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复活发条》

作者:凉宫春日的袜子 更新时间:2025/11/17 16:50:09 字数:21699

人在濒死终结前,会浮现两条路,一条通向回忆,一条通往幻想。

水声幽邃的洞穴,巨树交错的密林,楼梯转角的平台,定时炸弹的引线,暗恋之人的身侧………回忆的路上缀满发条,一路轻旋漫舞,铺展如卷,可路的尽头,等待的仍是一碗新鲜的孟婆汤。而幻想的旅途太过轻盈,若没有回忆作支撑,终究是寸步难行。

无论置身何处,无论选择哪一条路,一切终将归于淡却……

除了一些浪漫的——

离死前最近的一场走马灯是由诗羽瑶完成的奇马耶夫暴摔,她将自己变成了一根撬动山岳的杠杆,把庞大的身躯抡起半圈,而后像一袋水泥般轰然砸在水泥地上。尘埃与震撼同时荡开,为这场死斗敲响了沉默的钟声。

我并不了解所谓的格斗技巧,或许是通过儿时的记忆,亦或是上帝的旁白,但这种招术被女孩子用来揍人真是赏心悦目;还是说那些倒下的家伙是在陪她演戏吗,可已经放倒四五个人了,崔成道一脸鄙夷的扑过去,似乎是也打算尝尝好歹了。

蹬地,转胯,倾肩,她的右拳从一个诡异的角度钻出,带着全身旋转的离心力,一拳抛射而出,轰在他的下颌侧方。

崔成道闷声倒在水泥地上,口吐白沫,双眼涣散。

「呐,神明大人?这招又是什么?」

神明大人噗嗤一声,像是在嘲弄我的无知。

「俄式大摆锤。」

「是嘛……有没有什么腿技啊,要她表演一个吧。」

神明大人没有说话,只是将我的脸捧转面向球场的中线,那最高大的一个,好像目睹什么悲惨的结局,狂怒与恐惧让他失去了理智,咆哮着,像一头蛮牛般低头冲来,只想将她撞碎在球架上。

这正合她意。

在他即将触及的刹那,诗羽瑶如同鬼魅般侧身滑步,同时伸出手——不是格挡,而是引导。她轻巧地合住他因冲锋而前伸的手腕,顺势一拉,他庞大的身躯顿时失控前倾,就在此刻,凌空的飞膝,携带着全身的重量与下落的势能,如同坠落的陨石,最终轰击在他已然受创的面部之上!

「砰!」

这一次的声响,沉重而干脆。他后仰的身体被这最后一击彻底定格,随即像一段被砍伐的古木,轰然砸在地面,再无一丝声息。

我用余光回望,将近一半的家伙倒在了诗羽瑶所在的半场边,都是些里面偏高大壮硕的,他们的身躯已经占得没有地方走路了,诗羽瑶踩在他们的脸上,就像刚才在拳锋中摇曳一般,步伐如柳絮飘飞,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将剩下的那些瘦骨头逼到另一块平地。

她目光冰冷,扫过面前这群因恐惧而面目扭曲的杂鱼。没有废话,侧身滑步,支撑脚如钉在地上,右腿如抡起的铁棍,带着风声「啪」地砍在冲来混混的大腿外侧。

那人惨叫着单膝跪地。她没有丝毫停留,如同在人群中跳起死亡的华尔兹,左腿又一记低扫,第二个混混也以同样姿势倒下。

瞬间倒下的两人,他们的哀嚎成了最有效的警告。剩下的人刹住了脚步,惊恐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优雅的收割者。

鱼骨缩而鳞动,这些家伙索性一块扑上来,其中一个似乎也想效仿一开始的抱摔,一马当先,可诗羽瑶却视若无睹,出掌,合住丘乙紧随的腕子,顺势对准下巴一记精准的上勾拳,同时单腿顶膝升空,正好撞在那扑抱之人的面门上,随即踩着他的脑袋凌空翻跃,如一只掠水的夜鸢,落在最后方那个已被吓破胆的家伙身后,缠住脖颈,

一顿,一提,他徒劳地抓挠着她铁箍般的手臂,双脚无力地蹬踹了几下,最终彻底瘫软下去。

球场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恐惧的心跳声。还站着的,只剩最后三人。他们背靠着背,像受惊的鹌鹑般挤在一起,手中的棍棒在剧烈颤抖。

「呐,神明大人,腿技……」我在意识深处低语。

神明大人慵懒地揉了揉眼睛,指尖轻轻拨动命运的丝线。

诗羽瑶停下了。她不再前进,反而微微后退了半步,重心落在了左腿。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她的右腿开始缓缓抬起,膝盖高过腰际,小腿与大腿折叠,脚心向天——一个静谧而诡异的起手式,不像是攻击,更像是一种古老的仪式舞蹈。

「是……是什么?」我追问。

「卡波耶拉的镰刀。」神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欣赏,「或者说……新月下的回旋。」

挤在一起的三人见她不动,以为看到了破绽,狂叫着一起挥棍冲来。

动了。

就在棍影及身的瞬间,她那作为支点的左腿脚掌猛地拧转,带动整个身体如失去重般向后倾倒。与此同时,那高抬的右腿如同被释放的弓弦,并非向前踢出,而是借着身体后倒之势,划出一道凄艳而致命的半月形弧光!

这不是踢,这是一记水平的斩击。

修长的腿如同沙漠中弯刀的锋刃,带着一种优雅的残酷,精准地扫过那三人的面部,三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声响,几乎在同一时刻爆开。那不是骨裂的闷响,而是鼻梁断裂、牙齿崩飞时尖锐的哀鸣。

三人前冲的动作瞬间僵直,随即像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拉扯,齐刷刷地向后仰倒。鲜血从他们脸上那道清晰的红色痕迹中涌出,在空中划出三道平行的血线,于灯光下短暂地映出一抹残月般的幻影。

诗羽瑶的后背几乎与地面平行,完成斩击的右腿高高指向天空。在这个违背重心的姿态下停顿了一息,仿佛一朵在暴风中傲然绽放的黑色鸢尾花,完成了对众生最后的审判。

然后,她腰腹发力,轻盈地旋身站定。

场上,再无一人站立。

结束了吗?

在神明大人冰冷的怀抱里,连疼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浪漫有很多种,这种由暴力构成的、心潮澎湃的……算一种。我像在看一场为我一个人放映的盛大烟火,只可惜太短暂了。 就这样结束的话,总感觉意犹未尽。

可我应当知足了,能靠倒在神明大人身边离开已经很好了。

「神明大人……我不想走。」

不行,口是心非是要受到神明大人的惩罚的。

看透违心的话对她来说与碾死蚂蚁一样,可她偏偏衷爱浇灌蜜糖,「唦唦」地拿出来什么东西,贴到我的耳边。

冰冰凉凉的感觉。

「走什么?还没有结束呢。」

诗羽瑶静静走回中线,用脚踢开几具昏迷或是抽搐的躯体,给那个家伙留下宽敞的空间。

神明大人用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轻轻呼气。

「你听啊~」

『……我喜欢你好久了……』

诗羽瑶碾动的脚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确认这个熟悉声音里令人作呕的陌生感。随即,脚底更加用力,开始缓慢地旋转,像要把他这张说谎的嘴彻底磨平。

『我?你不是刚和羽瑶公开关系吗?』

『但是我更喜欢你!如果可以的话,你和羽瑶讲讲吧……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谈。』

她的脚底开始用力,缓慢地旋转。

『我还没答应你吧?』

『答应……哦……可我真的好喜欢你呀……你太漂亮了。』

她的脚离开了他的脸,然后猛地抬起,又一次狠狠踩向另一侧相对完好的脸颊。「砰!」闷响声中,似乎有更多的牙齿松动了。

「呵。」 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冰原深处的冷笑,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嗯,好犹豫啊……羽瑶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做这些呢。』

