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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前要完成些什么呢?
我曾听说过有的人要为某些东西赎罪。
在我还是小孩,坐在年夜饭前和家人围着火柜聊天时,总能听到大人们的一些新年总结,有的亲戚欠了钱,得了病,在事业上打了败仗,脸上却依然笑得开怀,有的亲戚一事无成,会把火柜茶几前的被子扯紧一点,缩着脖子,大概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冷的感觉更强了。
我想我不会变成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我甚至可以腾出位置,让他们更温暖一点。
从出生开始,我还记得阳光是有味道的,是奔跑时扬起的尘土味,混着汗水的咸。我能清晰地听到风掠过耳边的声音,而在那风声之上,总是叠着同伴们追逐我的呼喊。我的身体像一台永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每一次跳跃都能摸到更高的树叶,每一次冲刺都能把世界甩在身后。
摔倒?膝盖上的淤青总是在第二天就神秘消失,仿佛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的不是铁锈味,而是生命力本身。
大部分人会莫名地敬重我,我的父母也很爱我,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他们尊重我的选择,即使我没有考一个很好的初中,也从没有对我有一点怨言。
得不到任何的负面情绪,所以我变得更自大了,我成了同龄人里的孩子王,沙包游戏里我的背身永远是安全的,捉迷藏里被我第一个找到的家伙是要心甘情愿请客,这是「中心者的规则」——所有的鬼点子都是围绕我转的。
在我学会单车疾驰而行的时候,那些家伙们还搞不清走路的方向。
这是无忧无虑的成长。
……
进入初中,我的地位受到了动摇,其他人里也有其他人的孩子王,一些看起来公式化的人际关系变得疏离难懂,所谓的成长,看起来变得吃力了。我开始认真看待那些敬重我的人,或许那不是敬重,是尊重。或许他们可以有另一个称呼——朋友。
可我不想折断自己的羽翼,我想继续玩,继续向前,继续带着幼稚的想法在天上飞。
再一次地,我闯了很多祸,可这次作为班主任的罗洁不打算放过我,虽然那几鞭子打在手上并不痛,可我感觉好羞耻,所以只能乖乖听话。
那一天,被打完以后。我借口上厕所,实际上是偷偷地哭,厕所的镜子里,脸上奇怪的表情……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大概是所谓的「羞耻的表情」,太难看了……不应该这样。
既然这样的话……我可以看着别人被打,那样的感觉一定要比自己被打好的太多。
被打最多的人是初一下来的转校生,他叫李元元。
因为被打的次数最多,所以我总会关注他,他的想法没有让跟在他屁股后面幼稚的人一起受罚,每次只有他一个人,或许是他没有朋友,或许是他的想法大家都不认可,可他并不「羞耻」。
他是没有羞耻心吗?
到底什么对他来说算是羞耻?
凭什么表现的那么悠然适从?
明明不是所有人都听他的,可他看上去无忧无虑?
李元元并不是孩子王,他转来的时候和肖岚作了朋友,肖岚才是。
他们玩的很要好,特别是李元元,他总是一副享受的模样,大概很尊重肖岚。
或者——肖岚会尊重他。
……
那是初一快结束的时候,体育课刚下课。我刚回到教室,就看到肖岚把他按在地上,揪着他的头发吼他。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了?
我要帮他吗?
我有些犹豫,这可不是我做的了主的,更不想多管闲事,直到……看见他脸上终于也浮现出了那样的——「羞耻的表情。」
那一刻,像有一道电流穿过我的身体。
看着他脸上终于也浮现出了那样的——我既熟悉又憎恶的、属于失败者的表情。像有一道电流穿过我的身体。我自己的羞耻,那块烫得我坐立不安的红炭,仿佛通过这个表情,成功地、完满地传递并塞进了他的胸膛里。 这感觉……太好了。
这种感觉……
几天后,数学课上,一个向来沉默的女生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她支吾了半天,脸涨得通红,全班死寂,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那一刻,我死死盯着她的脸——我在等待,等待那熟悉的潮红彻底吞噬她,等待那名为难堪的汗水从她额头渗出。当她终于崩溃,眼泪砸在课本上时,我竟感到一阵松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勒在我脖子上的绳索拧松了一圈。
这感觉……像憋了很久的尿终于释放出来,有种……滚烫的轻松。
后来,我听说了,他把人家只告诉他的真心话说出去了,这种人做不得朋友,只会背叛。
可是……他从前的样子……大概只有站在我这个团队中心的角度才能看得出来,他一定是享受这份关系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初二的时候,他换到了我们的寝室。听说他刚转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住的寝室,周末的时候基本不回家,就呆在学校,甚至都和其他班周末守校的老师混了个面熟。
不过,我才不管那么多,既然融入了我的圈子,就应该服从我。
……
……我发现他好像并没有那么坏,只是一个孤僻的人,好像并不能对我的圈子造成什么影响,而且他似乎很厉害,厉害到能让其他人一块「露出羞耻的表情。」
有一段时间班上的一个同学摔断了腿,在班级安排下,本来是每个人轮着帮忙推一天,可他却单独推了两周,电梯只有教学楼有,在其他外场有楼梯的地方,他每天都要先抬着椅子上去,然后再重新走回来,把人家背上去,各种需要的东西也都要帮人家跑腿,一切大概是无偿的。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说,
「那个家伙坐在轮椅上,要是我来推的话,肯定会巴不得立马康复的。」
我回头看去,那个轮椅上的人闷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次,轮到我们班做食堂义工,从第四节课还剩半节的时候提前准备,我和他都是负责维持队伍秩序的,插队的大部分是高年级的学生,有的是一个接一个的插在自己认识的人前边,有的是和认识的低年级以要好的关系要一个位置。收餐台那边更是忙得火急火燎,原本台子上的碗都收不过来,还得去帮那些没有放碗的人收拾。
对于我们来说,高中生谁也惹不起,我也明白这个道理,管不过来就管不过来吧,毕竟只是做做样子,每个班都会轮到的……我也没有像从前一样的威慑力,能够一讲话就让全年级的人都听我的。可他却提着喇叭,用隔壁教师食堂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喊,
「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这条队伍是允许插队的,想吃饭的话,到前面找自己的同班同学,插进来就行了,如果没有的话,先去收餐台,帮我们一块看看有哪些家伙会把饭碗留在桌上,找到一个就批准去教师食堂吃饭,老师们肯定都是有素质的,有素质的人只配和有素质的人一起吃饭。」
我转而看向教师食堂。罗洁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熟悉的、涨红的羞耻,可心里涌起的不是解气,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震撼——他竟然能用规则,让制定规则的人感到羞耻。
最后许多教师都过来维持食堂秩序了,也包括校长。
他真的很厉害,明明没有人特意围绕着,也把自己的世界活得很宽广,所有的规则都能找到似乎是为他精心准备的漏洞,也没有服从于我,没有说那些讨好的话,我开始思考,如果直接把他当做朋友是对的吗?但他还没有开始敬重我……
