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大宋年间,华州华阴地面,有个史家村,村内有一少年,姓史名进,自幼衷爱习武,不乐擅唯母言,不哀从顺父事。原富庄出身,疏母见背,父助其威名,使人以九纹龙相缠其胸臂背脊。
史进本人,单枚一个豪义,少时任性,唯好枪棒,然所习皆花法,未得真传。及遇王进,得蒙点拨,方窥武学堂奥。未几,父殁,遂守制承业,继任庄主。然心向江湖,终焚宅别业,远行千里,欲寻恩师王进而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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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渭州茶坊,我正彷徨寻师,一个魁伟的军官大步走来,动如雷震,声若洪钟。他听说我是‘九纹龙’,非但不鄙夷,反而眼中放出光来,拉着我便去饮酒。他那般豪迈,像一团火,把我心里那点侠义心肠,彻底点燃了。我观他拳打镇关西,不为私利,只为此公道,方悟武艺非为炫技,乃在锄强扶弱。此,乃吾之路也。遂结为兄弟,亦师亦友。
自是与兄弟别,返归庄上,踞守乡里。凡待人接物,唯任侠重义是举。
……
……
……
怎奈平生所重之义,一朝竟成身之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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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们来借粮,我史进岂是怕事的?陈达那厮撞到我手里,被我生擒,捆得像只粽子。我心里还得意,自觉为地方除了一害。
可第二天,朱武和杨春就来了。他们没带刀兵,径直走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朱武说:「小人等三人,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番兄弟既误犯虎威,小弟等三人一同就戮!」
就这一番话,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捅进了我心窝最软的地方。
我那时年轻啊,只觉得浑身热血往头上涌——这是怎样的义气!为了兄弟,甘愿同死!我史进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这等好汉!相比之下,我若拿了他们去见官,岂不是成了不仁不义之徒?
就为这一时热血,我亲手给陈达松了绑。
从此,便像是推倒了一副多米诺骨牌。我请他们喝酒,他们送我金银。今日一只肥鹅,明天一匹好缎。这「情义」的债,就这么欠下了,再也还不清。我心里知道,这是「通贼」,是灭门的大罪。可每次想断,眼前就浮现出他们「不求同生,但愿同死」的场面,这「义气」二字,便成了我最重的枷锁。
李吉那厮告发时,官兵围庄时,我才如梦初醒。可已经晚了。当我与朱武他们并肩杀退官兵,手上沾了官差的血时,我就知道,史家庄,我回不去了;那条清清白白的路,被我亲手断送了。
昔日锦缎盈库,今朝烈火焚天。
什么巴结?是他们用‘义气’这把温柔的刀,一步步将我逼到了墙角。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蠢材,还曾为他们这份‘义气’感动得热血沸腾!
一把火烧了庄子,烧掉了我最后一点念想。火焰噼啪作响,我仿佛听见朱武那‘不愿同生,只愿同死’的誓言在火中扭曲、变形。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们跪下的那一刻,不是义气的开始,而是算计的终结。我这‘九纹龙’,终究成了他们‘苦肉计’里最得意的一环。”
有时醉眼朦胧,看着这身刺青,只觉得它们不是在护体,而是在锁我。锁住一个再也回不去史家村的少年,锁住一个轻信了‘义气’童话的傻瓜。
事到如今,不知道我那兄弟如何?
…………
…………
义气,真心,听着还挺像一码事的。
意识,像一颗被拽出水面的石头,沉重的摔回现实。
「呯!」
是爆炸的声音,就这样把我的行侠仗义梦扎破了,就连朦胧之间缩进被窝里的梦后遐想也被打乱了。
到底是哪个家伙?我可没有放弃做一个侠匪呢。
「我说了我不想上课,妈妈,妈妈,妈妈!」
这声音听起来比刚刚的东西爆炸还要尖锐,甚至发完脾气以后,没有哼哼唧唧的伪音,而是干脆利落直接收住,是完全不给人耳缓冲的超级噪音类型。
「你还要不要上高中了呀?还天天跟这些人鬼混,你谈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喜剧电影的旁白,似乎早就受够了女孩的社交对象,一边经过靠近我门的走廊,提着扫把急匆匆地重新隐入视野盲区。
「我谈的是什么人?他对我可好了……你不准说他!」
分贝骤降,听起来像是她男朋友就在附近一样,或者是她自己无法百分百确定吗?
「真的好也不会在这个学校了,你看他考不考得起高中?」
突如其来的攻击像是一张「南蛮入侵」一样,我只能被动减少1点HP值并思考要不要捂住耳朵。
「人家走的是体育特长,他可是学校的篮球队长。」
「那你呢?你还能走啦啦队特长啊,你不得和他一起考上高中吗?」
篮球队……
「哎呀——!可是我真的不想上课!」
「哎呀!可是我真的想让你上课!」
连同着自己的女儿一块撒娇耍混的母亲可不常见啊……
老赵遇到的可不是个善茬啊……
不过听这个声音肯定不是她了。
我慢悠悠的穿好校服,起身将房门悄无声息的推开一指宽,门外,赵露思珍藏的那个水珠玻璃瓶已炸成碎片,几片棱角尖锐的残骸正冷冷地反射着灯光,躺在我门前的边界线上。
是诗羽瑶,我想我应该与她没有任何关联。
再打开一点,如我所料,略显古铜色的皮肤所包裹住的双腿,当我的视线扫描抵达大腿的2/3处时,才见到她的下装穿搭——紧束住腰的百褶短裙,以空露的肚脐作为过渡带,上面穿着的则是轻薄的白色镂空袖衣——那是睡衣吗?不过青春期少女身材发育的成果倒是完美展现了。
她好像本来就是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当不知道看什么的时候的——所谓辣妹的第六感让视线不由自主的转向我的房门之前,我已经戴着口罩自然的从厕所走出来了。
我想我已经被她发现了。
我能感觉到视线在我身上收拢的这一瞬间,于是立马加快步伐,想要走向门外。
老赵不在……
该死,还是应该躲在房间里比较好吧,可是上完厕所以后回房间显得很奇怪啊,况且刚刚这家伙就已经盯上我了,这就相当于自寻死路了。
要不直接跑出去,就当一个奇怪的人,反正她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心思在饵罐里深钻,我已经经过她了,或许是太过于集中注意力的缘故,没有看见她向外伸了一只脚。
「呃啊。」
我踉跄的向前跌撞两三步,手肘快要在墙壁上擦出火花,全力平衡自己不要摔倒,她趁机搂住我的脖子,一只手抵住下巴,掐住我两边面颊,试图将口罩从我脸上扒下来。
「你干什么呀?又发什么疯!」
是她的母亲,正在训斥她,可我还是希望能够做出一些比较有用的实际行动。
我抓住她的手想要甩开,可她却轻松地推开我伸出的手腕,仿佛拂开一片落叶,没等我重新调整架势,又提膝对准我的大脚后侧缓缓一「点」,麻痹感与无力感交织而来,我几近摊软的倒向她的胸口的白色绒纱。
记忆她好像是个练家子。
难不成武林梦还没有结束吗?现在遇到的是——江湖人称「母夜叉」的孙二娘……
不过两年后好像也没听说过她会突然对不认识的人动手……甚至对待不熟悉的人她都会礼貌的打招呼的,这也绝不可能是恋爱喜剧该有的桥段……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怎么突然从里边出来了?穿的衣服也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身上的衣服是初来长沙时满娘送给我的,貌似是有些出名的名牌,由于考虑今天要和林一艺吃饭的缘故,我还是在行李箱里的数件校服中挑出了它。
不对,如果是按照穿搭风格来说的话,我自觉和她应该不相上下才对,这可是我竭尽全力选出的最时髦的搭配。
「没有……你搞错了。」
我压低着声音说道,可这好像加深了她的自信。
「我搞错什么?这个衣服绝对没错,是白色红纹“Super me」限量款啊,我对它印象是很深的,至少在上学期间,只见过这一件。”
难道成为辣妹的第一步是要熟背所有装饰品牌吗?
