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晨曦，来得似乎比平日更矜持些。厚重的夜色刚被天边一丝鱼肚白稀释，村庄还沉浸在守岁后的酣眠里，只有零星不知谁家早起敬神的鞭炮声，脆生生地划破拂晓的寂静。
夏知知是被窗外院子里“沙沙”的扫地声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身上盖着温暖的棉被。林蓓已经不在身边，但被窝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清冽的香水味。
她眨了眨眼，昨晚最后记忆是靠在林蓓怀里，听着电视里的歌声和周叔叔低沉的说话声……然后，好像在一片温暖的喧闹的鞭炮声中睡着了。
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天色是清透的灰蓝，院子里的雪地被扫出了一条干净的小路。周爷爷正拿着大竹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着昨夜鞭炮留下的红色碎屑，动作沉稳有力。厨房的烟囱已经冒出了袅袅炊烟，在寒冷的空气里缓缓上升。
堂屋的门帘被掀开，周守拙端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走了出来。他穿着昨天那件深灰色的家居服，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的旧羽绒背心，头发有些微乱，但神情是放松的，甚至带着点清晨特有的清爽。他看到趴在窗户上的夏知知，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朝她点了点头，嘴角似乎弯了一下。
夏知知笑了一下，缩回脑袋，心里嘀咕：“周叔叔起得好早！”
她穿好厚厚的衣服，蹑手蹑脚地溜出东厢房。堂屋里，灶膛里的火静静地燃着，映得半间屋子暖红。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小菜，切得细细的酱黄瓜，淋了香油的咸鸭蛋，还有一小碟琥珀色的花生米。空气里飘着小米粥朴实温暖的香气。
林蓓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双筷子。她也换了身居家的浅灰色高领毛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少了平日的冷锐，多了几分柔和的烟火气。看到夏知知，她轻声说：“醒了？去洗漱，准备吃早饭。初一早上要吃素饺子，奶奶正在煮。”
“哦！”夏知知应着。
周子航也揉着眼睛从西厢房出来了，看到夏知知，小声打了个招呼：“知知早。”
“子航早！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孩子们洗漱完，周奶奶端着一大盖帘白白胖胖的饺子从厨房出来了，笑眯眯地说：“初一素饺，平安素净一年！快，趁热吃！守拙，给孩子们倒醋。”
饺子是韭菜鸡蛋粉丝馅的，清鲜可口。就着温热的小米粥和爽口小菜，一顿简单却充满仪式感的初一早餐，在渐亮的天光中开始了。
周爷爷放下扫帚，洗了手坐下，先夹了一个饺子，没立刻吃，而是看着林蓓和夏知知，语气比平时更温和：“昨晚休息得还好？炕还热乎吧？”
“很好，很暖和，谢谢叔叔。”林蓓回答。
“那就好。乡下条件简陋，就怕你们不习惯。”
“没有，很好。”林蓓顿了顿，补充道，“比城里……更有年味。”
周爷爷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点点头，这才开始吃饺子。
饭桌上，话题围绕着新年的习俗。周奶奶说，初一不能扫地怕把财气扫走，所以老爷子天不亮就扫干净了，不能动剪刀针线，要说吉祥话等等。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饭后，周守拙起身收拾碗筷，动作自然流畅。林蓓也站起来帮忙，两人在小小的厨房水池前并肩而立，一个刷碗，一个冲洗，偶尔低声交换一两句话，大多是“水凉吗？”“还好。”“这个放哪儿？”“给我吧。”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远山，金灿灿地铺满了清扫干净的院子，照在红艳艳的春联和窗花上，反射着喜庆的光。周爷爷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眯着眼，手里拿着个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听着戏曲。周奶奶则开始准备待会儿可能来拜年的邻居小孩们的糖果零食。
夏知知和周子航在院子里玩。周子航从屋里拿出了他的画板，说要画一幅“初一晨光下的老院”。夏知知则对墙角那堆形状奇特的柴火产生了兴趣，试图用它们搭建一个“微型乡村堡垒”。
九点多钟，开始有穿着崭新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来拜年了。大多是本家的侄孙辈，也有邻居家的孩子。进门就脆生生地喊：“太爷爷太奶奶新年好！守拙叔新年好！”
