闹！平时就我们两个老家伙，守着这大院子，冷清。”她看着林蓓，眼神慈爱，“守拙都跟我们说了，你在城里不容易，一个人带着知知，还能把工作做得那么好，孩子教得也这么懂事，真是了不起。”
林蓓被这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眸：“阿姨过奖了。是知知自己懂事。”
“都懂事，都好！”周奶奶乐呵呵的，又转向正在小口喝汤的周子航，“子航也乖，就是太静了。这下好了，有知知做伴，肯定热闹！”
周子航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
鸡汤喝完，身上彻底暖和过来。周奶奶这才允许林蓓和夏知知下炕，带她们去东厢房安置。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炕占了一半，铺着崭新印着大红牡丹花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蓬松柔软。窗台上摆着一盆绿油油的蒜苗，给冬日的房间添了一抹生机。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年画，窗玻璃上贴着精致的剪纸窗花。
“看看还缺啥不？缺啥就跟奶奶说！”周奶奶摸摸炕，“热乎吧？晚上睡觉保准不冷！”
“很好，什么都不缺，谢谢阿姨。”林蓓环顾四周，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房间的布置，能看出老人家的用心。
安顿下来，回到堂屋。周爷爷已经泡好了茶，用的是林蓓带来的那套紫砂茶具。老爷子动作不太熟练，但很认真。袅袅茶香飘散开来。
“你们坐着说话，我去把菜弄弄，一会儿就开饭！”周奶奶又钻进了厨房。
周守拙起身跟了进去：“妈，我来帮忙。”
“不用你，陪着客人说话！”厨房里传来周奶奶压低的声音，“……那姑娘真不错，模样好，气质也好，说话也稳当……”
声音隐约飘出来，堂屋里的人都听到了。林蓓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耳根微微泛红。周爷爷咳嗽了一声，低头喝茶，假装没听见。夏知知和周子航互相看了一眼，偷偷笑了。
午饭极其丰盛。小鸡炖蘑菇贴饼子自然是主角，饼子一面焦黄酥脆，一面吸饱了汤汁，美味无比。还有自家腌的酸菜炖五花肉粉条，酸香开胃；清炒自家暖棚里摘的小青菜；一盘切得薄薄的、红亮诱人的腊肠；主食是暄软的大馒头。都是最朴实的农家菜，但食材新鲜，火候到位，味道扎实又温暖。
围坐在八仙桌旁，周奶奶不停地给林蓓和夏知知夹菜。“尝尝这个，酸菜自己腌的！”“多吃点肉，路上辛苦了！”“知知，饼子够不够？奶奶再给你拿！”
林蓓一开始还有些客气，但架不住老人的热情，碗里很快就堆成了小山。她不再推辞，认真地吃着，不时称赞一句“好吃”。周奶奶听了，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周守拙话不多，只是偶尔给父母夹菜，或者不动声色地把林蓓够不到的菜往她那边推一推。
午饭在温暖热闹的气氛中结束。饭后，周守拙抢着收拾洗碗，周奶奶这才勉强同意休息一会儿。她拉着林蓓在炕上坐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老旧的铁皮盒子。
“来，蓓蓓啊，给你看看阿拙小时候。”周奶奶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摞泛黄的照片。
林蓓有些惊讶，但顺从地凑过去。夏知知和周子航也好奇地围了上来。
照片大多是黑白的，也有些早期彩色照片，颜色已有些失真。有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有戴着虎头帽表情严肃的小男孩，有少年时期站在学校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身形单薄却眼神倔强的周守拙，也有他青年时期穿着工装、在建筑工地上、满身灰尘却目光坚毅的样子……
“这孩子，从小就闷，话少，但心里有数。”周奶奶指着照片，絮絮地说着，“他爹脾气倔，他哥性子活，就他，像根老房梁，看着不声不响，扛事。”
林蓓一张张看着，仿佛透过这些静止的影像，看到了一个男人沉默而坚实的成长轨迹。她看到了艰辛，看到了担当，也看到了那份从未改变的沉稳内核。这些，是她认识的周守拙，却又比现在更厚重，更让人心疼，也更让人敬佩。
周守拙洗完碗进来，看到母亲正在展示自己的“黑历史”，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窘迫：“妈，你翻这些出来干嘛。”
“看看怎么了？让蓓蓓多了解了解你！”周奶奶理直气壮。
林蓓抬起头，看向周守拙，眼神比平时更柔和，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挺好的。”
周守拙对上她的目光，那丝窘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温和。他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坐在了炕沿，很自然地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另一本相册那里面，有他哥哥嫂子，还有幼年子航的照片。
阳光透过贴着窗花的玻璃，斜斜地照进堂屋，在炕席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