「我真的没见过……」
她仔细端详着我的上半张脸。
「等一下……我觉得我能想起来……」
诗羽瑶皱着眉头,又开始自顾自地玩起回忆游戏来,一边松开勒住我的手,就像张开一把重力钳,又将快要扯下来的口罩重新给我戴回去。
虽然当年和她是同班同学,但在我看来我给予青花的人的印象都只有跟别人打了一架没打过而已,或是平时很喜欢睡觉的样子,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在这里留下什么深刻回忆,又或者像我对自己所作出的结论一样————
「眼角有颗泪痣……还有左手美术刻刀的划痕……一副衰样……你是不是那个咬阿卓的狗人?」
只是我忘记了而已。
诗羽瑶的额头抵住我鼻梁,一边抓起我的左手手腕,一条微小的四方形疤印正挂在搏动的脉边,像是虫茧般略微突起。
「什么……狗人……」
我感觉心头发紧,颤颤巍巍的问道,
「…听他说……是你打架的时候咬着他的手不放,把你打的半死也不放,后面害得他去打了狂犬疫苗。」
狗人?说我咬人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绰号?邓文卓这个家伙……在我走以后……他妈这么侮辱我……
那那家伙该叫自己什么?孤独的狂犬病患者?不对,他有女朋友……「风流的狂犬病患者」别开玩笑了……
如果那个班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伙,我当然觉得无所谓了,并且我也没有觉得有除了邓文卓那家伙以外任何人针对过我,最多只是自己不擅长突如其来的新环境而与他人相处而已……
而且……
易小玉……
若是连她也要这么认为……那么……我会杀死现在看到的一切人类,然后找到并发送D—mail邮件抵达那个她完全不知晓的β线,不对,仔细思考的话,唯一理想的世界线的变动数值我都背不明白,好像是1.048……我根本记不住那些,况且现在想杀掉眼前的这个家伙,对我来说好像也极为困难。
「你等会要去给他道歉!听到没有!‘狗人!’还有……你名字是叫……」
诗羽瑶一边数落着,一边继续思考我的名字。
狗人……狗人……这个蠢女人的本性竟然这么恶毒,可是让我恨透了。
「你他妈的死**!」
我试图伸手把她掀开,抵住墙一边向下蹲,令她重心偏移,可她却直接倒在我的身上,两只脚迅速压死我的胳膊肘心,我想要抬手,可一旦发力就感觉到小臂像是自己在撕扯自己一样,疼痛难耐。
「还敢骂我,胆子不小啊!」
她一脸藐视地坐在高处。
「你们……别闹了……」
一旁的女人似乎已经感觉劳心费神,缓缓的坐在一旁的课桌旁,捂着头念道。
「老子不叫狗人!」
我大喝一声,双腿猛地向后蹬缩,将她推倒向我这边,可她下腰倾落的同时,两只腿仍不松立于我已经张开到180度的手臂,在我身上横着竖了个一字马。
「到底怎么样啊?不就是让你道个歉吗?」
这次是直接的,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没有放对位置的家具。
怒火肯定会从天灵盖迸发而出,我敢确信,也一定确信,巴不得把一切都套进她的脑子里。
「我道你妈!」
她的脸上浮出一丝愠怒,或是快要和我脸贴脸的缘故,一只手狠狠的按在我的脸上,向后舒展着,要将我的两只脚压回去。
「腿部力量还行,应该没少跑步……这才对得起‘狗人’之称。」
狗人……
狗人……
狗人……
这家伙……还真是傲慢的不像话,事到如今……那就让你看看真正的狗人。
我顺应般将腿重新摆平,在她重新调整好姿势的一瞬间,张开嘴,隔着口罩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舌头不停的打转搅旋。
「啊!」
她像是炸毛的野猫,尖叫一声,一边使劲扇打我的脸,直到我松开嘴的一瞬间蹦起身来。
chance!
挣脱开来以后,我撑着一旁的墙,反推着借力起身,加速跑出门外。
「喂……」
她伸了伸手,说的话我什么也没听清。
得快点跑,不管怎么样,跑的越远越好。现在的情况显然来不及跟老赵解释这些……
史进当年焚庄出走时,是否也这般狼狈?
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小区,直到肺叶火辣辣地疼,才扶住膝盖停下。诗羽瑶没有追来。胜利了吗?为何只感到一阵被掏空了的虚弱。
手也是好疼,似乎是刚才用力过猛了……幸好这家伙没追过来……
晨阳的光照慢慢在眼前支出,青花新城的门面商铺比过道绿化下的花草更早竖向这尚光,淋到昨夜的雨露渗在我走过的每一寸地砖里,这本不是滋润它们的,却要咕噜噜记录下来,以后还会有更多五花八门的东西投入进去的……人大概也是如此……在新的环境,主动或被动地咽下新的理念,刻舟求剑的想法又怎能如愿?