看到林蓓和夏知知，孩子们都好奇地瞪大了眼，但很快在周奶奶“这是你们城里的林阿姨和知知姐姐”的介绍下，也跟着喊“阿姨新年好！姐姐新年好！”
周奶奶笑呵呵地给每个孩子抓一大把糖果花生，有时还塞个小红包。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跑了，去往下一家。
林蓓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被这么多陌生孩子称呼，但很快便适应了，也会微笑着回应“新年好”。周守拙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看着她略显生疏但努力温和应对的样子，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一波孩子刚走，一个六十多岁穿着簇新中山装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提着两瓶酒和点心盒子进了院门，嗓门洪亮：“老哥！老嫂子！守拙！新年好啊！哟，这二位是……”
“村长来啦！快进屋！”周爷爷连忙起身招呼，“这是守拙的朋友，小蓓，这是她女儿知知。小蓓，知知，这是咱村的李村长。”
“李村长新年好。”林蓓礼貌地问候。
李村长上下打量了林蓓一眼，又看看周守拙，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满意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守拙好福气啊！小林同志一看就是有文化有气质的城里人！欢迎欢迎！到咱这儿就当自己家，别客气！”
寒暄了几句，李村长被周爷爷让进堂屋喝茶说话去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老爷子爽朗的笑声和“……早就该定下来了……好事！大好事！”之类的话语。
林蓓站在院子里，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出耳根又有些泛红。周守拙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刚倒的热水，声音很低：“村长就这样，热心肠，话直，别介意。”
林蓓接过水杯，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手背，抬起眼看他，摇了摇头：“不会。”
上午就在陆陆续续的拜年和闲谈中度过。午饭依旧是简单的家常菜，但气氛比昨天年夜饭更加松弛自然。林蓓已经能很自如地给周奶奶夹菜，和周爷爷聊几句村里的旧事新貌。周守拙的话依然不多，但目光停留在林蓓身上的时间明显长了，偶尔还会给她碗里添一勺她多看了两眼的菜。
午饭后，冬日阳光正好，晒得人懒洋洋的。周爷爷提议去村后的山坡上走走，看看雪景，也消消食。
一行人穿戴整齐出了门。村路干净，两旁的人家都贴着崭新的春联，门口散落着鞭炮的红衣。遇到村民，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互相笑着道一声“新年好”。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着细碎晶莹的光。空气冷冽清新，带着阳光和冰雪的味道。
山坡不高，很快到了顶。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宁静的村庄、覆雪的原野、远处蜿蜒的冰封小河和黛青色的连绵山峦，尽收眼底。天是那种澄澈的、水洗过般的蓝，几缕薄云淡得几乎看不见。
“哇！好漂亮！”夏知知呼出一团白气，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这辽阔的景色。周子航则已经打开了画板，开始快速勾勒眼前的构图。
周守拙和林蓓站在稍高一点的位置。风吹起林蓓围巾的流苏和发丝，她微微眯起眼，望着远方。周守拙站在她侧后方半步，目光同样投向远处，但眼角的余光始终笼着她。
“这里，夏天来更美，满眼都是绿色。”周守拙忽然开口，“秋天你来过了，色彩最浓。冬天……就是这样，干净，空旷。”
“嗯。”林蓓应着，沉默片刻，说，“都很好。各有各的味道。”
周守拙转过头，看着她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脸颊和专注的侧影，声音低沉了些：“以后……可以常来。看看四季。”
林蓓也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阳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映出一种沉静而诚挚的暖意。她望着他，然后，很轻但很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得像风，却重重地落进了周守拙的心底。他眼底的笑意如冰河解冻，缓缓漾开，温暖而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