『啊……不用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那你想和她慢慢来吗?』

『那不一样,她一下子就搞定了,纯情的很……』

『那她真的很喜欢你呢。』

『哎呀——我和她都是随便玩玩的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她有些可怜了,到时候要「好好疼爱她」。』

『她为什么会喜欢你?我记得应该是你先追的她吧。』

『哪有这回事……恋爱这种东西都是相互的,不过是互相给予的东西不同而已。』

『我记得,她昨天还和我说要给你准备礼物来着,说是交往一个月的纪念日。』

『什么礼物?』

『她不让我告诉你。』

『那你还和我说。』

『呵,你真有意思,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呢?』

『呃……』

『还是说……她一直在给予这些,你只是在想怎么让她给你解决肉 欲?』

『我可没说过这些!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不是男人吗?』

『是……』

『那当然是有欲望的呀。』

『对……』

『放轻松,这又不是调侃的话题。』

『嗯……』

『嗯……暂且为对方的贞操考虑的情况下,你们交往一个月的礼物……我觉得选些成人用品最好了。』

『成人用品?』

『你应该明白吧,就是自 慰器之类的。』

『啊!』

『怎么了?你不是这段时间一直缠着她说要去宾馆之类的吗?』

『我……』

『说吧,没关系的。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我当然会接受了你的……』

『哦……』

『你还喜欢什么?』

『呜……』

『讨厌什么?』

『……』

『要不这样?这段时间我们好好相处,把你心里想的都告诉我。我会尊重你的想法,毕竟——』

蜜糖融化,蚁穴深处的菌群开始腐臭。

『你最喜欢我了,不是吗?我也想知道,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啊~』

……

后续的录音早已在耳中断了线。我侧过头,诗羽瑶的鞋底正碾在邓文卓的脸上,缓慢地,像要将他颅骨的形状拓印下来。当她抬起脚,那块脸皮仍死死地凹陷在筋骨上,如同一个被永久烙下的污浊印章。

「阿卓,」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却比任何哭喊都让人心头发冷。

「听到录音的时候,我以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脚,再次狠狠踩向另一侧脸。

「可刚刚听你亲口说出来……又流出来了。」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他僵直的脚跟。那双球鞋,鞋底沾满尘土,鞋面却还亮晶晶的。

「纪念日那天,你拆礼物时手都在抖……看你那么紧张,我还傻傻地以为,你是因为太喜欢、太感动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像在回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

「原来,你只是怕丢脸?」

「真是的,我从来都没怀疑过。」

她像是在对他耳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一直觉得,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应该和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样,慢慢来,慢慢发酵。」

「那一个月,我看中好几条裙子都没舍得买,就为了给你挑这双鞋。」

「还有……女生堆里那些关于你的风言风语,说你风流,说你人渣……我都一个个怼回去了。我告诉他们,我认识的邓文卓,不是那样的人。」

「哦,对了,还有那个你总挂在嘴边的‘狗人’……我以为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直记着要帮你讨个公道,还特意去教训了他,逼他给你道歉……」

「还有……我还在想,过了五一节就是第二个月了……」

「还有……」

「……」

「你看,我为你做了这么多……」

「我啊……本来最喜欢你了。」

最后一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话都更具毁灭性。

叹息未落,她高举起拳头,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殴击,而是像打桩一样,精准地砸向那张早已扭曲变形的脸。拳锋嵌入皮肉,触碰到下方的骨头,发出实心的闷响。有时皮肉将拳头反弹回来,她干脆不再收回,而是用拳尖死死顶住那块颧骨,持续施加压力,直到皮肤下浮现出青蓝色的尸斑状痕迹,直到皮下的血管如碎裂的蛛网般暴突出来,整张脸变成了一幅描绘辐射与痛苦的、丑陋不堪的抽象画。

「人渣的心,就该配一副等同的模样。」

「呃啊啊啊——」

剧痛将他从黑暗中再次撕扯出来。他的脸已不成形状,像一条被胡乱踩烂、布满污秽的比目鱼。他试图去触摸脸上骨折错位的地方,手指却无处安放——鼻子塌陷成一片模糊的肉团,一只眼睛几乎消失在碎裂的骨框里,迫使他只能用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歪着头才能窥见一线模糊的光。

「我……只能看见一半……我瞎了!我瞎了!啊啊啊——!」 他的惨叫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凄厉。

「没事的,」诗羽瑶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这就是你本该有的样子。」

她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缓缓探向他的胯下。

「选一边。」她的语气不像询问,更像是对他们过往所有亲密接触的最后通牒和亵渎。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恐惧让他语无伦次,只剩下本能的求饶。

「快选啊!」 她的声音陡然锐利,像刀片划破空气。

「不要!我不要!求求你!求……」

那张破碎的脸无法构成任何清晰的表情,只有肌肉在无法控制地痉挛。

「不要!!那就是——都不要了!」

在他绝望的哀嚎攀升至顶峰时,身子一挺,再次彻底昏死过去。只留下诗羽瑶悬停的手,和一片死寂。

可对他来说,世界并未陷入安宁,而是沉入一片纯粹、灼热的疼痛之海。

然而,连这片海也被剥夺了。

一种极刺鼻的辛辣气味,混合着冰凉的液体,粗暴地灌入他的鼻腔,直冲天灵盖——是高度酒精,或许混合了某种刺激性的药剂。这感觉不像唤醒,更像将他的脑髓从颅腔里生生拽出,暴露在空气里。

「呃——嗬——!」

他抽动着醒来,像一条离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脸上破碎的骨茬,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视觉几乎完全失效,只剩下模糊的光影,以及光影中央,诗羽瑶那张冰冷而美丽的脸。

……

「欢迎回来。」

她轻声说,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玻璃瓶,瓶口还在滴落透明的液体。她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也没有再给他求饶的机会。

取而代之的,是触觉被无限放大。

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而稳定,按在了他左手的一根手指上。先是温柔的抚摸,仿佛情侣间的缠绵。然后,指根被猛地攥紧,向反方向——

「咔嚓。」

清脆的响声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仅剩的听力中。紧接着,是第二根。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不是单纯的剧痛,而是一种深层次的、对身体完整性的亵渎和摧毁。他想叫,但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当第三根手指被以同样冷静的方式折断时,他眼前一黑,意识再次如潮水般退去。

但潮水很快再次被逼退。

又是那该死的酒精,这次直接泼洒在他刚刚被折断的手指上。化学灼烧般的剧痛,精准地刺穿黑暗,将他再次钉回现实的刑架。

他试图睁开那只能勉强感光的眼睛,看到诗羽瑶正俯视着他,眼神里没有狂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专注于某件「工作」的平静。

这一次,她拿起了他完好的右手,将他的手掌强行摊开,按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你说,」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做最后的宣判,

「我的初吻是不是很不值钱啊?」

一块沉重、棱角分明的水泥块,出现在她手中。

他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恐惧超越了所有疼痛,他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扭动,但从喉咙里挤出的,只是不成调的呜咽。

水泥块被高高举起,对准了他的指关节。

「人渣……人渣……」

黑暗,再次仁慈地降临。

但很快,熟悉的刺激性气味又一次袭来……

「人渣,人渣!人渣!」

这个过程,仿佛永无止境。他像一个被固定在噩梦流水线上的残破玩偶,在「昏死」与「被强制唤醒」之间循环。每一次醒来,身体某个完好的部分都会传来新的、无法想象的痛楚,而诗羽瑶,就是那个永不疲惫的、优雅的行刑人。

他的意识,最终被困在了这片无间地狱里。昏死,不再是逃避,只是下一次酷刑的短暂读秒。

诗羽瑶做完那一切,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那极致的冷静外壳,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她低头看着脚下这团彻底失去反应的人形污秽,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凝固成一种被深深刺痛后的屈辱和愤怒。