所以才要对表面光鲜的家伙保持警惕才对……说不定他们血肉里的油和水都能融到一块了。
走过小区大门,门边的沿道上是大大小小的早市菜铺,一张布,一杆秤,粉嫩出水的萝卜青菜,白发躬耕的爷爷奶奶。大多数铺主已经开始甩布收摊了,他们这类生意的起程时间大概是清晨5点左右,关于我为什么知道……
在西葫芦村上网的时候,每次通宵达旦后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背着一大箩筐的东西,将粗纸布缓缓铺开,有的时候整条路都被占住了,要穿插在满是泥土削屑的路中空隙走过去,有时候买到的菜会比超市还要便宜,感觉像是浑然天成的菜市场,可偏偏只会光顾那些同样早起的老人家。
「早点」这个词并不适合在土家酱香饼摊前排队的我,好像老板也这么认为,
「这么早就起来吃饭了?好久没见到放假起来买的学生了。」
其实是觉得那样词语应该是优雅的食客和用餐方式组成的吧。
「你生意不好吗?」
「没有,一般对我们来说,你们学生上学和放学都是生意的高峰期,节假日就不一样了,基本没什么生意了,你们都在睡懒觉吧。」
「怎么不休息?」
「多赚点钱咯。」
赚钱,成年人消耗一切想要完成的无限制任务,是用自己的时间,别人的时间,同辈们的时间,需求者的时间兑现金钱。
花费时间,得到东西,窃取他人的时间得到东西……累积,拼凑,掌握规律,就会更轻松的巧取,所以人生——要么缩在床上为自己思考或哭泣,要么等待他人提出等价的交换条件,这才是正常的规划,可现实里还是有人把时间交给别人,不论回报,实际上也是虚度光阴不是吗?
懂得珍惜和补救的话,会和我一样思考解决办法,比如缺少优雅的食客,那么就需要探索协调的用餐方式——
想必老板也深谙此道,热气腾腾的压盖掀开后,饼身金黄,葱香携着酱汁的焦香赤裸裸地勾引着唾液腺的「神经循环」,不要去在意夹子上的油腻,而是要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酱饼上,就这样大方地套进塑料袋里,当他递出手的时候,也不要着急,而是稳稳的接住,这时候一定会发出窸窣的响声,像是为这场即将开始的、不体面的仪式鼓掌。
第一步,是凝视。
不要立刻下口。先看着它,看酱汁如何不均匀地渗透进饼皮的缝隙,看葱花如何在边缘被烤得焦黑。承认它的不完美,就像承认自身的不完美一样。这是一种坦诚。
第二步,是徒手。
直接用手,感受刚出锅的饼传来的、略带灼痛的体温。指尖传来的油腻感,是这场盛宴最真实的请柬。优雅的本质,是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想吃,所以用手。
第三步,是下口。
不要小家碧玉地小口咬。认准一个角度,果断地、带着一丝狠劲地咬下去。会听到「咔嚓」的、酥脆断裂的轻响——那是饼的哀鸣,也是食客的胜利号角。酱汁可能沾到嘴角,但过分干净的吃相,是对这种粗犷美食的背叛。
最后一步,是吞咽与沉默。
在咀嚼和吞咽时,不要说话,不要思考「看起来怎么样」。只剩下味蕾上的咸香、酥脆的口感和充实的满足感。
餐后活动是什么?又要一步又一步嘛,其实是很麻烦的。
我在心里默默给那套流程命名为‘庶民的早膳仪式’,并为此自嘲了五秒。
身体仰卧,而后顺着长椅的弧度缓缓滑下,无声地挤走了一只野猫的暖梦。它醒了,在我无意中碰到它尾巴时,发出「哈」的一声,分不清是慵懒的哈欠还是严厉的警告。对峙沉默而紧张。最终,我动用了一点身为灵长类的无耻优势,将它请了下去。现在,长椅完全属于我。横躺下来,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彼时的安宁与偷来无异。
终究,再怎么自我构建的临时哲学,也只是为了逃避与诗羽瑶碰面的借口罢了。
「老板,两份酱饼,麻烦了。」
是易小玉的声音啊……
大概是刚才的理念唯独缺了「优雅食客」的实体,大脑才用幻听来弥补。人类总会靠想象弥补过失,不过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圆满了。
「呀?你好啊小猫……小花猫呀……」
「喵……」
「你好可爱呀……」
翻身间,视线的余光告诉我,想象有了实体。
那只野猫拉长着身子,用爪子紧紧扯住少女的牛仔裤角。
她拿着酱饼,犹豫着,可眼神里流露出一缕天然的楚楚动人,披散的中发在阳光下折出窈窕的光晕,早市的喧嚣淡去,光影在她的周身流转,恍若静谧湖水上摇曳的荇菜。她仿佛就伫立在湖中的小洲上,腕抚寒露,柔膝将屈,正要俯身撷取一段清波。
我辗转着,困意全无,在长椅上小心翼翼地调整身姿,试图找到一个余光更明媚的角度,不愿错落她一丝一毫的神采。
俯首低眉,她仔细地用木签挑起一块酱饼,递向那只猫,可那只猫只是嗅了嗅,便放下尾巴,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还以为她会露出一脸失望的神情。
「太好了,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肚子呢……」
她却像是松了口气。
好矛盾,但是好可爱。
就像明知道希望渺茫,却仍被她的「引力」所捕获的我一样。
或许她已经注意到我了,而根本没有在意我的目光,或许我根本没有那么强大的气场,在她眼里甚至不如野猫。
野猫向我这边跑来,而她也迅速踱步紧随。
我的脚抵住椅栏,头向上抬,撞到了另一边,霎时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辆坠崖失控的货车,车斗里的杂物聚涌,匆忙中又将脚卡回栏间,却只换来一瞬间天旋地转。
糟了,不能这样,得赶紧离开,对不起食肉目先生,我不该占用您的位子……拜托请慢一点。
待到我将脚抽出,准备起身离开时,野猫已经坐立在我的跟前,嘴里发出「哈嘶哈嘶」的叫声,而易小玉也越来越近了。
这只猫渣,是不是看见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就觉得我怕了?竟然还越跑越快,甚至露出像老虎一样的凶相,只是猫假伊人醉而已……
不过现在可不是提交仇猫派申请书的时候,她离我仅有几步之遥,就算起身跑开也要被当作害怕猫渣的怪人了,我干脆将腿重新舒展开,仿佛只是在调整睡姿,继续霸占在长椅上。
对,我根本没看见她,我只是个纯粹的,晒太阳的陌生人。
「那个……」
她开口了。
比声音先听到的是心脏的狂跳,甚至我觉得她突然间说了好多话,但我都没听到。
咚咚,咚咚咚!