可我也来不及想这些了,他活的好,可我的空间却越来越压抑,在这个地方,我能够主导的空间越来越狭小,像是活在一个黑匣子里一样,有太多事情是我不能自己决定的,还有一些给予我磨难的人,我也不能予以报复——
我得忍着。
我圈子里的朋友褒贬不一,我在中心的地方,总会用些低俗的脏话打交道,也会礼貌待人,可本来就被规矩压抑的太久了,脏话会让我更解压,更顺口,我有时候很想改掉这些东西,我的社交圈子应当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围着我转的人也都应该是些优秀的人,每次和他们讲这些都会让我下意识,觉得自己很差劲,可来不及想怎么更正,或者我根本没有那个余力去管别人,新的烦恼就又来了。
换做从前,我从来没做过或者面对这种事情,来不及想,学业上的负担更是压的我喘不过来气,因为没有考上理想的初中,我希望能考一个好的高中,可这跟从前也不一样,并不是想想就能办到的事情,我要付出于从前千千万万倍的努力,才能够往上爬那么一点,我开始觉得活着很困难,我无法掌握那些东西,好困难。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了了,想要好好放松一下,旷了课,打了一整节的篮球,直到下一节课快结束才回来,最后带着我的朋友一块受罚,罗洁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她一边说着什么时候我才能够长大,一边又说我的母亲很不容易之类的话……可是我也好累。
晚自习结束前,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考的并不理想,而李元元那个家伙这次化学考了第一,肯定乐开花了。
回到寝室,我还要给妈妈打个电话,我觉得好难受,正好让她帮我分担一下。
从小到大,妈妈很爱我,总是和我说关心我身体和心理的话,然后鼓励我,就算我觉得无所谓也好……
我想着该如何娓娓道来,告诉她这样那样的变化……
可她哭了。
她说的工作上遇到了困难,也被一些人欺负了,爸爸还不理解自己,一边说着好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
「你太脆弱了,为什么别人就可以做的到呢?为什么你一点变化也没有?我真的……真的,真的……受够了!」
她问我为什么总是这么不懂事,总是要自己操心,她也很难过,为什么不心疼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
「长大……长大……」
这个词不再是路标,成了钉入我脊椎的钢钉,迫使我在剧痛中,挺起一副名叫‘成熟’的骨架。
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现在还要为母亲的痛苦负责?
那我自己的痛苦呢?我的痛苦又该由谁来负责?
我也想啊,
可是我撑不住。
太差劲了!一切都……
我带着浑身的疲惫,回到寝室准备洗澡,李元元正站在朱常帮我占的澡堂门前,他说这是他先抢到的位子,我正在气头上,就这样看着他,懒得和他瞎掰扯,他最终妥协了,走之前用了一句以往我说了无数次的脏话骂我。
因为我们住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我想他知道和我讲话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很明显,他又找到了规则的漏洞,因为这是独属于我们这个寝室社交圈子的口头禅,他认为我会把这当做家常便饭。
又是这样,可我好嫉妒他,凭什么他能活的那么自由自在?凭什么他一个人也能这么开心?凭什么罗洁从没有说过他不长大?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我想松开那几根僵硬的手指,可我用劲太重,嵌得太深了!最后只能凭靠着手腕扭动将手掰开。
他有些喘不过来气,靠在床架旁倒坐在地上,胸口发肿,脖子也被我掐得通红,我凝视着他,开始下意识的,希望能够让他露出那样羞耻的表情,可他没有……
可他没有!
我开始感到恐惧了,赶快跑到卫生间,用冷水拍打自己的脸,想要寻求一丝清醒,却在镜子里看见,露出那副羞耻的表情的人,是我。
来不及收拾自己的丑态,我只是立马恳求他,我用尽所有办法,我希望他原谅我,我希望他不要告诉罗洁,不然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完蛋了,所谓的成长,在其他人看来,都将一败涂地。
可他不为所动。
无论我说什么,都已经完蛋了。
……
我开始思考他为什么能在和肖岚发生矛盾的时候,露出那样的表情。
一定是我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
「李元元,你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一直压抑着很难受……要不今天晚上你说出来吧,大家一起帮你分担分担……」
我看着他,迫切地希望自己是知心的,成熟的。
我甚至忘记了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圣人,他一定能放过我,如果他放过了我,我一定抓住苟活的机会,更坚强的生活下去。
他松口了。
而我,抓住这根用他沉默纺成的救命稻草,开始在一场名为「成长」的演出中,扮演一个洗心革面的角色。我的忏悔是台词,努力是布景,而唯一的观众,是后台那个永远擦拭不净的自己。
……………
……………
……………
我根本就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或是不想去记得,只知道以后一切都与这些东西无关了,我要好好珍惜,我要好好活着。
这是新生。
我更加努力,像临摹字帖一样,笨拙地模仿着一种叫‘成熟’的笔触。我开始试着站在别人的角度——尽管那视角别扭得像用左手写字;也开始接受那些我无法做到的事情,面对更困苦的问题,我也会克服到底。这一路风雨无阻,我也看淡了某些事情,不再斤斤计较。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相信自己已经脱胎换骨。
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的成绩变得优秀,我也能够理得清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或社交困境,我也更加珍惜我的身体,学习更多的运动并且不断健身去打磨它,我也开始用心教周围的朋友,希望他们也能变得更好,我也开始体谅我的父母,更多情况下,为他们而着想。
我为自己精心烧制了一件名为‘成熟’的瓷器,用成绩、肌肉和微笑的金粉细细描绘。我捧着它,接受所有人的赞美,仿佛这样就能盖过内里那道名为‘罪孽’的裂痕。
正在成长的我,所有的人都默许着,包括李元元和我,好像那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这更像是一场赎罪的表演。主角是我,唯一的观众也是我。我努力帮助他人,认真对待学业,积极锻炼身体,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是彩排过。我甚至以为,只要我演得足够逼真,命运就会将我的罪孽一笔勾销。我享受着这种「我在变好」的错觉,直到我看见李元元那张被拆烂的课桌,才蓦然惊觉,我从未走出过那个寝室,我只是把舞台搭在了罪的废墟之上。
他再一次被肖岚逼死在门外,当我沿着散落的书籍注意到他时,这感觉已经有好久了,只是现在的他不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了,好像一直在闷咽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他好像快窒息了。