「那可是我的初吻啊!人渣!」

这句话像是憋了太久,终于冲破了冰层,带着一丝哽咽的颤音。她猛地抬脚,泄愤般狠狠踢在了邓文卓双腿之间最脆弱的部位。

那具身体只是像死肉一样弹动了一下,再无任何声息。

她似乎还不解气,再次拎起旁边所剩无几的酒精瓶子,将里面刺鼻的液体一股脑地倾倒在他的口鼻和刚刚被踢中的地方。

没有反应。

任凭那能灼醒神经的液体如何刺激,他也无法再给出任何回应了。他像一块彻底耗尽电量的电池,或者说是内部某个至关重要的部件,终于在这场残酷的审判中被永久性地损毁了。

诗羽瑶看着手中空掉的瓶子,又看了看地上彻底失去意识的邓文卓,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沉默地站在那里,过了好几秒,才随手将空瓶扔开,瓶子在水泥地上滚远,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转过身,不再回望那片狼藉。

……

「好啦,该闭上眼睛……休息会儿了。」

神明大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这是真的要结束了。

结尾要是再来一场爆炸就好了……

把这一切,连同我那些可笑的心动、可怜的嫉妒、和此刻这片空洞的安宁,全部都炸空。

「嗯……」

…………

…………

————————

神明大人彻底离开了。

我又回到了这片分支选择的起点,从刚刚所选择的那条「幻想」中倒退。面前的两条路从阴暗潮湿的洞穴变作雾朦朦的人行岔道,其实还是一样选法吧。

不过这次,我要选择回忆的路。

走向回忆的路,一路涨满的发条,应当还有其他作用,不仅是怀念。

「咔哒。」

发条转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奶腥和消毒水的气味猛地灌入鼻腔——那是妹妹婴儿时期和母亲产后身体的气味,黏稠得让人窒息。然后,那些稚嫩的芝麻字才像挣脱束缚般,浮现在雾气中:

『今天刚上小学,好害怕呀!不过好像有几个家伙是我幼儿园认识的。』

我继续向前,拧动第二根发条。

『新生的妹妹和我差了3岁,长得像个瓷娃娃。过完春节一直在下小雨,所以叫她李雨儿。』

这一次只有味觉——一股混合着奶腥和苦涩的、令人作呕的甜味,猛地涌上喉咙。

『妹妹喜欢吃奶,吃的可有劲了,吃奶的样子看着好羞耻。可妈妈会把她咬破的奶水装在塑料杯子里给我喝。她说生我的时候,因为自己身子太虚了,我没吃到过奶,要我现在补上。』

『我突然很抗拒。有点不想喝。妈妈便骂我,说我苦了她的命,伤了她的心,连亲生母亲都要嫌弃。』

原来「亏欠」的烙印,从那么早就烫下了。

『哦……我明白了。是因为我嫌弃妈妈。所以她才会总发脾气。我得学会慢慢的接受她。』

拧动第三根发条,指尖传来的是皮肤被紧紧箍住的、闷热的触感。

『……妈妈和爸爸吵架了。每次她总会抱紧我,说她好害怕,好痛苦。』

『这次她把我抱紧了。』

『我不应该嫌弃她吗?为什么没这么抗拒了?』

『一次又一次,他们打起来了。』

『一次又一次,抱的越来越紧了。』

『听着她的话,她的身子颤抖,我的身子也跟着颤抖,我好害怕爸爸,我又希望妈妈别再抱紧我了,我不想和她贴的这么近。』

『或许……我的存在是她痛苦的根源。』

『可她只能抱紧我。』

『我要接受她。』

『……』

第四根发条转动,耳边响起的是教室里空洞的喧嚣,和我自己心跳的孤鸣。

『学校要比家里舒服多了。虽然没交到什么朋友,但是我觉得有一个人挺不错的,他叫「艾柯清」,大家都乐意和他玩,可我只想和他玩。』

『希望以后能和他交到朋友。』

嗯,我从小就不懂怎么融入人群,只会笨拙地锁定一个目标。

我撕拉着,手没断。

第五根发条。一种火辣辣的羞耻感爬上脸颊,仿佛再次站在全班面前。

『为什么「艾柯清」不喜欢我?』

艾柯清……啊,好久没看到这个名字了。

『明明听我编的那些故事他笑得那么开心……还要和大家一起疏远我?』

『他对别的朋友的感觉……和我对他应该差不多吧?』

『好想和他做朋友啊。』

所以我继续用虚构的故事换取关注。这毛病根深蒂固。

第六根发条。尖锐的、仿佛要刺破耳膜的噪音撕裂了空气。

『要是一直上学就好了,家里要么空落落地,要么一直都有刺耳的尖叫。』

『尖叫声呼啦呼啦的,是从爸爸妈妈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我想可能是怪兽发出来的,直到那天,妈妈和爸爸在厨房里面打起来了,叫声和吼声一模一样啊。每次吵的时候,妹妹都要哭,吼声,叫声,哭声连在一起,我就得捂住耳朵。』

『能不能不要再吵了呀……』

第七根发条。喉咙被捏住般的窒息感,和母亲那带着怨毒与失望的、冰冷的视线。

『妈妈有时会对我不耐烦了。她看我的样子,我好像总觉得自己欠了她些什么。』

『……』

……

第八根发条。胃部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痉挛。嘴里泛起那股被强灌下去的、温热的甜腻味道,随即是呕吐物酸腐的气息。

『啊……我感冒了……还发烧了。吃了药躺在床上浑身发热,好难受哇。妈妈每次都要端过来一碗梨子水。可我每次都喝的想吐……好像是毒药一样啊,就和突然要我喝她的奶水一样,我不想喝!她逼着塞到我的嘴巴里,一股恶心的感觉,又浮上来了,我觉得我的脑子里面进虫子了,一葫芦的全吐出来了,吐在她身上,她没有讲话,只是狠狠的瞪着我,拳头握的紧紧的。』

『好可怕呀!』

如今想来,那种恶心从未离开。它只是从胃里,钻进了心里。成了我对所有「过度亲密」和「强制关怀」的生理性排斥。

我摇了摇头,这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便沿着前面继续走,

第九根发条,恍然大悟的感觉滋麻了脑子。

『原来,不能说别人这些大话呀,我才知道!毕竟他们也没做过这些,那就……说我自己有多厉害就好了。』

『……』

『我感觉自己也没多厉害。』

『我发明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游戏:当屋子里响起尖叫时,我就开始数窗外的树叶,数到第一千片时,战争也许就会结束。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艾柯清,他笑着说‘你真奇怪’。后来,这个笑话就变成了‘李元元是个数叶子的傻子’。』

原来一开始,我对「演作派」的概念是这样理解的,用谎言构筑人设,是我唯一学会的社交货币。

第十根发条。指尖传来的是纸张粗糙的触感,空气中飘着旧漫画书页特有的油墨香味。

『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妹妹好烦啊,总是粘着我,为什么感觉一点都安静不下来呢?』

『不过表哥今天又来找我玩了,虽然他也老揍我,但和他玩游戏还挺开心的。他用圆珠笔在作业本背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格子与怪兽,自顾自地创造了一个「捕宠游戏」。他说有一些厉害的隐藏宠物,需要给5块钱「激活码」才能抓到,我成了他的头号VIP。他每次拿了钱以后都留着,最后在每周放假的时候,买一本崭新的知音漫客,读完了以后,就带过来叫我看。』

『我只挑那些画着大眼睛、穿着漂亮裙子的可爱女孩的章节看,对热血的打斗场面兴致缺缺。』

第十一根发条。一种熟悉的、被隔绝在热闹之外的疏离感。

『艾柯清,我感觉他也没那么好了。他好像总瞒着一些东西不和我说,可还能被我的玩笑与大话逗笑,也许我还有机会和他做朋友呢。』

雾变浓了,到了四年级的时候,

第十二根发条。手心传来一把冰冷金属钥匙的触感,沉重无比。

『爸爸妈妈分开了,这个家属于我和妹妹了,但我要保管好钥匙了,毕竟爸爸每天凌晨1点才回来,我会顺便接一下妹妹,妹妹看起来要比别的小孩听话多了,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轻轻地牵着我的衣角,我不嫌她,我总害怕她丢了。』