「请问……你没事吧?」
「啊……怎么了?」
我尴尬地睁开眼,尽可能捋直自己的舌头。
「哦,不好意思,就是看你倒在这里……还以为是有哪里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好像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对,我是正常的。
我不敢转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椅背上的木痕,腰背间硌着颗小石子,但我的脚早已失去知觉,不愿挪动半分,整个人僵直在这座露天棺材上。
「没有……我喜欢在外面睡觉。」
「哈哈,不如说是喜欢晒太阳吧。」
她的声音好像是有形状的,我能在木痕上凝刻出她微笑的样子。
「嗯。」
「哦……但是你要小心哦,这只小家伙盯上你了,如果受伤的话可就只能到前门的卫生所里躺着了,那里可没有太阳呢。」
受伤,这只野猫?我要告诉她这家伙已经被我打败了一次吗?又或是假装不在乎善意的提醒?其实让她继续说也可以吧?
好折磨,我该说什么才能显得正常一点?呃啊……如果得到他人的帮助与关怀的话,还是先道谢比较好吧。
「谢谢……」
「嗯。」
轻轻的脚步声。
耳旁的音筒里有关于易小玉的一切褪去,她应当离开了,空气里太阳的引线勾勒在我的后背上,燥动而寂静,偶时传来几声野猫的轻吟……
要是面对她的话也没用,毕竟我可是连一句「你也喜欢这里的酱饼呀」之类的话都说不出口。
「喵……」
长久而短暂面壁过程令人身心压抑,亦或是血液在竖躺流进脑子的速度要慢些,感觉身体好疲惫,似乎有好多东西占据了该反省与回忆的地方,都是些奇怪与不幸的期盼与假设,明明我没有做过,也不敢再想。
心无余,力亦空。
至少……没表现的那么窘迫,要么继续休息会吧,反正也是被吵醒的,你这只猫渣,要怪就去怪诗羽瑶那家伙吧。
我闭上了眼……
……
……
……
——
少华山的日子,白日里是喧嚣的。喽啰的操练声、兵刃的交击声、朱武他们商议「买卖」的低语声,混杂在一起,倒也算得上热闹。可每当夜深人静,酒意散尽,独自躺在这虎皮交椅上,那股熟悉的憋屈便如冷雾般从四面八方渗来,缠绕得人透不过气。
库房里的金银绸缎,一日日堆积起来,沉甸甸地,却压不住心底的空洞。我时常独自走到山寨边缘,望着山下那条通往史家庄方向、早已被荒草淹没的小路。昔日锦缎盈库,何等风光?如今,我坐拥这山寨的「富贵」,却觉得比当年那个守着田产、一心练武的少年,要贫穷千倍万倍。
那身九纹龙,在火光下尤其刺眼。它们曾是我的骄傲,是父亲望子成龙的期盼。如今,它们依旧盘踞在我身上,张牙舞爪,却仿佛成了这「山贼」身份的烙印,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是如何一步步从史家庄的少庄主,沦落至此。
义气,真心,并非如此。
可朱武他们的「义气」,是算计,是捆绑,是让我有苦难言的枷锁。而我当年对鲁达哥哥那份毫无保留的亲近与敬仰,才是真心。想起他,胸中那团将熄的炭火,才仿佛又被风吹亮了几分,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和热。
他如今又在何处?是否还如当年那般,路见不平,便挥拳相向?还是……也同我一样,被这浑浊的世道,磨去了几分棱角?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这山寨里,我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也已被这「义气」的名目和这山寨之主的身份牢牢捆住。每日对着那些并非真心敬我,只是畏我武力的面孔,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违背本心的事。
这梦,做得久了,便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着的煎熬。
——
「喵……」
「喵……」
「喵……」
叨叫声一应一和——不过这次,是自然醒来的,我翻过身,松目朦胧地拭起嘴角的口水,阳光顿时刺向面门,似是要掰开我的眉角。
「喵∽」
「喵呜呜……」
「喵呜呜∽」
这野猫是猫格分裂了还是发了情,叫声抑扬顿挫的,真是有够烦人呐。
「喵……」
睁开眼,刺眼的日光让我下意识地垂下视线,径直浮现出那只凛然正坐的野猫,我所在的空间,阴影已然被阳光一扫而空。
「喵呜!」
它的花斑在阳光下涂塞着深与浅两种颜色,仿佛是几条竖起的伤疤,无处遁形,就这样,赤裸裸的暴露在紫外线里,影子也不显得短,就和它的体形一模一样,
这是猫的小影子,它的嗷叫不能将它拉长。
可顺眼望去——
光斑从眼角撤出,像是给了我确认的许可,在地板上裁出细长的影子。
易小玉蹲在那片阴影的边缘,鞋尖紧贴地面,膝盖抵着胸口,黑色的中发碎散开来,半张脸被埋进前伸的臂弯,米白色的外套袖口间藏饰着一抹俏意,手腕向下翻转,两边都摆出了一个整齐的剪刀,大猫影子的耳朵微微晃动,让对边「稳如钟」姿态的小只占尽了风头。
「喵……」
怎么办?要打个招呼吗?她认出我了吗?
不……她肯定看到我的脸了,我也不是什么避躲着狗仔队的流量明星,可刚才的睡相肯定很难看的……
「那个……」
「你醒了?」
「嗯……」
食指扑擦中指,猫耳朵好像在变作了她的电波接收器,可我还是有种莫名的期待。
「这只猫,我两年前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是好小‘一坨’,那个时候它很可爱,毛发舒顺,斑纹更是丑的可爱,大家都给它喂东西。等它越长越大,脾气很也一样,吃喂的东西变得挑剔,模样呆琢,有的人踢它,飞得好远。有的人拿火机烫它的斑,说要把它毛上的螨虫都烧掉,还有的人吓它,希望能看到它应激的狼狈样子。它总是反抗,没有退让过,就算把人抓伤了,也没有人真的管制,大概伤害它的人也是受害者?其实我并不是特别关心这些,只觉得它还挺厉害的,而且好像也没有想主动伤害别人呢,你看,比如我和你。」
什么意思?是她在保护我?还是在发起有关猫的话题?
「说不定过了发情期吧?」
她抬起头,打断了动作。
「你说的是谁?猫吗?还是……人?」
人的?会有那种时候的专有名词吗?会不会是四次元生物赋予人类的观察特性呢?还是说她是在讲一个反问句?
