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除夕。
天色还未大亮,村庄里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就开始此起彼伏,像顽皮的孩子用指尖叩击着冬日的静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炊烟和寒冷晨露的味道这是独属于乡村除夕清晨的气息。
夏知知是在炕头的暖意和隐约的鞭炮声中醒来的。厚重的窗帘缝隙透进青白的天光。她动了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滚到了炕中央,身上盖着的崭新棉被蓬松温暖,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香气。旁边,林蓓已经醒了,正倚在炕头,就着窗外微光看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妈妈,几点了?”夏知知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刚七点。”林蓓放下手机,伸手探了探夏知知额头,“睡得好吗?炕热不热?”
“热乎极了,像睡在暖水袋上。”夏知知爬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院子里已经有了动静,周爷爷正在清扫昨夜可能落下的枯枝,周奶奶已经在厨房忙碌,烟囱冒出笔直的青烟。西厢房的门也开了,周守拙穿着厚实的家居服走出来,手里拿着春联和糨糊。
“要贴春联了!”夏知知立刻来了精神,“妈妈快起!我们去帮忙!”
早饭很简单,周奶奶熬了黏稠的小米粥,蒸了花卷,配着自家腌的咸菜和昨天剩下的腊肠。吃饭时,周爷爷宣布了今天的任务:“上午,守拙带着子航和知知把院门、房门、窗户的春联福字都贴了。老婆子和我准备年夜饭的硬菜。小蓓……”他看向林蓓,语气和蔼,“你要是不嫌厨房油烟大,就帮着打打下手,包饺子。”
林蓓点头:“好,听叔叔安排。”
饭后,真正的忙碌开始了。周守拙搬了梯子,周子航端着盛满糨糊的小盆,夏知知则抱着卷好的春联和福字,像个小跟班。
“先从院门开始。”周守拙个子高,站在梯子上稳稳当当。夏知知在下面仰着头,把刷好糨糊的上联递上去,周守拙一边贴一边问:“子航,正了吗?”
“往左一点……好,可以了。”
红底洒金的春联贴上斑驳的木门,瞬间给古朴的院落增添了浓烈的喜庆色彩。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万象更新”。字是周爷爷手写的,颜体,端庄大气。
“爷爷字写得真好!”夏知知赞叹。
“练了一辈子了。”周守拙从梯子上下来,端详了一下,“以前村里过年,好多人都找老爷子写春联。”
贴完院门贴房门、窗户。周守拙负责高处,周子航和夏知知负责矮处和传递。糨糊粘手,红纸掉金粉,两个孩子很快就弄得手上、衣服上斑斑点点,但都兴致勃勃。
“福字要倒着贴!福到啦!”夏知知举着一个大大的剪纸福字,认真地比划着窗户中央。
“嗯,倒着贴。”周子航在一旁扶着她,怕她站不稳。
周守拙在旁边看着,没有插手,只是在他们贴歪时出声纠正一下。阳光渐渐升高,照在红艳艳的春联和孩子们兴奋的小脸上,空气虽然清冷,却充满了活力和暖意。
厨房里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大铁锅炖着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另一口锅蒸着八宝饭。周奶奶手法娴熟地处理着一条大鲤鱼,准备做年年有鱼。林蓓系着围裙,在一旁帮着洗菜、切配菜。她刀工好,切出的土豆丝均匀细长,引得周奶奶连连夸奖。
“蓓蓓这手巧!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周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林蓓切菜的手微微一顿,没接话,只是耳朵尖有点泛红。
周爷爷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负责添柴看火。橘红的火光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时不时跟林蓓说几句话,问问城里过年的场景,或者讲讲村里以前的年景。
“以前啊,年三十晚上,小子们满村跑着捡没炸的鞭炮,女娃娃们就聚在一起跳皮筋、抓子儿……”老爷子眯着眼回忆,“现在娃娃少了,也没那么热闹咯。好在今年你们来了。”
林蓓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声。厨房里蒸汽氤氲,香气浓郁,柴火噼啪作响,夹杂着老人温和的絮语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忙碌,对她来说是陌生而新鲜的体验,但并不让人厌烦,反而有种脚踏实地的充实感。
上午十点多,春联贴完了。整个院子焕然一新,红彤彤一片,喜庆极了。周守拙带着两个略显狼狈但成就感满满的孩子回到堂屋休息。周奶奶立刻端出炸好的肉丸、红薯丸和麻叶让他们垫肚子。
“尝尝,刚出锅的,香着呢!”
夏知知捏起一个还烫手的肉丸,吹了吹咬下去,外酥里嫩,肉香十足。“好吃!”
周子航也小口吃着,眼睛满足地眯起来。
下午,重头戏包饺子开始了。堂屋的八仙桌被擦得锃亮,摆上了大大的案板,和好的面团,调好的三盆馅料,猪肉白菜、韭菜鸡蛋、还有周奶奶特意准备的羊肉胡萝卜
周奶奶是主力,擀皮飞快,擀面杖在她手里像是有了生命,一转一推,一个中间厚边缘薄、浑圆均匀的饺子皮就飞了出来。林蓓和周守拙负责包。
夏知知和周子航也洗干净手要求加入。
“我也要包!我会!”夏知知宣称。
“我……我试试。”周子航小声说。
两个孩子被分配了相对简单的捏合,把放好馅的饺子皮对折捏紧就行。结果,夏知知捏出来的饺子要么馅太少瘪瘪的,要么馅太多破皮漏汤。周子航则过于小心翼翼,捏得倒是紧,但饺子形状古怪,像营养不良的小老鼠。
周奶奶看得直乐:“不碍事不碍事!自己包的,煮出来一样香!你看这个,”她拿起夏知知一个露馅的,“这叫挣了,好兆头!”