第十三根发条。鼻腔里萦绕着饭菜的香气,和洗洁精泡沫的味道,还有自来水划过手臂,带着夏日独有的清凉感。

『每天回家,我和她就会开始捣鼓饭菜,爸爸做的菜好像只能是别人喜欢吃的那种类型,如果是让来家里做客的朋友或者其他叔叔阿姨来吃,总是赞口不绝。妹妹也是,什么都能接受,但是我不行,一开始口味是很新鲜,但是久而久之就感觉油腻而腥辣。妹妹一起和我做菜,做好了以后就吃,我们研究了好多菜,有的时候是改良爸爸的,有的时候是表哥直接教的。』

『洗菜时,我们会在水池边合着对方的手比大小,她问我什么时候手才能和我一样大?我叫她把手放到水里,两人再比一比,就一样大了。』

我伸了伸手,掌心是妹妹的小手放在上面比大小时的样子,那份柔软微湿的触感。

『吃完饭了,我们一起洗碗,比谁把泡泡洗的更多,浮得更高。』

第十四根发条。眼前浮现出电视屏幕的闪光,和妹妹贴近时带着奶糖味的热气,痒痒地扫在耳廓。

『睡觉之前我们会一块看电视,妹妹喜欢看一些综艺,我跟着她看,什么话也没说,就静静的瞧着,有一次,综艺节目里有一个女明星,其实长得根本不像妈妈,妈妈没她年轻了,可脸上总有一种气质,让我感觉好像妈妈,可是我没想说,她却拍了拍我,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哥哥,妈妈上电视了。』

『……』

第十五根发条。胸口泛起被所有人目光刺穿的、熟悉的钝痛。

『艾柯清好像还是很排斥我,班上已经没有一个人理会我了,他们都不敢靠近我,可我其实没打算伤害他们呢。』

第十六根发条。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疲惫,像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罩里,能看见外面的热闹,却听不清声音,也穿不过去。

『原来……连自己的大话也不能说呀,那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喜欢我呢?』

『交朋友真难啊,是不是也要像上课一样去学习呢?那我的老师在哪里?』

第十七根发条。一种故作坚强的、自我安慰的虚无感,像深吸一口空气,把胸腔撑得满满的,里面却空无一物。

『其实……一个人的感觉也不错。我总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盼了好久了。』

第十八根发条。一种被掏空般的、重要的东西被连根拔起的失落感。

『表哥要走了,转回老家读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他留在床下的那些漫画书和玩具,嗯……带不走了。』

第十九根发条。一种扭曲的、带着罪恶感的快意。

『临走之前,他把艾柯清揍了一顿。小区楼下麻将馆的阿姨们见艾柯清脸上挂了彩,连忙给他找药涂,我还挺羡慕他,有这么多妈妈。』

再往前走,2016年。

第二十根发条。指关节传来击中皮肉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被围攻的疼痛。

『原来大家都看我不爽好久了。』

『今天和艾柯清打了一架,他在背着别人说我的坏话,原来他完全不把我当做朋友,也觉得我很恶心,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还要在我面前笑哈哈的。我打了他一拳,后面其他人一块过来打我,最后班主任也帮着他说话,我真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向着他,而我不能。明明我已经改掉了那些坏习惯,这个老师真可恨啊!就因为我成绩没他好嘛?还是因为我没怎么和她讲油滑的话?要是以前妈妈在的时候,肯定是要找她麻烦的。』

『可是……妈妈走了。』

『艾柯清明明知道我的问题,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早知道干脆就放弃他……先和别人交朋友好了……现在谁都不可能了。』

『……』

第二十一根发条。怀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妹妹眼泪的湿凉,和她的小手最后紧紧攥着我衣角不肯放的力道。

『妹妹也要走了。是今天,也回到老家去了,好像是哪个姑姑抚养她,她走的时候又在哭,我实在见不得她哭,我希望她能留下来。』

第二十二根发条。一股对成人世界规则的彻底嘲弄与不解。

『七大姑八大姨总是要我和妈妈说,和爸爸讲,让他们重新在一起,好好生活。可是他们明明之前那么痛苦,他们的这种关系,不就和我想和艾柯清做朋友一样吗?永远都找不着边。』

2017年的部分,发条皱巴巴的,却只有寥寥几张。

我拧动这一根,也是最沉重的一根发条。一种混合着恐惧、羞耻、以及一丝扭曲的、被「保护」了的复杂战栗,传遍全身。

『只剩我一个人了。』

『爸爸今天提前回来了,整个人的脸红扑扑的,好像又喝醉了酒。我害怕他打我,离他离得远远的。』

『他和我说我的班主任要买房子,他做的是这种生意,问我班主任对我好不好?』

『我说她对我一点都不好,偏袒其他同学,还总是针对我。』

『他怔着眼睛,没说话,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然后拨通了电话。打开免提。要班主任和我说。』

『我没敢说话。他就冲着手机大吼了,他说,没有这么做人的,当他李达海是蠢吗?一边欺负他儿子一边想在买房子这里拿折扣,然后说着让我下楼上车,半夜就要去找她。』

『那个女人吓坏了。交警叔叔也吓坏了。老爸酒驾被抓了,在局子坐了一晚上,大骂着说要杀了那个女人。』

『他没想放过她,又在家长群里刷了一天的屏,搞得班主任下不来台,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哭了,哗啦啦的掉眼泪,妆抺成鬼脸似的和我道歉。』

『她哭的像还珠格格里的知画一样,我看到那模样就感觉糟了,迎着全班同学的目光,叹着气,点着头。原本在班上的仇恨值降低了些,现在又被拉到最大了。』

『这一年来,怕是最孤独的一年了。』

第二十三根发条。 指尖传来一种粗糙与光滑并存的奇特触感,像在抚摸一张被反复摩挲、边缘卷起的旧卡纸。我轻轻拉拢这张皱巴巴的发条,还以为它快要结束了,可是突然发现这不是揉的皱巴巴的,而是卷的,仿佛内里还藏着更长的故事。

拉开卷条,比以往都要长。一股混合着塑胶跑道灼热、公交车汽油与少年汗水的夏天味道扑面而来。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在6年级下期,有两个转校生来了。』

这张卷条像是摸到了我的痒痒经,那是一种从胸腔深处升腾起来的、久违的轻松感,不禁让我低下头痴笑。

『男孩合着手趴在讲台上,一边泄着气一边想打起精神的自我介绍,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喜剧演员露出来的,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怜,反而希望他能多讲一会。他的名字既好听又帅气,叫唐奇勋。』

第23张发条。耳边仿佛响起他那种带着点破锣嗓、却又活力十足的声音。

『还有一个长得好高的女生,差不多有1米7多,好像叫罗柏灵,她成了我的同桌,我每次看她都得仰着头。』

第23张发条末尾。后颈传来一种微微仰视的酸胀感,以及她坐下时带来的、带着淡淡洗衣粉香气的微风。

『唐奇勋一来班上的成绩就垫底,他并不在意,或许是总觉得那些没意思,一遇到没意思的时候,就是一脸丧气的模样。但每次一解决那些作业就耍宝一样又打起精神来,嘻嘻哈哈的,用猴子的脸做出的鬼脸实在是笑死人了,还有那些对着游戏屏幕摆着古怪的表情。他的家就住在我隔壁的小区,所以我们总坐一班车。罗柏灵成绩倒是回回第一,我总向她借笔,其实我是有笔的,但就是觉得她的笔肯定能考出好成绩来,而且她好像有种比我哪都高的感觉,和我讲话的时候总是彬彬有礼的,就像那种绅士一样,我不得不彬彬有礼的回应她了,不过这感觉还挺好的。』