「都会有吧……这只野……小猫或许已经找到配偶了……之类的,虽然对人来说可不是找对象……的意思……」
不对,我在说些什么,呃……
「没错了……我也能理解你的意思,但说的不是那样的‘发情期’——是需要找到一个倾泄的对象,在精神上之类的,嗯……分享和发泄自己的情感需求,对吧?」
我点点头。
她眯了眯眼睛,开始仔细的打量我。
我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看看上面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但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感觉你有点熟悉呢。」
她顿了顿,目光像温柔的探针,却能够穿透时光的镜片。
我想咽口水,可胃部突然反刍一下,一股酸气直冲喉咙。
「呃……」
我想说话,却又被动咽了回去,自顾自的囫囵吞枣。
「嗯……从我回来开始,你一共睡了40分钟,每两分钟就会重复叫‘毛丞’这个名字,他也是我的同学,不知道和你认识的是一个人吗?」
「啊,肯定是认错了吧,这么平常的名字……说不定连字首偏旁都不一样……」
「哦……是这样啊。」
好想吐!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齿缝抿住唇间,将手放在下巴上,继续打量我,
「那你认识的那个人是谁啊?」
「我认识的?」
「嗯……既然你知道这个名字,那肯定认识他吧,你们的关系好吗?」
毛丞……是啊,我和他的关系……
「还行吧,之前……互相帮助来着……算是朋友。」
「多好的朋友呀?」
「没有多好……」
感觉她的问题,有一股药味。
「那你用一个词形容他。」
她说完,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猫条,熟练地挤在地上。野猫立刻放弃摆拍,埋头舔舐起来。而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
「形容……算是……没有发生过矛盾的朋友吧。」
「好奇怪,怎么你一脸忘记又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呢?」
她脸上好奇的神色愈发深艳,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发烫,只能庆幸现在阳光正好,可以为我的窘迫打上掩护。
「嗯,我比较容易忘记……有些事情,甚至不到一年,认识的人就记不住了。」
「忘记?是不想去回忆过去的忘记——还是被未来覆盖的忘记?」
「哲学之类的问题我也不懂啊……」
「哈哈……不好意思。」
她摇了摇头,接着给了我一个更有力的补充。
「你一边念他的名字,后面还补了一句‘我的兄弟啊’——这样的话。」
……怎么不早说呀,我喜欢上爱卖关子的人了。
「真的?」
「和我站在你面前一样真。」
「那……我想……可能是我朋友太少了,称兄道弟的位置比较多……」
「可你把他忘记了。」
她开始变得有些认真,仿佛要和我一块思考这个问题。
「忘记……」
「对啊,一定是这样的。」
毛丞,在我和邓文卓那家伙打架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拉我的,再后来有一次我和他做了同桌,慢慢的了解他,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个实在的人,而且很讲义气。
「我也不想忘记他,如果可以的话。」
这句话该由我来说吗?应该作为墓志铭更好吧?或者对我来说根本没有那样的真实感,只是为了逃避自欺欺人的谎言而已。
「嗯,所以你才会在梦里叫了20次他的名字吧。」
「嗯。」
我大概真的忘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只猫……你知道它后来是怎么度过那段时期的吗?」
「嗯?」
「它没有找到配偶,在地上痛苦的狰狞,日日夜夜,然后被社区管理带走做了绝育。」
她将目光从野猫身上移开,全然转移到我的身上。
「对于人类来说,‘发情期’是内在驱动力,如果失去了情绪的宣泄对象,最后就只能‘社会绝育’——简而言之,个体通过内化外部环境,主动地、甚至无意识地压抑或修剪自己不符合规范的欲望,正是这期间,遗忘最为常见。」
「没有那么恐怖的情况吧?」
不敢忘却就是保留自我?那岂不是毫无贞操?
「是啊,不然每个人都不是‘纯洁’的了?只是某本关于社会心理学书籍上所提到的,可惜我现在也不能感同身受呢。」
社会心理学……
「是啊……俗话说,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之类的……」
「可能吧。」
她的语气急转直下,
「哎……可能真的不是一个人吧。」
她放下思考的手,合十翻向天空,笔直得伸了个懒腰。
「嗯……其实你还念了一个人的名字,而且是一分钟重复一次。」
「啊?」
40次。
又来了。这种被她牵着鼻子走,心跳失控的感觉。
「嗯,骗你的,就这些了。」
她像是确认完什么一样,抚了抚刘海,又像刚开始一样向前离去了,不过这次并没有和我打招呼。
她离开地很自然,好像我对她的意义将要过剩了,我伸出手,想说些什么,
我想牵住她,但那样太冒犯了,就算是朋友也不行,要么定住她,就让她再说些什么也好……可我才没有那样的超能力,于是只能坐在木椅上,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
背影消失在转角,只有我的心率恢复正常。
转瞬即逝的感觉。
好奇怪……能和她说上话……可感觉却并不一样。
本能地站起身,我不知道现在要去往哪里,可还是对脑海的念想有所顾虑,便试图从她离开的路走去,
应该过了许久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开始走这第一步,
需要有一种她原来还有这样一面的感觉吗?
这样的想法是矫情的吗?
会污染内心的吗?
这样的一面……是什么?
向前走,到达她消失的那个拐角。
是她也有些小心思?
是她根本不在意要认出我?
我一眼望见了她的衣尾,正朝着小区篮球场走去。
是她太生疏了,我好想去了解她。
是啊,就只是再多看一眼也好,远远地看一眼。
……
……
……
树影如栅,低丛落阴,绿油杆网格切割的视野里只有高抛的篮球,再向上看,划过弧线,坠入网心,抬起头,云翳吞没了最后的天光,我默默敛住呼吸——人总是这样,在重要的时刻到来前,会下意识地暂停自己,仿佛连阳光都能将所剩无几的自信一并抽走。
然后,心跳也变得空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胸腔里迷了路。
穿过短径不过5米的过道,我试图在球场边寻找那个身影,我感觉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可能是没准备再次碰面的理由,也可能是觉得「找她」还需要吃一点苦头抚慰悬着的心?