大人们善意的笑声中,两个孩子继续笨拙而认真地“创作”着。堂屋里充满了面粉的微尘、馅料的香气和轻松的笑语。阳光西斜,透过贴着窗花的玻璃,在每个人身上洒下温暖的光斑。
周守拙擀皮间隙,很自然地用沾着面粉的手指,替林蓓拂开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林蓓正专注地包着饺子,只是微微侧头避了一下,没说什么,耳根却红了。周奶奶和周爷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意更深。
饺子包了几大盖帘。看看时间,该准备年夜饭了。周守拙起身去院子里劈柴,准备晚上烧炕和守岁时取暖用。周爷爷去检查灯笼和鞭炮。周奶奶和林蓓开始炒制最后的几个热菜。
暮色四合时,丰盛的年夜饭终于摆满了八仙桌。凉菜、热菜、汤羹、饺子,琳琅满目。中央是一条完整的红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周爷爷开了瓶存了好久的白酒,给大人们都倒了一点,孩子们则是果汁饮料。
“今年老大没回来,说是没假……”周奶奶刚开口意识到不对,看了看周子航,见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又把话咽下,周爷爷自然的接过话
“来,都坐下!不提那些!”作为一家之主,周爷爷端起了酒杯,脸色在灯光和酒意下微微泛红,“今年,咱们家添人进口,热闹!守拙带了小蓓和知知回来,是咱们家的福气!别的客套话不多说,就希望咱们一家子,往后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新年好!”
“新年好!”大家齐声应和,碰杯。
电视里传来春节联欢晚会热闹的开场音乐,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桌团圆饭和身边的家人身上。周奶奶不停地给林蓓和夏知知夹菜,介绍着每道菜的寓意。林蓓也主动给两位老人和周守拙夹菜,举止自然。周守拙话依然不多,但眼角眉梢都是舒展的笑意,不时给林蓓的杯子里添上热茶。
夏知知吃得小肚子滚圆,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就是过年啊。这就是团圆。
饭后,收拾完碗筷,周守拙在院子里点燃了准备好的鞭炮和烟花。噼里啪啦的巨响和绚烂的光芒划破乡村寂静的夜空,硫磺味浓烈而喜庆。夏知知和周子航捂着耳朵,又兴奋地尖叫着,看着烟花在头顶绽放。
放完鞭炮,回到烧得暖融融的堂屋。炕桌重新摆上瓜果零食,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边看春晚边守岁。周奶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给夏知知和周子航。
“压岁钱,拿着!平平安安,快长快大!”
“谢谢奶奶!”两个孩子开心地道谢。
夜色渐深,春晚的节目还在继续,但周爷爷和周奶奶年纪大了,开始有些撑不住。周守拙劝他们先去休息。
“那你们守岁,我们老家伙先去歇着了。”周爷爷打着哈欠,和周奶奶互相搀扶着回了正房东屋。
堂屋里只剩下周守拙、林蓓和两个已经有些眼皮打架的孩子。电视里的歌声笑声成了背景音。
周子航终于熬不住,头一点一点地,靠在了周守拙胳膊上。周守拙轻轻将他放平,盖好小被子。另一边,夏知知也困得东倒西歪,被林蓓揽进怀里。
“让他们睡吧。”林蓓低声说,轻轻拍着夏知知。
周守拙点点头,调低了电视音量。暖黄的灯光下,两个熟睡的孩子,并肩坐在炕沿的男女,构成了一幅安静而温馨的画面。
窗外,遥远的村庄里,零星还有守岁的人家亮着灯,更远处传来隐约的、最后的鞭炮声。
旧岁将尽,新岁即临。
周守拙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低沉:“林蓓。”
“嗯?”
“谢谢你……愿意来。”
林蓓转过头,看着他被灯光柔和了的侧脸,静默片刻,才轻声说:“也谢谢你……”
没有更多的话语。但有些东西,在这辞旧迎新的夜晚,在这温暖如春的农家炕头,在彼此交汇的平静目光里,已然尘埃落定,清晰如窗上崭新的红窗花。
电视里,新年钟声即将敲响。
主持人开始倒计时:“十、九、八……”
周守拙伸出手,轻轻覆在了林蓓放在炕席的手背上。他的手宽大温暖,带着薄茧。
林蓓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三、二、一!新年快乐!”
欢呼声从电视里传来。
窗外,仿佛约好了一般,远近的村庄同时爆发出热烈的、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如春雷滚过大地,宣告着新年的正式到来。
在这震耳欲聋却又无比祥和的轰鸣声中,周守拙收紧了手掌,将林蓓的手完全包裹住。
林蓓抬起眼,看向他。
他亦回望,眼神深邃而坚定,仿佛在说:新年快乐,以及,往后的每一年,都希望能与你一起度过。
林蓓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相贴,温暖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