『因为我早就开始自己生活了,所以家里人也给我买了手机,我也会玩那些游戏,总是和唐奇勋边走边玩,不过入迷的可没他那么深,不然的话,我们总会坐过站。有一回我记得他说自己玩着手机,在学校里被一个「飞走的人」抢走了,他当时那一副绝望的样子,看着那个「飞走的人」,直接傻掉了,这回我可不敢笑他,我挺同情他的,因为我之前三年级的时候买玩具卡片时刚走出店门口也被这样的「飞走的人」抢走了,就是会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呢,可他偏偏总是以「飞走的人」这个词形容那些抢劫的家伙呢?配合上那副古怪的猴子表情,搞得我又忍不住笑出来了。』

『罗柏灵好像和女生相处的也不错呀,不过做了我的同桌,想必也要被说些闲话吧,可是她表面上对我却还是一样的善良和友好呢,甚至还和我开玩笑,这次我可不敢相信了,毕竟艾柯清那家伙我可是相信了5年呢。』

第二十四根发条。 拧动时,传来游戏厅里摇杆激烈的晃动声和按钮清脆的噼啪声,夹杂着汗味和烟味混合的浑浊空气。

『唐奇勋老害怕了,害怕家里人骂他一顿,然后我告诉他,我说我表哥之前也给了我一部他在网吧捡到的手机,我现在不用了,不过打不了游戏,只能通电话,他头点成拨浪鼓了,刚好自己还有一张电话卡。没了游戏玩以后,他整个人都暴跳如雷了,不过并不是对身边的朋友或家人,而是把那些发泄在其他的有趣的东西身上,有一段时间他又迷上了打电动街机,放学叫我一块打,打的是拳皇系列的魔幻版,不过他太菜了,我们还在游戏厅拜了一个叫「毛毛虫」的师傅,这个「毛毛虫」可不一般,他好像是初中生,操起摇杆来手法鬼斧神工!不过好像最后只有我从他那儿学到的东西。后来唐奇勋又开始对篮球感兴趣了,每天都叫班上那群人一块,我们一起打篮球,那群家伙好像并不待见我,他也看得出来了,就摆摆手说没意思,没意思,一边自己又开始耍宝,拿着球就一个人疯疯癫癫的绕着整个半场转,说着「come on,baby……」之类的话,有个家伙好像也是迎了他的心意,我们就站在原地,看他们两个一直围着篮球场的边线跑,直到那个家伙跑累了。他还一直叫唤,还一边问着怎么没人来追,一边说着一些嘲讽的话。』

第24张发条末尾。指尖回忆起篮球粗糙的皮质触感,以及阳光下奔跑时,汗水流进眼睛的刺痛感。

现在想想看,这家伙好像根本不想学习任何东西,只是想找兴趣呢。

第二十五根发条。 这一次,是毕业季夏天特有的、混合着栀子花甜香与离别惆怅的空气。

『有一天体育课,罗柏灵突然问我,问我为什么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其实也不坏。她个子高,特意侧下脸,那是我唯一不用仰头的一次。我和她说,你别管这么多了。她点点头,说,好像也对。然后就不怎么和我说话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毕业典礼了,班主任给大家写了毕业结语,我偷偷把学生证藏好了,没让她写,她好像也没发现。毕业之前大家都准备好了给互相的礼物,说是6年的感情永远不能忘之类的。这对于我来说是最轻松的,我什么都不用准备,因为我不会得到别人的礼物。』

『可是,我的书包里,有一支白玉珠色的钢笔,还有一部当年最新出的手机。』

第25张发条末尾。指尖仿佛再次触碰到那支钢笔冰凉顺滑的笔身,以及手机包装盒崭新的棱角。胸腔里涌起一股酸胀的热流,是难以置信,也是第一次被郑重对待时的手足无措。

真的是……现在才感觉好可惜。

2017年就这样结束了,从这儿向前看,其实都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还有一些我从未想起的,没有翻开过。

……

不过,到2018年了。

2018年的那个夏天……

我没有心急,翻开一些年末春延的碎片,一边期待着夏天的到来,越来越期待翻到那几张发条。

我索性闭上了眼,这是我最喜爱的一年,就算是翻到任何一张也好,我肯定……会很满意的,就像是任何一位艺术家展示他人生中巅峰期的作品一样。

『老爸觉得我在这儿读书没出息,过年的时候找了几个亲戚商量了一下。把我整到长沙上初中了。』

『新的学校好生疏,刚开学那一段时间。表哥从老家来找我,我们俩去看了电影。』

『……』

『……』

怎么读不出来了?

我睁开眼,巨大的幕布折出蝶影,翻出一朵花,那朵花变成光晕散开,《头号玩家》的画面浮现眼前,紧接着出现各式各样花式的虚拟特效。

我在电影院里。

……

……

「李元元,我们好久没见了?」

我转过头,是表哥的脸,不过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屏幕。

「几年了?」

我也不知道。

「你忘记了吧?」

「嗯。」

「有一位漫画家曾经说过——人死后是会去到电影院的。我还活着,那么你呢?」

「我?」

我死了。

可我不敢直接告诉他。于是也转过头紧紧盯着屏幕:

在这款虚拟游戏里的第一关,玩家们挤在这条死亡赛道上,前方是金刚的巨掌与霸王龙的利齿,所有向前冲刺的人都化作了绚烂的烟花。

「你死了吧?我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是死的。」

他突然跟我说,吓了我一大跳,手搭在了旁边的爆米花上,粘腻腻的。

「嗯。」

「死了以后还会怎么样啊?我可不相信那个漫画家说的。」

「会走一条很长的路。」

「有多长?」

「和生前的路一样长。」

「只能走这一条路吗?」

「也有另一条路,不过已经走不通了。」

「所以……只剩这一条路了吗?」

「嗯。」

「你走到哪里了?」

「2018年。这部电影刚上映的时候了。」

他没有回应我。

……

我们继续盯着屏幕,

主角帕尔法西也是闯关者之一,他最初的尝试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车毁人亡。

「你还要继续往前走吗?」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

「那你还能走多远?」

「没多远了。」

荧幕的轰鸣声几乎要将我们吞噬,我们在震耳欲聋的寂静中对坐。

帕尔法西反复失败后,没有盲目参赛。反而开始研究起有关于游戏创始人哈利迪的往事。

「你就这样满足了吗?还有那么长的人生。」

「我当然想要继续坚持下去……」

「嗯。」

「可我只能往前走了。」

「真的吗?」

「真的。」

我们的头顶,投影仪开始晃动。

帕尔法西观看哈利迪的访谈录像,发现哈利迪反复提到一句他合伙人莫罗说过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朝前开?」

「李元元……为什么一定要往前走?」

我没能立即回答。

因为就在这一刻,荧幕上,新一轮比赛开始的哨声撕裂空气。所有赛车再次如炮弹般射向那条必死的赛道。

只有帕尔法西不同。

在起跑线栅栏落下的瞬间,在所有人的惊呼中,他猛地挂上倒挡,将油门一脚踩到底!

他的德罗宁跑车发出一声叛逆的咆哮,没有向前,而是决绝地向后猛冲而去。

「砰——!」

他撞碎了起跑线后那面所有人都认为是背景板的虚假墙壁。墙壁后面,一条由霓虹灯勾勒出的、平坦而空旷的空中通道,在万众瞩目下,为他一人赫然展开。

「向后跑。」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大脑。

再一次睁开眼,我已站在回忆之路的中央。但这一次,我没有回头眷恋那些发条的光芒,而是猛地转身,面向我来时的方向——那片被迷雾笼罩的、象征着「未来」的未知地带。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奔跑。

不是向前,而是向后。

向着我来时的路,向着那片我从未敢审视的迷雾,逆着时间,狂奔而去。

雾,在我面前渐次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束前所未有的、温暖而强大的光。

————————

---

「呜啊——!」

这声嘶哑的惊叫是我发出的。意识被这声音硬生生拽回躯壳,第一个清晰的感知是枕边传来的、因我而起的细微颤抖。

「你醒了。」

是易小玉的声音。她在这里?什么时候?我的大脑像一团被暴力搅乱的浆糊,无法将「她出现在我枕边」与任何合理的逻辑连接起来。喉咙干得发痛,像塞满了砂纸,我只能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呃……」