可她就站在那儿,我的对面,我们的中央隔着一条底线宽的距离,正被另一个高壮的男孩搭拢着肩膀,贴在耳边听着某些让人感到膈应的悄悄话。
我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在乎那个穿着篮球队服的家伙和我印象里打了两年分量生长激素的邓文卓一模一样,只是麻木地凝望着她自然的微笑,好像真的被那家伙挑动了心弦,一抹粉晕蹭过眼袋,驻停在耳根下边,盖过一切华丽的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此刻于我,他们的低语只是无意义的噪音。
我凝望着易小玉脸上那抹自然的微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风景。人在青春里,总会固执地认为某些美好是专属的,一旦发现它也能为他人绽放,便会陷入一种荒谬的恐慌,甚至宁愿相信世间存在什么‘必中的咒术’,也不愿承认那或许只是另一种更张扬的、自己不具备的魅力类型。
我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的「领域展开」,逗笑了我青春里唯一的光。
一股寒意从发根头顶束至脚尖,除去易小玉,他们总共有7个人,几个熟面孔,大概也是当时班上的同学,还剩下几个和他穿着一样校队队服的陌生人,明明屈指可数,却有种熙熙攘攘的感觉。
看她的笑,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笑,不,也没必要属于我,可这家伙竟然会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是暧昧环节必然出现的流连吗?一定不是的……就算是原地做半个小时踢踏舞也没可能得到那么深刻的颜色吧?
他随意地托举起篮球,又扔进了一个,和把装满青蛙胃脏的瓶子扔到远处的垃圾桶里一样。
「怎么样?厉害吧?」
「嗯,好娴熟的感觉。」
他放下球,又慢悠悠的走向她,
「你嘴好甜啊。」
她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亲我一个。」
「哪里?」
她很自然的接受这一切,我感觉麻木的脚底被扎穿了,每一根脚趾都灌着血,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你想亲哪里?」
他眯着眼问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血液几乎灌进喉腔,即将暴吼而出。
「你有和羽瑶亲过哪里?」
她将手背搭在腰后,面迎着那张贴近的脸。
「只有嘴巴,她连摸都不让摸。」
她莞尔颔首,像是摸索着什么,突然抬起了头,
「那……你想只碰到我的嘴巴吗?」
「你太可爱了∽」
他向后退却,脸上浮现出贪婪的表情,目光凝聚成一张粘稠的网,把她从头到脚笼罩,仿佛望着一颗愈将成熟的青涩果实。
他点到为止,可我心火未消。
说不定……他是个很有能力和体贴人心的现充,他的魅力无穷,人见人爱,某一天穿着黑褐色西装礼服在节日活动表演上得到了她的青睐,这只是他调情的方式比较张扬,只是他还有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是这两年他也变了很多,我也不知道罢了。
我观望着,渐渐的,有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似乎是耳鸣了一样,直至对边的短径里走进来一个平头高个子。
「喂!邓文卓,买来了。」
那个男孩长着刚剃的光头,只留了些乌黑的发根,与那寺庙中的和尚无异,我看着他的脸,面若刀矩,喉结鼓动涨过火缠,除了曾经的那份器宇轩昂和骨瘦如柴的身子消失了外,什么也没变。
「真买来了啊?哎呀……」
邓文卓看上去有些顾虑,快速接过他手上的一条烟后便散给众人拆分,动作流畅的似乎排练过无数次一样。
「之前跟你说的事……」
我再仔细将目光全然转移到他的身上,他的脖子下面还有一条龙纹,张牙舞爪,却包裹在他胸口涨起的肌肉与锁骨下,显得拧巴不堪。
「啊?」
邓文卓没有理会他,一边开始找其他人聊天,他扒起一旁尹吉的肩膀,这家伙也是我之前在青花同班同学。
「尹吉,你们是不是要打比赛?」
尹吉像是知道要干些什么,快速的回应着,
「什么比赛啊?卓哥。」
「随便玩下呗,打发打发时间啊,不可能只抽烟啊。」
「那要不咱们打个全场呗?」
「哦……让我想想啊……」
邓文卓拆出一袋烟包,自然地点起一根烟,吹开第一口后,又朝着易小玉笑笑,向她走去。
————「之前和你说的事!」
他的声音也没有变……即使洪亮也温柔,我曾经想过,就算他做了杀手也是最高的那一档,因为完全不会散发杀意。
他的声音很大,大到邓文卓必须回应他,
「急什么……」
他吐出一口雾气,隔在两人之间。
「我说啊……毛丞,有些事情我们也不想去做呢。我们本来也就是读书的学生,你看是吧?大家都好好的,要是真的帮你做那个证人出了什么意外?前途和未来谁负责?这快要考试……快要毕业了,要么就这样吧。」
「我这边已经不能再等了,等候审阶段过了以后会变得很麻烦的。」
什么阶段?
毛丞深呼一口气,胸口上浮动的龙纹在隐约的汗珠水纹下如若活物,仿佛要张开那双扣紧在锁骨间的双爪,撕裂他胸口的短袖。
「哎呀……你呀,就是太急了,这是要承担责任的嘛,不是随便有一个人都能跳出来帮你的,我们慢慢商讨好不好?毕竟我们可是要成为‘帮凶’的,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
帮凶?什么意思?
我看向毛丞,他攥着拳,闭唇咬齿的凸痕从人中突起,那群人开始向后退却,可邓文卓仍伫在原地,纹丝未动。
「那……你们还要做什么?」
他的目光涣散,拳头也松动了,黑龙在他的胸口萎缩起来,腰也要垮下去了。
他服软了。
那个曾经「骨头断了,腰不断」的毛丞服软了。
我看着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搅。
让一个挺拔的灵魂学会下弯,并不需要打断他的骨头,只需把某种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轻轻地,放在最低的地方。
不该是这样。
「这样吧,咱们等会还要打篮球,你先陪我们打一会儿,然后看下午去哪里玩……如果我们开心的话……哦,要么去卡拉OK吧?如果你还有多的钱的话……我们直接在当地旅游酒店玩……等到大家开心了,说不定就能够承担这些‘更重的东西’了,对吧……」
我不想听邓文卓在讲着什么缠人的把戏,只是像刚才凝视易小玉一样,就这样看着他。
他的眉心打了结,就这样被别人牵着走。
就这样默默点着头。
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他应是一匹飞奔的骏马,坐的上去,拾的住鞭,他便走,讲的情义,常喂芳草,他便留。
曾经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要像奴隶一样,跟在这家伙身边,好马作了愚驴,真是……岂有此理!
——
「邓文卓。」
我用不高不低的音量说着,一边忍受折磨的迈出这一步,脚步沉若踮山,一瞬间感觉浑身无力,可还是不能停下。
「啊?哈哈!狗……李元元啊?真巧啊。」
一见如故。
他看着我,只是一愣,然后便和我看到他一样,无需任何的推辞,扯出一脸讥笑与不屑。
「你们在干什么?」
「干什么?抽烟啊?」
「什么烟要分给这么多人抽啊?」
我环顾他的周围,大家似乎都在辨识我的模样。
「你要抽?啊……这样吧,两年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吧,现在给我道个歉,然后去叼一根吧。」
「叼一根」? 这家伙的嘴和淬了毒一样,当年把我当狗,如今是又想让所有人都看见这条狗是如何摇尾乞怜的?