内疚感开始涌现,我想帮他,可看见他脸上直犯恶心的表情,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镜子里自己的脸,开始退却。
最后,在没有我帮忙的情况下,他再一次找到了能够生还的口子,以休学的借口逃出去了。
他真的太厉害了。
…………
…………
新生,一切都变成了白纸,通过以前的经验,修正有差错的模型,调和不和谐的色调。
我很满意自己所做的一切,我帮助他人,改变自己,我也一定很厉害。
我是完美的。
大概,最后要帮李元元做的事,就是收拾他倒在柜子里的臭水了。
这件事也一定要由我来做。
只要戴上口罩和手套,一扒一倒,仅仅只要重复几次,一切就都过去了。
那团黑色液体涌浊在橡胶手套上,我闻不到气味,只是默默地清理,每次抓出来一小桶,就要跑到工具间的洗手池边清洗干净。
脏了,
冲掉。
脏了,
冲掉。
脏了。
等到处理完以后要用特定的清洁剂与消毒水喷抹那个地方,我不断的,用力的,仔细的擦拭,那个地方终于干净了。
我摘下口罩,想深呼吸,却猛地弯下腰——
「呜一一呕——」
我开始不断的呕吐,控制不住自己的肠胃或大脑,肝脏都要被吐出来了,可身体还是没有停下,总要我继续吐出什么东西,最后只剩下些粘稠的胃液,掐着喉咙也无法停止。
我所制造的呕吐物,没有那臭水半分恶心。
那几乎是班上所有人倒进去的,只要他不在或没看到的时候,就会有人往里面投东西,有的时候是新鲜的,特意的鸡蛋,有的时候是腐烂的,吃剩的水果,还有各种各样的饮料。
那个书包好像是他妈妈送给他的——就在初二运动会的时候……可他一直很嫌弃,我以为他有其他的书包,直到,他把它带走了。
是我……是我……
其实说努力的道理,是我害怕看到他这份因为我而更加糟糕的样子,其实说帮助别人,是我不敢帮他,只能寻找其他的对象宽慰自己,其实说厉害的,完美的……
我曾以为那是新生。我把所有不堪的过往——那个在厕所镜子里露出羞耻表情的男孩,那个因嫉妒而失控的暴徒——统统锁进名为「成长」的匣子里。我变得优秀、得体、善解人意。我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直到我清理那柜臭水时,才惊觉那匣子从未上锁,里面腐烂的东西早已渗透了我精心粉饰的每一个角落。
那张被我精心对待的白纸,在这一刻,掉进了洗手池,他所承受的臭水,我的呕吐物,融在一起。
…………
…………
…………
李元元临走前只带走了他的小说,那些教材零散地堆在地上,我一本本地整理好,本来罗洁是想要亲自送过去的,我和她说,我一放假就有时间,能最快送过去。
「龚士兼,你的确变成熟了呢。」
…………
加快步伐。
我扛着包袱,就这样走到了这个叫青花新城的地方,可并没有看见他,只看见那个把他接走的男人在给一个女孩子上课,于是询问,那个女孩告诉我,他肯定就在下面躲着,叫我去小区下边找找。
…………
…………
…………
他就在这栋楼下的篮球场上,等我到的时候,比赛刚刚开始。
这儿的人很多,即使穿着各自的常服,身上的那份稚气依旧存在,我想,他们最多与我同龄。没有人支持李元元那一边,其中有的人高喊着名叫「邓文卓」的名字,那个人是和李元元对位的,他打得轻松,步若闲庭,特别是在4打4的情况下,把李元元晃倒了几次,开始嚣张起来,
「废狗急着吃巴掌吗?跟上啊!」
一旁的人跟着哈哈大笑,我看着李元元,他没有回应,继续认真防守。
听着他们讲,我慢慢摸清了几个人的名字。
篮板下的两个家伙都长得很壮,可那个胸口纹着龙的寸头高个子看上去并不自信,或者是收着力的模样,被崔成道占住一半的位子,两人僵持不下。而其他两个队员也都被完全防死,仅有一次让其中的射手进了一记三分,那个后卫的体力完全跟不上强度,总会先把球分出去,就像把麻烦交给别人一样,并没有效果。
所以这是李元元和邓文卓的单打。不过进攻方要多完成一次短程跑,在不断的防守间,李元元开始寻找对方多余的动作,对方的动作花哨,总是像是要侮辱与戏耍,
我看着他,在对方一次次短程跑动的折磨中,开始寻找那些花哨动作里多余的破绽。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承受,而是狩猎。
一旦让他抓住了机会,断出了球,便会像猎犬一样将球向对方的分数线推,即使是人跟着球跑也好,他不会停,踩着三分线就开始合球上篮,然后在对方重新发球的时候又开始紧逼邓文卓。
断球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邓文卓已经被他缠住了,所谓全场的单打已经不复存在,邓文卓开始分球,团队的碾压开始了。
原来9:10的分差。在第一节末尾被拉到了13:22。
没有配合,兵败如山倒,在气势方面,一开始就输了,一旦动起真格来,也没有另一回事。
最后一球,这一次李元元断住了他们的传球,拼命往对方的篮筐冲,可背后的邓文卓突然发劲,在他背后追策不放,就像一只将要把他压死的伯劳鸟,在即将上篮的一瞬间,硬是帽他的手也把他按了下来。
吃了犯规,轮到李元元的罚球。
第一球,勉强命中,
众人嘘声一片。
第二球,打铁飞出。
嘘声变作了嘲笑。
……
15:26。
……
他低下头,汗水像泪水一样从下巴滴落,砸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被吸走了,喘息声里带着尖锐的哨音,仿佛肺破了一个洞。
以往的这个时候,他一定又会发掘出规则的漏洞,我相信他,看着他握紧的手,一定会像往常一样……
可,他的手指像是断线的木偶,自然的松开了,然后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我想我应当是看错了,再一次望去,他的脚也开始发颤,即使脸色再怎么平常,刚刚活动发热的四肢也不会骗人。
不可能的,他一定还有办法的。
临时的休整对他来说正是总结规律的空阶,可他反而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人群里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和邓文卓一行人有说有笑的,直到他突然大喊,
「易小玉,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女孩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又是一阵哄笑,笑他死到临头了还装深沉,笑他废狗一条,没人会记得。
我快步走向他,直到他注意到我。
这是机会。
「你怎么来了?」
他抬起眼皮,汗水淌进眼睛里,让他看我的眼神都有些模糊。
「哦……我是来给你送教材的,你剩下的教材落在学校了。」
「赶紧滚开啊……」
「李元元……」
无比紧张地,我感觉我吞下了自己的嗓子,在他的余光里向他开口,
「我可以帮你……让我上场吧。」
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立刻回应我,而是垂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滚开。」
他……他松口了,我知道我一定有机会。
「我刚刚听到了,你们有赌约的吧?」
他又沉默了,我想他的心里一定在挣扎,他本来就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这对于他来说就像耻辱一样。
他没有回话,而是慢慢走向那个寸头高个子,捧起他的脸,开始说一些训斥的话。
…………
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那股一直关注着他的直觉告诉我,只需要默默等待就好了,如果这一次,他所要寻找的漏洞里,恰好有我的存在——如果我的罪,还能成为他此刻的武器——那么我已经准备好了……
只需要,把一切,继续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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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没有人期待你的出现,就好好待在你该待的地方,帮忙?这算是什么借口?伪善的借口!