视线模糊地聚焦,看着她伸手进口袋摸索,然后,一片创可贴被不由分说地按在了我的掌心。她的指尖带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凉意,碰触的瞬间,我的手臂肌肉几乎要条件反射地抽回。

「帮你喷过酒精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在陈述一个与我血肉相关的残酷事实。「你伤得太重了,我帮不了太多。只有这个。」

我凝视着掌心的创可贴,它像一片苍白的标签,贴在我的无能之上。一股混杂着剧烈困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酸液一样涌上喉咙。

「……你之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因干涩而发紧,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不是说不认识我吗?」

她微微歪头,眉毛轻轻皱起,仿佛我提出的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难题。她甚至朝我凑近了一点,那股淡淡的、与她此刻行为完全不符的清香,蛮横地侵入了我的鼻腔。

「可是,」

她说,语气理所当然得令人恼火,

「神明大人认识你啊。」

我的思维彻底停滞了一瞬,CPU过载般无法处理这个荒谬的词汇。

「……什么神明大人?」我听到自己干巴巴地问,像台复读机。

「就是帮你收拾了烂摊子的人。」她解释道,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烂摊子?收拾?又是这种被完全蒙在鼓里、像个小丑一样被戏弄的感觉,猛地顶到了我的喉咙口。

「什么烂摊子……」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冲了起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你别总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她脸上闪过一丝类似无辜的神情,但快得让我怀疑是不是眼花了。

「我没说奇怪的话呀。」她甚至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了,「‘神明大人’这四个字,刚刚可是从你嘴里亲口喊出来的哦。」

……什么?

是我喊的?在那种情况下?我对此毫无记忆,只有一片空白和浑身的剧痛。

「所以,」她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轻柔,像冰冷的羽毛一样扫过我的耳膜,

「我说,我就是你的神明大人呀。」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灼着我所剩无几的理智和尊严。

别耍我了啊。这种把戏太难看了。

「我根本没说过那种话!」我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撕裂的同时,狠狠牵扯到嘴角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瞬间清醒,也愈发愤怒。

「咦?」她眨了眨眼,表情纯良得可恨,或许在别人眼里是可爱,「你是在生气吗?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没有。」我猛地别开脸,胸腔里堵着一团无处发泄、几乎要爆炸的闷气。跟她争辩这个,只会让我显得更可笑。

「生气也可以的。」她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接下来说出的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冰锥,精准而冷酷地钉进了我的意识里。

「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向你特别说明——你所看到的,我做的任何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保护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

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

「毛丞……呢?」我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他怎么样了?」

「他先离开了。」她的回答轻描淡写。

「离开了……」我的心往下沉。

「对呀,他只能离开了,不然麻烦可大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忽然掺进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在引导,又像在布置任务,「嗯……既然你又想起他来了,要好好帮他哦。」

「帮他……他说他犯了什么错之类的,是发生了什……」

我的话戛然而止,硬生生堵在了嘴边。不能再问下去了。这种被她牵着鼻子走,被动接受信息的感觉,太糟糕了。

「怎么不问了?」她俯下身,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是神明大人的膝枕太舒服了?让你又困了?」

「不是……」我避开她的目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像浓雾一样包裹住我,「只是不想……让你告诉我这些。而且,我自己去问他比较好。」

对,我必须亲自去问。我不能让自己再次踩入她精心编织的语言圈套里,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所有行动都被她无形的手攥着。

「哦……」她拖长了语调,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但又不在意,「对了,还有一个跟着他一块被打的,那也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他洗了把脸就走了,不过怎么是一脸满足的样子,」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语气里带着探究,「会不会是M啊?」

「可能吧。」我敷衍道,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令人疲惫的对话。身体的每一处伤痛都在叫嚣,精神的弦也绷到了极限。

「诶……」

她最后这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她没再说话了,我也没力气起身,就这样靠在她的脚上,微风划过,她便伸出手,几乎快要贴住我的脸,把那些伤口挡住,可风还是透过她的指缝刮进来了一点,不知道她是没用心,还是故意的,可一想到自己又在猜她的心思,就又开始累了。

风散了,她也闭上了眼。

……

……

……

等到喘息逐渐平缓,力气一丝丝回到身体里,我仰起头。

她依然闭着眼,那张脸像一首柔美的安魂曲,静默地索取着从窗棂渗入、自她下颚线条与睫毛末端滴落的煦光。若能就此沉溺,放任意识随这光影飘散,想必是极好的。

要么,再躺一会儿吧?

索性……再睡个回笼觉。要赖床的那种。

我认命般闭上眼,准备将自己交还给短暂的黑暗。然而,没过多久,眼皮却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生生掰开。

视野被迫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她如同「克伦齐科夫」生效般交叠的残影——左边的她正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右边的她,指尖还残留着按在我眼睑上的触感。

「李元元,我该走了。」

两个影像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带着一丝慵懒的不真实感,宣告着这场荒诞温存的终结。

「哦。」

……………………

……………………

……………………

一个人躺下,我稍稍把刚刚的事都理清了。

坐起身来,先确认时间。

下午3点。

手机屏幕亮起,是老赵发来的信息:

「托管里留了菜,在外面玩注意安全。要是太晚回不来,就打电话,我来接你。」

呵……还以为是下意识地管教我,质问我为什么这个点还不回家吃饭。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妻子式的叮嘱。而且是从老赵嘴里说出来的。

第一反应自然是假装吃过了,敷衍过去。可胃里传来的空虚感如此真实,一阵紧过一阵,饿得几乎要自行播放一首《躺平青年》当背景音乐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阵恍惚袭来——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在篮球场,身下这张长椅,清晨时分还盘踞着那只流浪猫。

要么……偷偷溜回去,偷点饭吃?

呃,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等等,为什么是「偷」?我可没有这种癖好,一切都是生存本能的应激学习罢了……

踮脚凑近一楼的防盗窗,厨房里的菜碟都被铁罩子严严实实地盖着,密不透风。我还需要一双筷子。

唉,其实只要一口,哪怕一口菜也好。干脆就用散落在泥地里的枯树枝凑合吧。

我艰难地伸手,一手用自制的「树枝筷」笨拙地穿过栏杆缝隙,另一只手用力去勾那个写着「荤菜」的铁壳子边缘。

就差一点……

「呜呜……」

就在铁罩被掀开一道缝隙的瞬间,一阵急促而细弱的哭声从托管大门方向传来。那声音正迅速逼近走廊——而走廊的视野,能将厨房的一切尽收眼底。

可恶……

我猛地缩回身子,蜷坐在防盗窗下的视觉死角,屏息凝神,只盼着那脚步声快点离开。可她「呜啊啊」地啜泣着,小碎步一路跺响,竟直直拐进了厨房。

「滋啦——」

水龙头被拧开了。

「呜呜……」

哭声混杂着流水声。

到底在搞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只眼睛。是赵露思。她正踮着脚,手里捧着一个小盆。盆里的东西在光线折射下有些模糊,我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玻璃碎片,和一些五颜六色的水珠。那些水珠大多已经干瘪萎缩,失去了饱满时的光泽,此刻看上去,比新鲜时捏爆了还要难看。

那是她之前养水珠的玻璃瓶……好像今天早上被诗羽瑶碰碎了。她难道还想靠放水来挽救这些小家伙?根本就是没用的,只是在徒劳地浪费水资源罢了。

水流声持续了将近半小时,仿佛她的眼泪流不尽,这水也不会停。我的生存时间有限,不能再陪她耗下去了。

得走。

好饿……

我要吃饭。

吃饭……

吃饭……

等等……吃饭?

『下午5点钟,五一广场。我在「费小厨」订了位子,希望你不要迟到。』

林一艺冷峻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我连忙咽下,瞬间将肚子填饱半分。

五一广场?什么地方?确实是听说过,是不是比德思勤还要大?还从来没有去过。

现在赶过去应该来得及吗?