这个蠢家伙,也不看看到底现在是谁在叼着。
「你手上的伤好了吗……有没有晚上突然狗叫啊?」
他讥笑的面庞一瞬间成了碗凉水,我可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端着。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甚至好像有的人还不知道我这个外号,这大概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而我也能感受到毛丞和易小玉同时惊讶的目光,他们大概都没有料到,我会主动出现在这里。
「你在想什么呢?」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一边略感荒谬的继续说道,
「有的狗不仅会乱咬人,还会往别人桌子上倒灰尘,最后被打了一顿,还不懂得尊敬别人,看来是还要再打一顿啊。」
我感到心头一震,有些发懵,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怂。
「只是学你做过的事而已,把别人桌子当做垃圾桶的人,也和狗没两样吧。」
他的脸彻底化成冰,一边再次用那庞大的身躯贴近我,愠怒的样子仿佛随时都可能出手。
「我做过的事?在篮球赛上出风头?不就是之前初一的时候篮球赛没让你上场吗?你还在惦记那件事?啧啧……你心眼怎么这么小呀?你一千米跑的是什么狗屎?七分钟?你还是条狗吗?我会让你这种烂狗上场?」
他的话开始让那段回忆和内容一样浮现,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等待他将故事的线扯断。
「你还要感谢我,如果没有我阻止你,你会在那上面丑态百出!」
脱口而出的,这份承载了两年的屈辱,从他嘴巴里瞬间引爆了。
我咽了口口水,那锈味在口腔里反复咀嚼不下,弥漫开来,比当年的鼻腔血水还要腥辣呛人。
屈辱是一种锈,它不从伤口里流走,只在身体里生根。
「我们来打个赌吧,就赌篮球。」
我看着他,可他鼻子里冒出一股气,噗嗤的开始笑起来。
就在他咧嘴的一瞬间,那张脸像是撕下来一样撞向我,和初一那年的冬天一样,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倒下了。
那年长沙下的是大雪,他骑在我身上,一个拳头就创破了我的鼻腔,我猛吸一口气,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了,是鼻血,我不想让它流出来,便一直吸着气,雪花从雾气弥漫的窗户飞回了鹅白朦胧的远方,吸进去的都是冷气,吸不了几口鼻子就没知觉了,可他的拳头倒是越来越有劲,天旋地转,堂缺四方,在他的叫骂声下,世界开始倾斜,变色,直到我认不清窗外的鹅白,软绵的拳头被他轻松推开,我有些想要逃避,想要叫他别打了,可一想着还在教室里,之前的篮球赛坐了冷板凳,没能让易小玉看见,心里就浮起一股不甘,想着现在也一定不能认怂,呛咽含下那一口腥血,翻身抱住了他的手,他想要挣脱,我便张开牙齿死死扯住他的外衣。他用大腿膝盖猛顶我的腹部,一次吃痛,我松了嘴————没有放弃,是我咬浅了,便把他的衣角往后扯,露出前面的肉皱来,整口啃下去,腹中一边收缩,任凭他怎么顶都没有用,他又化拳为掌,死死推打着我的脑袋,可我的脑袋已经被他打得没知觉了,又怎能推的用?要么就用更大的力气打死我,唤醒我的知觉,要么就被我活活咬死。
那时候只知道「发力啊,不能松口啊……」之类的,一直坚持到没有意识。
后来。迷迷糊糊之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们俩被人扯开了,意识清醒的时候,我正靠在毛丞腿后,他挡在一群人面前。
如今,又是这副模样。
——
他别过脸去,对着后边的人群哈哈大笑,又搭住了易小玉的肩膀。
我看不见他的脸了,大概笑得很丑陋,丑陋的快灿烂成枯萎的花,只是把视线移向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听见了吗?小玉,这个**,竟然说要和老子打篮球?」
他继续笑着,一边煽动着人群,大家都开始笑,有的强颜欢笑,有的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又打趣着瞧向我,眼里是我充斥愤恨的眼神。
「老子直接打你不是一样的?何必自找折磨那么麻烦?」
「你是怕了吗?」
我掷声,
等待旋转沉默的色子开彩,
「我怕了?」
他以背脊面向我,却依然让人不堪仰立。
「你和我只打过一架,你被我打的鼻青脸肿的样子不是画出来的,是老子一巴掌!一拳!打你这个只会用牙齿还手的废物打出来的,你不记得了?就是初一的那个冬天,你这细狗弱不禁风,裹着好厚的羽绒服,把自己捆成一个沙包,让老子打……」
他像是讲给其他人听的。
我也不期望这家伙能答应,毕竟我也没有100%的胜算,更多的是脑袋发热一时兴起,唯一能做的只有一点,就是待会在他身上做出更多的伤口,再咬也不济,就算脑袋被他拍碎了,也不会松口;
「所以啊……你这家伙装你妈呢!」
他面向人群,哄笑声堵在我的耳边,我下意识地看向他面对易小玉的那张脸,仿佛是在抉择要不要打开通塞的开关。
她也笑了,又是我没见过的笑。
「可以呀,我觉得还挺有趣的,毕竟还没有看过你们真的和别人打比赛呢。」
她垂下眼,在邓文卓的灼热的目光下,语气倘若婉求,一边倾斜着头,那份呼之欲出的好奇写在脸上,倘若美人高价的悬取,让所有人都蓄势待发。
邓文卓转过头,身体不再笔直,而是轻弯着腰俯视我,就像打量一只虫子,一只青蛙胃脏里的虫子。
这个家伙,完全就没有改变一丝一毫,只要自以为是能掌握在手里的东西,不论是作为特长的篮球也好,对手或敌人也罢,甚至是女孩子的感情,都视若虫蚁,隔着一层腹肉与塑料纸壳掷出去,得到闷哼一声,任何恶心的东西都被包在里面,所以心安理得。重新拾起来,又可以享受着挤捏青蛙声囊的快感,自顾自地感到气力十足。
「来,赌啊。你要赌什么?」
真敢答应。
「就赌……」
我往前走直面他,确保他也能看清我眼里映出的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扇巴掌。」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沉闷的鼓点,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数着一个数字。它们不再是无形的耻辱,而是变成了有形的东西,就刻在我的骨头上。
——「31个。」
空气凝固,这个数字宛若凭空落下的电光,把时间截成两半,一半是过去的我,一半是现在的邓文卓。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是他当年扇我后脑袋的数量,我记得清清楚楚。
「呵,可以啊,那我想想……到时候一人一个扇死你……」
……
人生难有几次豪赌,这倒并非出于谨慎,纯粹是机会主义者连坐上赌桌的资格都没有罢了。
而结果是——
输了就圈地自萌,感叹「花花世界迷人眼」,说着不是我的错,是世界……之类的话,明明没有经历两只耳朵被塞进蜈蚣亦或是一夜白头的痛苦。用「看透红尘」的外衣当作失败正当化的借口,最后连舔拭自己的伤口也做不到。
赢了的话,想必事态又会变得更加滑稽,对比前者的是另一副姿态,一边道什么「静水迷泓散,弱水三千万。」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词句,甚至提墨捉砚,用比鬼画符更难观测的东西记录下来,企图将这一瞬间升华成永恒无限的真理。
这何尝不是在浪费青春?