我下了赌注又关你什么事?要是早有这般模样你肯定开心的要死吧!
……
「毛丞……毛丞!」
他的眼神涣散,像是蒙了一层灰。整个人蜷在篮球架底座旁,从脚底漫上来的僵硬,把他钉在原地。
「抱歉啊……李元元,我也不知道崔成道他们会来……」
「他们?」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到底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把最后一点精神气也锁死了。
他又把头低下,怎么也抬不起来,那寸头顶着烈阳,他以往是最为重视发型的,就算再怎么邋遢,也要顶着干糙的锅盖,衬着精神的面色,显得有模有样。
烈日将他的影子缩成一团滚烫的漆黑。球场边,荔枝树上的知了聒噪得让人心烦,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像是要吸干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
或许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明白,他也明白。
「你饿了吗?」
我开始转移话题。
「嗯……没有。」
「饿了就说饿了,不然怎么显得这么没力气!」
他又摇了摇头。
那个崔成道……到底做了什么?
「毛丞,你给我听好了。」
我强抬起他的头,用手硬捧着他的脸,感受到他脸颊上湿冷的汗水与发热的体温。
「现在,你可以说你饿了,你渴了,你分心了,你不在状态,你着急了,你后悔了,你学会了,你知道了,但就是不要告诉我你——怕了!我要是像你这样对邓文卓,早死透了!那个家伙脑袋上有道疤很吓人?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他爹,我宁可相信那是胎记,也不愿相信是我老婆在生他的时候医生多割了一刀。」
「可是……」
我的拇指抵住他的颧骨,强迫他那双涣散的眼睛看向我。
「你只需要拿到那个球,然后传给我就好了,不管他做过什么,会做些什么,比赛完以后,你躲到我后面,把一切交给我。」
「交给你……」
「对,交给我,相信我。」
他怔着,在我松手的同时,头不自觉的抬起来了,痴散的目光开始拢聚发亮。
「好…」
「东门口有家卖酱饼的,你饿不饿?我等会请你吃。」
短暂的沉默后,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第二节开始前,王振昊好像浑身绷着一股没使完的劲,而尹崎却像快散架的弦。
「还撑得住吗?」
「嗯,抱歉,我体力不太好,快攻多了……有点跟不上你。」
他气喘吁吁的,每次快攻都是他咬牙跟在我后边,还要兼备控球,何况他才初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撑不住的话,把球给我。」
「好。」
——
第二节。
由邓文卓那方开球,这次还是要对他紧逼不放,可他似乎放弃了那些带着破绽的花哨动作,箭步调动我的重心偏移后立马加速,当我想要向前补救的时候,却被丘乙挡在半路,尹崎的补防完全跟不上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切入篮下,急停跳投——根本不给毛丞贴身的机会。
「嚓!」
篮球刷网的声音,清脆得像当年的耳光。
「慢死了。」
他眯着眼,强横的拉拢起眉心,成了瘟疫的病猪被扒皮前的褶,这在我见过的凶狠的模样里算是最可怜的类型了。
来呀,谁怕谁。
我们不断传导,试图寻找缝隙。邓文卓也开始贴死我,弓步挪近,将手轻搭我的胸前,随时预警我的动作,好在篮下的球权大多是毛丞的,我们的进攻容错要大得多,若是我和尹崎打不进去,也会尽可能的为王振昊拉扯出投射空间。
又一次攻防交替,篮板球被毛丞奋力抢下。我立刻像脱缰的野马般启动冲刺,一边向后加速,一边伸手去接毛丞那记跨越全场的高抛长传。
篮球入手的那一刻,我甚至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两步节奏。但就在我第二次运球,手掌即将把球向上引导的瞬间——一只手臂如同毒蛇般从我的视觉盲区探出。
是丘乙!他直接放弃了追防,靠着我合球的那一瞬间去用劲。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他甚至没有尝试去抢球,只是精准地、狠狠地切在我手腕下方的球上。篮球像被子弹击中般脱离了我的控制,滚出了边线。
为什么能切得这么干净?我的掌心甚至还残留着皮革的触感。
他们的防守阵型开始流动、进化。 进攻时,主攻点依旧是邓文卓,利用单打消耗我;而一旦进入防守,便立刻由丘乙与我如影随形。他像一面会移动的苍白墙壁,封堵着我所有的起速空间。
这一节被限制的次数太多了,人都在一块,我并没有得到比第一节更多的快攻机会,在这六次里也仅仅只成功了三次。
26:46。
该死的,他们的进攻效率太高了,根本打断不了。
如果单看进攻次数来说,只要我能精确的做好每一次快攻,是可以追到分的,毕竟,相比球被切出去重新洗牌,断球快攻是对于我们最有效率的追分方式。
最后一球,在邓文卓引导挡拆的刹那,我放弃了紧逼,后撤留出余地,保留更自由的空间,而他则开始是重新调整节奏,一步一晃,将我逼至三分线内,再一次用那招调动我的重心,随即突然急停跳投,他料到我肯定是抓不到那么高的地方,还是在慢一步的情况下,
可我早已将手候在了他合球举高的位置。
六次,所谓事不过三,也只是对于当事人而言失败的次数而已,丘乙能切断的那么干净……我为什么不能做到?这个蠢家伙也不动动脑子。
没有放松警惕,我再一次推球猛冲,发起最后一次冲锋,背后的丘乙也在,可我也想好了对策,在合球的一瞬侧开小臂,同时将球以几乎要点地的距离向下放,在抬起的时候,就有足够的时间拉开他切球的空间,
可这一次,我没有听到他的手拍打我小臂的脆响,心中浮现起一丝迟疑,却还是没有犹豫的跳起上篮,
「呯!」一声,球飞得好远,他如鬼影般从我身后暴起,那感觉就像火星撞地球,空落感随着双脚落地愈发沉重,人群欢呼炸开,我也下意识惊觉,
被帽了。
「好帽!丘哥,帽死这条狗!」
「帽得好——哦!」
可恶……
……
——
「吁!……——……——」
中场哨声响起的瞬间,我的目光飘渺,掠过树影,穿过人群。
眼睛是无处安放的。
不自觉的,又一次定格在了她的那张脸上。
就像刚刚给过的回应一样,无视,她的无视在我这里马上就要变成冷漠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是也要做的出那些花哨的动作才行,是不是也要光鲜亮丽,看上去出人头地一点?可是……我才不希望就这样得到她的笑容,也不希望她就这样分给一个灵魂断了气的俊俏皮囊,况且根本不算是施舍。
想什么精神寄托……还真是可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只是徒增把柄而已,
往日种种念想延今,就像藏在裤兜里一把上了膛的滑膛枪——我以为摸到冰冷的枪管,就摸到了底气;以为紧握着它,就能在绝境里轰出一条生路。
可笑。
事实上,它那根引信总是哑火的时候居多,让我在需要声响时像个手无寸铁的傻瓜;而更多的时候,它会在最意想不到的瞬间走火,用一声巨响和四溅的破片提醒:
你半身不遂的样子真可怜啊!