要坐地铁吗?还是直接打车?坐地铁的话……

我身上肮脏血淋,这样子会把其他人吓一跳的,在安保人员来之前提前整理好说辞;是自己搞错了,把五一劳动节当做万圣节了,如果不信的话,就只能说自己是未来人组织的一分子,正在测量时间跳跃装置,本次测定的时间刚好是半年之类的理由了。

……

「手机尾号。」

「……」

关上铁皮匣子的那一刻,这笔可以乘坐20次地铁的余额就已经默认从我的账户里离开了,只剩下后视镜里不容决绝的表情。

可我仔细看去,发现自己身上其实还挺干净的,除了一些青紫发肿的地方,能处理的血迹都被处理干净了。

还以为自己会吓到人呢。

「小伙子,你是用酒精洗的澡吗?」

「呃……对,我有洁癖。」

「晚上我还得去解放西跑呢,那里查酒驾查的特别多,你这样子我就得开窗子了。」

「抱歉……」

话是这么说,但当这个司机后视镜瞥来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多,让我有点坐立难安了。

「小伙子,你就整容了。」

那是肿的啊。

要不然现在突然做出一个诡异的表情,死死盯着他,等待他下一次撇向我,在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吓死他好了。

「师傅,你别跟我讲话了,开车注意安全。」

「……」

「各位司机朋友,下午好,这里是您的出行伙伴,芒果音乐电台。」

我认可车载电台就应该拿来听歌这个道理,不过随后便是一首难听到要死了滥俗情歌,司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换挡后顺手一转——

「FM103.9,长沙交通广播!下午好,我是主播晓晨。」

又不是芒果之类的综艺频道,为什么都要强调一下自己的艺名……

「我们来关注一下路面情况,目前劳动西路西往东方向车流较大,侯家塘路段出现排队……」

等一下……有没有可能这家伙的名字就叫晓晨呢,这要是我在广播电台说的话,『我是主持人「元元」……』根本吐不出来后面第二个字吧。

「天天堵啊……」

他不耐烦的拍了拍喇叭。

是啊,天天堵。

再转,

「漫步南京,想寻找最诗意的风景?别错过颐和路。这里被称作“半部民国史」。参天的梧桐树搭成绿色隧道,光影斑驳下,是一栋栋静谧的黄色老洋房。没有喧闹,只有风吹叶响和历史的气息。只需一个悠闲的午后,在这条路上随意走走,你就能邂逅南京最优雅、最深沉的一面。」

啊,又到了风景推荐频道了,其实这种东西也就是小学生听来写作文素材的吧,可是往往只沟壑的有多么吸引人,有关听众想象的画面感只能从窗外看到,

车速在雨花亭慢了下来。凯德广场门口涌动着成群结队的人,他们脸上挂着那种属于周末的、轻飘飘的快乐。一个女孩笑着跳起来攀住男友的脖子,像只无忧无虑的树袋熊。我下意识地别开脸——他们的世界太明亮了,亮得有些刺眼。

切,这种东西就算有画面也没有什么作用吧,还不是要自己体会才行,旅游频道的电台赶快倒闭吧!

当车子在嘈杂的喇叭声中转向,驶入劳动路时,我知道,又要到那个地方了。

侯家塘。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收紧了。这个吞噬了我无数迷茫时刻的地铁口,像个黑色的句号,又一次出现在视野边缘。几天前,我就是从那个口子里钻出来,浑身湿透,像一条丧家之犬。而现在,本质上并无不同——依旧是去面对一个能把我彻底看穿的人。这个城市的路网像个巨大的循环系统,无论我怎么绕,似乎总会被泵回这几个熟悉的节点,仿佛在提醒:你无处可逃。

思绪被猛然切断。

再转,哦,是最经典的新闻电台。

「下面插播一则本台刚刚收到的社会新闻。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在韶山北路某老牌小区内,发生一起宠物犬伤人事件。」

韶山北路……

「万幸的是,伤者送医及时,并无大碍。动物行为专家在此提醒广大市民:再温顺的动物,其行为也具有不可预测性。当它们感受到极度威胁、疼痛或恐惧时,本能会压倒驯养,从而做出激烈的自我保护行为。 这并非为恶,而是天性使然。」

那不是我每天上下学走的路吗?

「据初步了解,肇事犬只为一只常年圈养在家的金毛犬,平日性格极为温顺。目击者称,该犬只因被几名追逐打闹的儿童意外踩踏尾部,在受惊与疼痛下,突然挣脱绳索,咬伤了靠近它的一名小业主……」

干脆所有电台都倒闭好了。

我再一次把视线放回窗外,「平和堂」 那两座高耸的、带着哥特式尖顶的墨绿色大楼,像两柄出鞘的骑士剑,毫无预兆地捅穿了天际线,强势地宣告着核心地带的到来。

五一广场到了。

终于到了。

车在路口停下,离约定的店还有百来米。我一脚踏上人行道,世界的喧嚣像被瞬间调低了音量。这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两旁是老旧的居民楼,投下长长的、沉默的阴影。

我开始加快脚步,鞋底敲打地面的声音在墙壁间弹射,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每一步都在向那个人宣告。

俗话说,来人多的地方真不好。这是我说的,所以称得上俗话,不过硬是要在人流中插出几道缝隙还是可以的,不然发生在这里的所有浪漫剧情都要减半了,因为太堵太慢了,缘分都要散了。

等到了这家号称全长沙最大的「费小厨」旗舰店绿标门口,我感觉像是进了专属于老百姓的大排档子。

……

……

沿着台阶走向二楼,他们就坐在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我远远就能瞧见林一艺回应我的眼神,她的目光像两盏探照灯,从我冒头的那一刻就牢牢钉死在我身上,一路押送我到桌前,像是审视一只实验室里迟到的青蛙。

哪里是回应啊……就是在肆无忌惮的观察。

见到她是理所当然的,可为什么林叔叔也在?他还坐在主位,这哪是道歉,分明是三堂会审。

「来了。」林箫玄叔叔微笑着,将菜单推到我面前,「我们点好了,你看还想加什么?」

「不用了。」我说,「毕竟是你们请客。」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清林箫玄。俊容上浓淡相宜的眉色比例和他女儿一横一样,仿佛天生上了一层妆。

「你的脸怎么了?」

林一艺手一伸,极其自然地把菜单从我面前抽走了。 动作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

「……摔的。」我别过脸。这女人的眼睛是X光吗……

打着马虎眼,我根本不想回应她。

「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为什么要从你手上拿走菜单呢?」

今天的提问额度已经超支了。

「是觉得我不配点菜吗?」

「不对。」

「怕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饮食癖好?比如在菜单上乱画?」

这家伙不会也要耍我吧?好在她在我这里的信誉程度还算高。

「不对。」她摇头,嘴角有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怕你待会儿被我惹生气了,会用它甩在我脸上。提前排除武器,是基本的安全规范。」

我一时语塞。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看来你没猜到。」她的语气中带着些遗憾,「只是怕你用菜单挡住脸,然后拒绝交流。」

「用不用完全是我的个人自由吧?」

「当然。」她点点头,「那,选择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谁,也是我的自由。」

我叹了口气,转眼桌上就上了一盘餐厅特色菜——辣椒炒肉,油光锃亮的样子,像在嘲笑我的窘迫。

没办法了。

「我和别人打架了,行了吧?」

「哦。」

「什么「哦」啊?你到底要问什么呀?”」

「只是在确认你有没有自残倾向。」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念说明书。

……是在担心我? 这个念头让我的怒火像被泼了盆冷水,只剩下嘶嘶作响的、难受的蒸汽。

「哦……」

随后她又问了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态度却依旧十分认真,好像在例行公事——直到那盘砂锅嫩豆腐上桌。

「你还要问多久问题啊?我全身都快被你问遍了吧。」

「嗯,如果你愿意自己说出来的话,我会是更好的倾听者。」

「说什么……」

「你的过去。」

「我不是来给你道歉的吗?」

她夹起一块嫩豆腐,沥干汤水,轻轻的吹气,再放入嘴里。

「好,那你开始吧。」

我像是被突然推上台的小丑。

这又是什么猝不及防的招数,搞得好像是我在拿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样,面对面饭桌道歉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礼节吗?反正我从小也没学过这些东西就是了,不过这家伙还是从头到尾望着我……得拿出点模样才行。