我不是机会多多的现充,这也许是我人生里唯一的机会,寻找破局的价值,如同在无攻略的AVG里盲打完美结局,
可我等这个存档点太久了。
得分方面,以时间为限制,在4节结算后,分数更高方获胜。邓文卓选择了4V4的野球规则。这固然放大了他单打的优势,却也意味着更少的协防,更暴露的弱点——
况且在选取队员方面,我只能挑选他们那边的人,对于我来说人越多越不利。
「这些都是和你认识的,我又如何确保他们会全力以赴?」
我看向他,可尹吉却笑着面向我。
「确实都认识,如果害怕有影响的话,你可以挑不认识你的,比如那两个穿篮球队服的,他们是校队的。」
尹吉的话承着邓文卓的表情,我开始有些犹豫剩下的两个位置。
「如果你有认识的人,也可以叫他过来,随时可以顶替,不过我看你这副傻样子……叫过来还不如把你自己换下去。」
邓文卓颠着球,说着些妄图摧残他人内心的话。
这家伙说的话和蚊子一样,理会他就像在沙漠里呕吐,只能自己难受,还吐不到他身上。
「毛丞,这边。」
我招了招手,如山的身影径直走到我的身边,健硕的体格散发着一股压迫感,足以与邓文卓分庭抗礼。
我看着他,可他没有说话,眼神里充斥着沉默的服从,这让我也有些难堪。我最后还是选了那两个陌生身影,他们的神情疏离,应当只是这场戏的旁观者。
「还记得我吧?」
再次走到毛丞身边,我强撑着挤出一个苦笑,他点了点头,像是抽空电量的发动机,只有靠我扯着那根转动齿轮的线,才能得到回应——
他的面色看上去麻木不仁,似乎是很害怕我见到他这副模样。
「李元元。」
「嗯?」
「这两年,过的还好吗?」
视角晃动,连带着他那份不安的神情变淡了些,沉蕴在脸皮里的自负重新填满了那个位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混的像狗屎一样,见到你还怪不好意思的。」
「这样嘛……」
「兄弟。」
我也不知道为何道出了这个称谓,他惊讶的抬起头,嘴角翳动,欲言又止。
「等打完,好好和我说一说。」
「嗯……」
关于其他队员,我积极地进行沟通,其他两个人看队服的背心牌号应当都是初二,初一年级的校队队员,
「怎么称呼?」我看向刚刚点头的那个。
「王振昊。」
「尹崎。」另一个接话,目光扫过尹吉,又补充道,「他是我堂哥。」
我询问他们与邓文卓的关系,也只是前辈而已,
能和邓文卓一块出来的原因,是他们也算是自己年级中的佼佼者。在我看来,这样的慕强心理就他们而言只是在期待未来而已,不过我还是问出了口,
「你们想赢他吗?」
二人面面相觑,短暂的沉默后,王振昊喉结滚动,吐出一个字,
「想。」
理由纯粹,便已足够。
时间紧迫,我将三人拢到身边。
「没时间磨合,我说下打法。」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像在下一盘盲棋,必须快速分配好每个人的角色。
「尹崎,就按你说的,原来在队伍里打的位置,你打控球后卫,负责把球运过半场,找机会分球。」
「王振昊,你刚才说你的优势是投篮,待在左右两侧三分线内一步,等球。球到你手,有机会就投。」
「毛丞,你在篮下,进攻抢篮板,防守盖帽,保护好禁区。」
「我,」
我深吸一口气,
「我会不停地跑,拉扯他们的防线。有机会就把球传给我。」
基本策略布署,我突然发觉应当是有一定胜算,毕竟除去我自己以外,毛丞所做的位置对基本功与意识的要求并不高,而其他两个球员只需要坚守自己的职责就够了,对方除了邓文卓外都是些和我一样甚至不了解篮球的普通学生。
战术至此已明。对方的体系建立在邓文卓一人之上,那么,拆毁这根支柱便是唯一的答案。
然而——
「哟……阿卓,排场不小啊!」
一个粗粝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蛮横地切断了思绪。
「崔哥!丘哥!哎哟,可算来啦……」
「有屁快放。」
那两个人的身上也都和毛丞一样,有些密麻的纹身,其中一个额头上有道显眼的横疤,皮肤黝黑,肩宽体大,我刚来青花的时候就认得他的模样,是和我同级的,不过名字什么的并没有了解,而另一个高瘦的家伙,面容泛白,站在原地轻飘飘的,他们身后又跟着十几个人,整整齐齐地,目光竖穿向我们这边,让人无处可躲。
两年来,好歹没学会,立威造势的手段倒是精湛不少。
那个疤头男插着口袋向我走来,一边吐了嘴里含嚼的槟榔,下颚微扬。
「我叫崔成道,你应该认得我吧?等会要和那个‘白骨头’加到阿卓的队伍里,裁判是我的人,阿卓不熟……」
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珠盯着我,
「你有意见没?」
我摇了摇头。
「要得,那等下就愿赌服输,你别给老子跑。」
「我不跑。」
——我要咬死你们。
短暂的热身。猜边。邓文卓选择了场地,球权归于我们。
俯压着腿尖,视角投向对面,邓文卓,尹吉,崔成道和那个所谓的「白骨头。」
七宗罪概念的发掘大概还没有结束,一座由傲慢、谄媚、野蛮与诡异筑成的堡垒就在面前,这可是极好的参考文献,看来不论输赢,我也多少要成为哲学群体的一份子了。
王振昊凑近,声音压得很低:「学长,那个丘乙,弹跳非常吓人。出手前,最好先把他点起来。」
那个「白骨头」叫丘乙。
「明白。」
我直起身,感觉全身的血液,正以一种冰冷而陌生的方式开始燃烧。
开始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