醋坛子挥得空了,盘子哪有什么饺子,面皮子薄了,饺子里又包得住什么念想?我算是看清了——
我现在不乞求任何施舍,
如果说她的笑和鼓励是保命的珍弹。
如今就是主动给予我的,我也不想要。
可若是女孩子赞叹灵魂模样的微笑,
就算不是喜欢的人,也要取汲不尽。
如此想着,可她偏偏又和我对上了眼,那双怜动媚人的眸子也有让我不是因为含羞而垂头的时候,余光都嫌多了,只看见她慢慢的向外边走,穿过小径,就这样离开了。
或许我们对互相都很失望。
缓过神,我望向中场线上驻扎的分数牌,醒目的红色数字唤醒般把我沉沦的心重新提起来。
20分差。
像是初入社会的尼特要还20亿的债务,我连一个硬币也没找到。
不,并非债务,
是赌注。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找到比赛的转机?
我抬起头,凝视着对边的人群。
天时地利人和,那一群家伙在一起算不算是人和?
所谓的天时——正是其中的某个人过生日,所以一定期待有一场好戏看?
最后是地利——莫非这就是他们先拿场权的原因?其实根本就是看不起我吧。
这些家伙莫不是要凑齐卡牌打出什么「融合召唤」之类的效果,这样的分析就是胡乱一通。
我倚坐在长椅旁的地上,余光瞥向龚士兼所在的位子,小径丛间的阴影处,他还那边,目光直直焊在我身上。
要……拜托这个家伙来帮忙?
士可杀,不可辱。
而且看到他那张恶心的脸我就会想吐,哪有闲心继续比赛?
索性闭上双眼,我将脑袋安放在木椅边,背颈靠贴的横截面清凉而温暖,大概是这把椅子的从来无人问津的处女区,可身体并没有因此软化下去,反而越发拘紧——大脑是混乱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自动列序,一切都在倾倒,旋转,好像自己倒挂在太空里,然后又一次旋转,挣脱。最后发现自己在处刑现场,舒适的处女区变化成拘挂在颈边冒着寒茫的刀片,四周的宙宇繁星成了指认我的证人,在铡刀落下前,我还能勉强转动脖子,不用最后一口气的时间享受新鲜的空气,而是蛄咽起一囗唾沫留给自己。
啊……要么放弃好了。
反正易小玉已经走了,她不会看到我狼狈的模样,毛丞也不是第一次见我摔得满身尘土,若是到时候真的找上他的麻烦……就让他先跑好了,31个巴掌也是巴掌,62个巴掌也是巴掌。所谓愿赌服输……大概就是男人另一种形式的担当了之类的……
就这样吧……
「李元元。」
阳光最后的洗礼被庞大的影子冲散,血痂还没有凝固,有的家伙还要执固地贴药缝针。
「没有侮辱的意思,让我上吧。」
「可我是发自内心的讨厌你啊。」
「嗯。」
他答应着,在我睁开眼时,半跪下来。
「走……」
走开啊……
「算我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吧。」
跪下算是被他当做可消耗的招数了。
他俯首低眉,伫如佛钟,仿佛我真是需要他供奉的神明,口中念着虔诚的悼词:
「或许我永远得不到你的认可与原谅,我是自私的,一定无法理解你所经历的一切。我想道歉,我想赎罪。」
「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想法就一直维系在我的脑子里……只是我太懦弱了,不敢去面对……」
「那,我又有什么义务去原谅你呢?」
他抬起头,目光却滞留在我的脚边,不敢再向上半分,倾听的姿态像是一池滚烈的浓泉,逐渐淹过掉我的脚踝,
可仔细看去,真是恶心死了。
赎罪是吧?道歉是吧……
「听好了龚士兼。我告诉你——」我一字一顿,确保每一个字都像钉锤砸进他的耳膜。
「我这辈子,就算做了鬼,也要把这份怨念留在你身边,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凝视着他剧烈收缩的瞳孔。
「你,还要赎罪吗?」
「……我知道了。」
他缓缓的抬起头,我尽可能的将他脸上的神情理解成木讷。
所以啊……快滚吧。
「那就让我做吧。」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我的诅咒正是他苦求的解脱,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至少……我可以给我自己一个理由。」
真是疯了。
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明明只要不去提起这些所谓的罪孽,什么都不会发生。
赎罪……赎罪——
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承担责任、弥补过错和内心悔改,来寻求原谅、解脱与和解的过程……
这么看来,他大概已经做到前面两点了,剩余的部分或许和我现在要做的一样。
「随你便吧。」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球场喧嚣重新涌入耳膜,那份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赌注」,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转嫁的缺口。
「你想赎的罪,想还的债,现在刚好有一笔。」
我回头,看向那片他曾蜷缩的阴影。
结清余下的债,而我需要更大的筹码加注。
这本就是他该欠我的。
「那就是上来,用你的全部,给我把这份赌注烧光。」
……
……
……
——
第三节。
由龚士兼替代尹崎出任后卫,重新分配球权:除补篮外,所有进攻都交由他与王振昊终结。毛丞的职责不变,我则将全部精力倾注于防守和抢断。
换场,对方球权。
邓文卓的运球变得更加精炼而致命,显然摸透了我的防守习惯,视野里之前出现的「触地选择题」变少了,可分数与难度却直线上升——仅是做错一道题的瞬间,他就以最大初速度将我彻底甩开,距离拉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遥远。
我的断球次数锐减,每一次尝试都将伴随更大的风险。
这一球他甚至无需挡差,在中线前把我过得一干二净,直扑与丘乙背靠背的龚士兼,紧接着借助丘乙的挡拆弹地而起,和龚士兼错开一个身位,在罚球线旁从容跳投。
但龚士兼还是迎着他悍然起跳,腾空的高度近乎浮夸,借助完全伸长的臂展,隔着一段距离,将那颗球的抛物线摘断。
「李元元!快攻!」
我的脚抢先于意识的反应,越回中线,那颗球精准地出现在我行进路线的前方。它仿佛从未下落,一直悬停在最适合的轨道上。这一刻,对方四人如同被钉在了以龚士兼为圆心的半场之内,
快攻,轻而易举。
主干移薪,攻守易形。
接下来的五次进攻,他们仅靠两记罚球勉强得分。
龚士兼的身体优势完全压倒了一切,启动后的势头如同万米高空中失衡坠落的巨型齿轮,摧枯拉朽,将阻碍一并碾压,在撕开丘乙后,内线的崔成道补防而上,他径直跃起,在空中压过对方,顺势将球轰入篮框,巨响之后,他仍悬挂于篮筐之上,而对手已颓然倒地。
这一刻,全场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惊叹的、恐惧的、嫉恨的,都牢牢吸附在他身上。
一股陌生的情绪裹挟了我——是安心,仿佛暴风雨中终于找到了坚硬的掩体;但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的刺痛。
「换!换过来!」
邓文卓的声音透着急切。他试图从我身边摆脱,却被龚士兼横移一步,像堵墙般拦住。
「交给我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那声音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冰,让我瞬间清醒。
怎么搞的……
我正在习惯他的庇护?甚至开始依赖这份由「罪孽」转化而来的力量?