首先要先盯住她的眼睛,可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桌布上,像是挂着千斤顶一样,如果非要抬起来的话,那么眼球就要挤飞出去了。

「林一艺……」

「嗯。」

「关……关于……」

像是舌头发了烫,明明我可没有塞那块豆腐到嘴里。

「不用着急。」

「关于……我没有遵守和你的承诺。在你跟我坦露完心事之后,把我的也告诉你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好羞耻啊!好像还没有给别人道过歉吧,还是这么正式的情况下。

「嗯。」

她眨了眨眼,好像是在帮我心里的稿子画过渡符号一样。

「还有……我……根本对你那些事没有感觉多丢脸,当然也不是特意想要疏远你,呃,对。」

「嗯,我想我也一样。」

她静静地看着我,像在等待下文。

我顿了顿,终于把最真实的想法扔了出来,「我只是觉得,让一个自己也有心理问题的人来治疗我,这本身就不合适。」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随即,她竟开始鼓掌,林叔叔也配合地轻轻拍了两下。

「啪,啪,啪……」

这举动像火柴,瞬间点燃了我的羞愤。

在恰到好处的节点,她停了下来。

「在我们之间,」她放下手,语气恢复冷静,「矛盾在于:你认为我不适合帮你,而问题在于:你没有向我袒露痛苦的根源。解决方案很简单——」

「解决方案?」

「你只需要完全相信我。」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还是说她觉得我的问题完全算不上问题?

我几乎要笑出来。「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真的……没法相信你。」

「你不会出问题的。」她的语气笃定得令人恼火。

在香煎鲫鱼上桌前,我倾身向前,压低声音:

「先别管原不原谅……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自大?」

「自大?」她挑眉,「具体表现在哪里?」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林箫玄。

「不必在我父亲面前突然谦卑,」她立刻看穿了我,「这不是在老师面前比谁更可怜的游戏。」

这话真刺耳啊……

那就别怪我了。

「好吧。」我吸了口气,索性和盘托出:「说白了,你和我一样,心里都有病。只不过你保护自己的方式更聪明、更早,你有个好父亲,以后也能上一个好高中。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你的处境比我好太多了。所以我打心底里觉得,你根本没资格解决我的问题,因为你连自己的问题都没搞定。我的道歉?是为你那套高高在上的分析?还是为我不符合你的病人模板?」

她没有生气,反而轻轻用指尖点了一下桌面,像在确认某种实感。

「你说得对。我的方式有问题。因为在过去的认知里,清晰的逻辑是解决问题的最优路径。但你让我发现……」,她抬起眼,目光里是纯粹的探究,「当一个人连活下去的逻辑都找不到时,我的那一套,确实是让人避而远之的噪音。」

「对啊!所以你就是自大的。」

我的话像按下了暂停键。她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对,就是这样。感到难堪吧,然后离我远点。

然而,她只是摇了摇头,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从容。

「李元元同学,我低头只是在思考,按照你的逻辑,我该如何才能帮到你。」

「所以啊……我才不需要你的帮助!」

「那,你最初为什么想找人倾诉呢?」

「我那时只是想找一个……无痛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我看着桌上的菜,一个黑暗的念头涌了上来,「但现在我改主意了。如果这些菜里有毒,我希望我吃下去之后,也能让你亲口尝一尝我的痛苦。」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平静地反问:

「为什么不直接让我先尝呢?」

我愣住了。

「……那不就变成是我害死你了吗?」我几乎是吼出来,撕开了最后伪装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多痛苦而已。」

她的脸上,那种程序化的冷静,像是被什么东西凿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重新加载眼前这个人的数据。

……氛围又被掐死了。

再一次的,她又抬起了双手,我紧紧咬着牙,看着她的手掌贴在一起,

他妈又要侮辱我?真当我没脾气是吧?

如果再敢鼓掌的话,就把这三道菜掀到你脸上……

她的双手合十,交拢在一起,抵靠住半张脸。那双明澈的目光宛若一面镜子,仅有我一人载入其中——镜腰划过鼻梁,再涓涓流下面颊,破颜展露的酒窝,只算得上是星星般的点缀。而这一切的尽头,是那道在她唇角最终落定的,新月般的弧线;纯净、温暖,像一句终于圆满的叹息。

我完全不会搞错的。

这是赞叹灵魂模样的微笑。

「嗯,我明白了。」

没有停止,占据了她咽下鱼肉的瞬间,直到她放下筷子,重新面向我,那笑容依旧没有停止,

大概是时间静止了,

「如果,以病人与医生的关系相处让你无法认可的话……我可以承认关于我的所有问题,在撕开自大这张标签的同时,或许可以建立一个新的双向……」

她顿了顿,时间开始流动了。

「就以病友的身份相处,可以吗?」

「病友……?」

「嗯,就像朋友一样。」

「你……是认真的吗?」

「绝非戏言,这就是我的真心。」

等等……等一下……我问的只是认真的态度,可不是——真心……

……真心?

这个词在唇齿间无声滚过,带着陌生而刺痛的暖意。

可,我真的不想再承受,也不想再提起了。

何况还是他人的。

「我可告诉你了……就算你捧出真心……」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甚至能听见自己腔腹中绝望的鼓动,

「我也无法再毫无保留地回应你了。我这个人,异常敏感……到时不止是惹你生气那么简单——就算你哭着求我道歉,我也绝不会低头。而且……和我做朋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一点,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诅咒:

「靠近我,你完美的『孤高』形象就会崩塌……我会把你拖进我这潭绝望的泥沼,让你变得和我一样……一文不值。」

话音落下,餐桌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隔壁桌的欢笑声和碗碟的轻响,像另一个世界的噪音,衬得我们这桌如同坟墓。

「大杯冰柠檬茶来了,两位同学,解解腻吧。」

服务员和第四道菜来的时机都太差了。

林一艺没有立刻回答。

她静静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缓缓地将我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斟满。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杯壁上凝结成水珠,一路滑落,像无声的泪。然后,她端起自己那杯同样已冷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她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仿佛喝下的不是茶,而是某种苦涩的药液。

这是麦茶,带着糖分的冰饮被我们晾在一边了。

「是吗?」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被茶水浸润后的沙哑。「可你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这些时,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错误前提。」

「什么?」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茶杯的边缘。「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给自己贴过任何标签。所以,你带来的一切影响,对我而言都无足轻重。也就是说——」

她终于抬起眼,那双明澈的镜子再次竖立起来,但这一次,里面映出的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你所见的我,就是我最真实的样子。正如我对你的态度一样……」

她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我时又轻轻收回,如同蜻蜓点过水面,最终只是将掌心向上,静静悬在半空。

「一心,一意。」

我看着那只手,干净,修长,稳定。它悬在那里,像一座通往未知世界的桥,也像一道等待签署的契约。刚才饮茶时,喉间细微的滚动;那强装镇定下的一丝不确定。她并非坚不可摧,她也在赌。

她的真心,就放在那里,赤裸裸的,甚至有些笨拙。它没有闪闪发光,反而带着她刚刚咽下的、那杯冷茶的苦涩温度。

「不……」我本能地还想拒绝。可那股抗拒的力量,在看清这份真心的模样后,开始从内部土崩瓦解。

「相信我。」她站起身。

她的身影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拓出一道阴影,恰好将我完全笼罩。那阴影并非冰冷,而是像一件无声披在我肩上的外衣。

「不要拒绝了。」

所有的挣扎、恐惧和自毁的冲动,在她那杯先干为敬的“苦酒”面前,突然变得苍白而无力。我还能用什么来反抗这样的“真心”呢?

「好……」

她站起身,那双明澈的镜子竖立起来,我痴迷的模样陷落其中,展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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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5/1。我们的病友关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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