默许的同时,丘乙已如影随形地贴防到我身边。他们洞悉了关键——我唯一的利刃,只在快攻出鞘的瞬间。于是便用最能压制我的人,来锁死我起速的空间。
不出所料,龚士兼的强攻与我的快攻双双受限。
44:52。
我面对的不再是持球者,所以连断球的机会也没有,丘乙的防守密不透风,警惕着我任何一丝启动的可能,
不能着急!若是一旦快攻失败,球权将即刻易主。
要换回来吗?可这样或许会打断队伍的节奏,现在的追分效率已经很理想了,或许对于龚士兼来说只需要几分钟,就能熟悉对方的新策略,继续压制对手,统治攻防。可我能做的却愈来愈少了,
我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咚、咚,咚……」
邓文卓飞快的回防,经过我身旁时的喘息被后边战鼓般的运球声盖过。
清醒过来后,看着那道碾压一切的身影,刚才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松弛感,不受控制地从我紧绷的神经末梢渗了出来——我的身体,先于意志,似是要臣服于这份可以依靠的暴力。
明明只要看见那个家伙就恶心。
这认知像一瓢冷水泼进胃里,激起一阵剧烈的生理性反胃。
我绝不要把一切全都托付给这个家伙。
……
最后一攻,时间所剩无几。
龚士兼与毛丞在对方转换的瞬间再度夺回球权。他看向我,我心领神会,再次全力冲刺。全场所有人随之奔袭,我能清晰地感到丘乙的手在我背后游离,像条隐蔽而冰冷的蛇。
他又在盘算什么?预判我的路线准备抢断?还是蛰伏着,只等我起跳的刹那,又一次封盖?
——传球?还是自己上?
要么,继续交给他……
一瞬间的犹豫,宛若毒针扎进脑海,最后两秒,我将球分给了底线落位的王振昊。他接球时已显仓促,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将球掷向篮筐——
「呯!」
球从篮筐里转了一圈,像是擦碗的抹布,滑溜溜的涮筐而出。
「好球!吓死我了!」
「真险呐,差点就让这家伙进了……」
哨声响起。
场外爆发出戏谑的哄笑,如同松懈阀门中不断涌出的污水。
那一球,明明那么近……不该传的,我应该自己出手的
——到底在害怕什么?是怕被封盖,还是怕承认,终究还是把决定权交还给了那个家伙?
……
「最后一场了,怎么打?」
一种近乎卡通反派式的心理忽然在心头打转——「凭什么这家伙可以……」或是「为什么我不可以……」。好在现实的重量立刻压倒了这丝荒唐。
更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做。
我回头,四人静静地站在身后。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在水泥地上拧成一道模糊的边界。
「都最后一场了,还能怎么打?」
我说着,越过龚士兼的神情复杂的目光,落在毛丞身上。
「毛丞,那个崔成道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瞳目里的黑像是恨意凝结的实体,可周遭的眼白却不断为之注入浑浊的暗淡,若非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我大概也发觉不了——当黑色浓稠如墨,再如何挣扎也难显锐利。
「是……我犯了错,我不想再靠近他。」
「好,我知道了。」
所谓的最后一场,便是算清赌债的时刻。
「不用的……」
他仿佛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猛地摇头,目光里带着些恳求。
「毛丞!」
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足以钉住他的脚步。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你和我做同桌的时候,我看你瘦得可怜了,让你全力打我肩膀一拳,你那一拳打下去,痛了我一个下午。」
「记得。」
「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家伙用东西砸你,你把他推到黑板报旁一顿打,整张板画都花了,宣传委员看到以后哭的稀里哗啦的,你说你可以补回来,我从放学陪着你,一直补到晚上10点多。」
「嗯。」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在校门口被堵了,一路逃到纹身店门口,被老板罩下来了,你觉得好帅,我现在觉得——其实那个大叔也就是散了几根烟而已。」
在他点头的瞬间,我一拳打到他的肩膀上。
「痛不痛!」
「痛。」
「记得那么多,是不是没有我你就不行啊!」
那就把我的锐气,借给你。
……
如果是刚才,我还会想着跟他们以命搏命,在筹码尽失的情况下,推翻赌桌就是最好的选择,而这点,对于他们来说亦是如此。
现在,轮到我们讨债了。
我眺向对边,情景却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他们已经摊成四条烂肉,喘息粗重,本该咄咄逼人的模样、高人一等的姿态成了纸糊的老虎,微风一吹,便碎作残渣随着虚汗滚落在地上。
不过如此。
「那个……学长,我也不行了。」王振昊躺在椅子上缓了半天,才艰难说话。
「换我吧。」尹崎上前一步,「我休息好了。」
「好。」
……
换过人,队伍重新集结,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我闭上眼,等待着最后一分钟的结束。
「那个,李元元……」
龚士兼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准备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真是打击士气……
「还有要调整的吗?」
他看向我,眼神里藏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期许。
「你想怎么样?」
我直白地问。
「或许,我觉得……由你来得分比较好。」
「怎么?你是觉得你太亮眼了,把我的风头抢了?」
「没有那个意思……」
他重新低下头,似乎觉得说错了些什么,有些愧疚。
他想的没错,若胜利完全由他一手缔造,那与他过去那些伪善的施舍有何区别?我受不了这种被怜悯的滋味。再这样下去,我们那点可怜的自尊就会轰然对撞,头破血流。
这份由罪孽谱写的临时契约,需要调整。
「调整吧。」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音节卡在喉咙里,生硬得硌人,
「如果可以……把球给我。或者说……」
顿了顿,终于将那句别扭的话挤了出来:
「我们之间……多配合一下。」
——
第四节。
我曾倾听过很多故事——饱含寓言的童话,传世吟诵的词诗,返璞归真的回忆,平行架空的叙事。一心向往美好的结局,轻诺于「人之初,性本善」的道理。
后来,我自己也成了故事里的人。
沉浮于一池映照四季的水,滋味随心境流转:欢欣时,清甜如春溪;悲戚时,酸涩如梅汤。直到某个清晨,我在一阵无从分辨的苦咸中醒来,才明白——水的味道,本就不可能一成不变。
那么故事的结局,该是什么味道?
是我驻立在原地,听着「于是,就这样……」的旁白,目送那些幸运儿走向「卡路里爆表」的余生?
真的有那么好吗?
浪骇之下,多的是未曾尝到一丝甘甜,便已溺毙、灭顶、葬身的魂灵。
我始终相信,故事还在继续,所以才能一直爬起来,期待在甜与苦的缝隙间,写着一行未完成的诗。
如今,真的抵达了结局的渡口。
——
邓文卓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他,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已跟不上我与龚士兼的节奏。我们如同两台被同一股意志驱动的、残暴的永动机。
他像一头锁定红布的蛮牛,而那片胜利的红色,悬挂在所有对手都遥不可及的苍穹。他们试图用犯规阻挡,手臂徒劳地抓挠,只能在那具暴虐的身躯上留下几道无谓的划痕,反而被那股不可阻挡的冲势带得踉跄倒地。
肩颈开路,碾过四人联防,留下的是一片被摧毁的、深深的绝望。
于是,他们又将绝望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的每一次快攻,身后都缀着两条疲惫的影子。加速甩开邓文卓沉重的步伐,丘乙再次如幽灵般袭来,眼神里带着最后一搏的凶狠。
我照旧起球点地,作势收球起跳——他如预期般全力起飞封盖,试图雪耻。但在双脚离地的瞬间,我硬生生收住了腾空的膝盖,将力量钉回地面。
他整个人,便那么无力地从我身旁的空中滑翔而过,像一只折翼的鸟。
太轻松了。
屈膝,再次发力跃起。篮球轻柔地擦板,涮网而入。
那清脆的网浪声,是终结的号角。
「太没劲了,太没劲了!」
积蓄已久的怒吼,终于冲破胸膛,直冲天际。
声浪在空旷的场地上炸开。场外那持续了许久的、压抑的死寂,被这一声彻底击碎。
只有分数牌被无声的翻动,
62:56。
龚士兼站在我身侧半步的位置,姿态像是一头刚刚完成杀戮、正在平息怒火的野兽,可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完成使命般的、近乎虔诚的火焰,
球,被他主动推向我,
邓文卓重新换回到我的面前,双手撑着膝盖,他的肩膀剧烈起伏,看上去并不是为了下一次冲锋,只是为了勉强支撑着不倒下。
横刹一步,我冲向他脚靠前的那一侧,未曾想过任何技巧的变换,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静止……
所谓结局的渡口,就在眼前……
就这样一股脑的冲进去,直接落款?
可……为什么我连提笔的感觉都没有。
或许一切只是茫茫海雾,我已经沉浸在这层朦象之中。
他似乎从来没有在意时间,迅速补防到我的面前,要把一切都堵在这颗球上,在我冲刺一瞬切断,扑弄着,像条断了腿的狗一样向前截球快攻……
好啊,这么想要的话,就交给你了。
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他越来越着急,我也能感觉得到——那层雾要散了。
我加快了跺脚声,激吓着,他颤着身子,立马合球,却没有选择上篮——
干拔而起,腰脊成蛆,在最高点出手,他就这样完成了一次不可思议的,竭尽全力的跳投。
为什么有的人只要经历一次挫折后就能看到结局?
因为他们拨开了层层迷雾,那是本该属于慧者的奖励,那是磨难以后的真经。
为什么败者要食尽酸尘?因为他们永远只相信眼前所看到的,甚至站在高处,也要沉浸至此。
——这一球,从我们自己的篮筐里落下,空心落框,抺净网底。
在他放下戒备、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笑容的那一刻,我接住了那颗刚从网底坠落的、还带着屈辱温度的球。
「嘘——————————————」
62:58。
长哨像是在为这场可怜的闹戏报幕。
戛然而止,当他为这无法接受的现实心神失守,蓦然回望的时候,篮球已狠狠砸向他的面门,皮革炸气的闷响宛若湿泥落地,他整个人被砸得向后一仰,
在他意识空白的刹那,我抓住他的肩膀向下猛压,同时蹬踢他的小腿胫骨,在他即将失衡抬脚前,借势前冲,前额狠狠撞向他的鼻梁。
「啰!」
「咔嚓……」
这声脆响盖不过他的怒吼,是仅仅属于我一个人的,恍惚间,让我有些分不清是自己头骨碎了还是他的鼻梁碎了。
他像个失衡的布偶般摇晃,却还未倒下,下一拳猛若重锤,径直轰向他的腹部,打得他整个人向前蜷缩,又向后仰起,像摊烂泥般摔在地上。
没有丝毫停息,我一口气骑在他的身上,拳头如雨点般抬起。他下意识地举手遮面,我却直接探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五指如铁钳般收紧。
窒息的感觉,怎么样啊?!
他被迫放下了护住脸的手,整张脸因缺氧和痛苦而扭曲、涨红。
于是,那蓄势已久的拳头,带着所有的愤怒、屈辱和这场赌局的一切重量,径直砸在了他那张毫无遮挡的脸上。
一拳,两拳……
慢慢地,嘈杂声从身后传来,我没有理会,只是专注着继续敲打,像是坐在一块生锈的粪铁上,两只手争抡着,都没有过瘾,巴掌横掀后,拳背又摇打了回去,就像是游乐园里起伏不定的大摆锤。
「你他妈也配碰易小玉……」
「你他妈也配碰易小玉!」
我挥舞着,觉着拳头成了刀枪,不一会儿,粘稠而顺滑的异感在指缝渗动,
我松开拳头,又慢慢看向他的脸
血浊粘在他的嘴边,面颊两边也都是用我的拳头和巴掌画的印子。
流血了……
这家伙流鼻血了啊!
当年老子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能流得出来,这家伙一下就泄出来了!
好啊……好啊……
我缓缓抬起双手,攒紧着发力,拳心朝下——
那我就打死你。
「李元元!」
就在双拳暴落之前,三股力道从身后勒住了我的脖子和手,将我颠转着拖在地上,我摇摇头,想要撑着地板爬起来,面门却突然竖来一脚,灰尘扎进了眼晴,世界瞬间模糊,只剩下嘈杂的叫嚣灌满耳朵:
「打死他,打断他的脚,不是很能跳吗?不是能扣篮吗……打死你啊!」
半睁着眼,大约有七八个人围在我旁边,透过腿缝,王振昊和尹崎也被按在椅子上,毛丞和龚士兼则被更多人扑打在地上,将近20多个人,你一拳我一脚的猛打,我想试图起身,可人太多了,拳头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有些看不清方向,摇晃着一顿胡打,好像砸中了什么,又好像挥在了空气里,最后撞倒在带着崔成道汗味的虚影旁,又被一脚猛得踢倒在地。
就这样撕扯着,我又一次爬了起来,疲惫感袭卷全身,恍神余线间,那二人早已倒地不起,丘乙正蹲在龚士兼脑袋边,喉头一伸,「咯——」一声挤出一口痰液滚在他脸上。
来不及想,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
耳鸣了……我听不清崔成道说了些什么,身边的家伙把我的手勒住,除了两边外,身后还站着人,腋下被肘背卡紧,整个人被向上抬架起来,像是把我吊在人体十字架上一样。
什么意思……专门要折磨我是吗?
他妈的……
我咬起舌头,一根清醒针扎透了脑子,看向正站我面前的身影,
他摇摇晃晃的,正抺着脸上的血,颠簸地走向我。
「李元元……你看看……」
他擦不干净脸上的血,所索掀起衣服蒙拭。
「本来只有你一个人该死啊!他们非要拦着,哼……哈哈哈!」
拭不干净,血痕化作薄点,在这家伙脸上磨蚀着,千疮百孔。
「而你,又是怎么敢……打我!」
他说罢,一拳狠撞而来,我的视角翻覆着,并没有停歇,一拳又一拳,天旋地转,炸开一道道浑浊的金星,喉腔间不自觉含住酸涩的血味,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又是酸味,还是酸味!永远是酸味!
「废狗,废狗!废狗!」
咳咽着,连带着温热的昏意,我将那口血吐出来,想要强行撑开眼皮。
「说你是狗人,永远都是……」
他打得累了,点了支烟,长吸一口,尼古丁的余味散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的屏息,却没了气力闭得住,那异味从鼻腔里直贯而入,像是点了火的毒药,呛得我浑身一软。
「还有——你说那个易小玉?我他妈告诉你,老子就玩!我这周先把诗羽瑶拖上床,再慢慢玩她,甚至不用玩——她就会慢慢爬过来舔我,看她们两个人的样,都是**,我他妈想睡谁就睡谁!」
「你他妈……你他妈啊!」
我瞪着他,怒火漫过胸腔,却只能锁死在无法动弹地双臂上,几乎快要无法喘息。
「你这么喜欢……等老子玩腻了,就随便找个理由分开,再去找新的……等那个时候,还轮不到你,要给其他兄弟们耍,而你……你永远……」
我低下头,后脑勺缓缓发烫。
「永远只能看着!」
「哈哈哈哈……」
讥笑声围着和人群一样圈叠交在一起,比耳鸣还要难受。我睁开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后脑勺向后一掀,砸得那正背后的家伙的鼻梁上,他双手一软,向后退却;我同时用指甲捅刺进左右两边的小腹,使劲抠进去,果真是两团软肉!
眼前一片血红,我凭着感觉向前撞去。无数只手抓过来,我挥不动拳头,索性张开嘴,用牙齿咬穿那些阻挡我的皮肉。
「……咬人了!这狗咬人了!」
「真是条疯狗……咦呀!哈哈哈!」
阻挡的人群开始退却,缩手,崔成道出现在我面前,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又把我踢向邓文卓,而他则是补上一脚,又把我喘了回去,来回翻滚,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出脚的人越来越多,把我当作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拳头和鞋底像冰雹一样砸落,我蜷缩着,世界在震动和眩晕中剥离了颜色。
某一刻,我仿佛不再是躺在水泥地上,而是漂浮在史进焚庄的烈火上空,看着那个年轻的庄主在火中茫然四顾。
原来被千夫所指,是这样的滋味……
意识涣散的边缘,我猛地抱住了某只脚,随即在失重感中被狠狠甩飞——
凭什么……明明已经先动手了……
凭什么!
现在又要哪里发力才能摔得轻一点……
要爬起来……
待会一定要再爬起来……
不行,
不行……使不出力来了……
完了——
要摔的粉身碎骨了……
心跳连带着浑身肌肉发颤,我就像一只未茧成蝶的畸形幼虫,在死前完全没有能蜷缩的地方,就这样闭上了眼。
结束吧……
……………………
与想象中的不一样。
本来应当刺骨坚硬的地板变得清香而柔软,似是将我搂入怀中,两团起伏不定的枕皱贴在我的头顶,这床好像是有肉感的——那丰腴的肉感更加麻木我的神经,我大概已经昏死了,现在触及的是梦中的温床,这床上有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水的味道,和这里的血腥格格不入,可却也开始颤抖的不停,怀抱着,好像是躺在我身上一样,把我搂的越来越紧,我甚至还能听到呜咽的抽泣……
你也在伤心吗………
所以才抱住我……
不过搂的也太紧了……骨头要碎了……
「嗒——」
「嗒……」
温热的水珠落在我的眼睛里,不大不小,浮动在眼框内,将模糊的视野慢慢洗净,
下雨了……
好烫。
不对,还有光。
那就是太阳雨。
我看得清楚了,这雨却还在下,古铜色的皮肤微汗泛光,那张熟悉的脸蛋唏嘘着,想止也止不住,发出了「嗷嗷——」的吭哧声,
可这「梨花带嗷」地模样也忍不了多久,她咧住嘴,用手掐住我的脸,越来越用力,水珠变得更密,更集,我总算是看清楚了——
这不是太阳雨,是诗羽瑶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