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神谕"的解读者。
那个夜晚之后的清晨,当她照常端着早餐推开囚室的门,却看到了一幅让她心脏骤停的画面。
桐藤渚蜷缩在床角,双手紧紧抱着膝盖,那对淡金色的光翼虚影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粉白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壁炉里木材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但艾拉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声音——
那是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像是被死死憋在喉咙里的抽泣声。
"天使大人……在哭?"
这个认知让艾拉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见过这位来自天国的存在露出愤怒的眼神,见过她用画满符号的餐盘传达需求,见过她在庭院里踱步时那副警惕的姿态。
但她从未见过她哭。
神明……会流泪吗?
艾拉的手颤抖着,几乎要把托盘掉在地上。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教典里从未教导过,当天使哭泣时,凡人该做些什么。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退出去时,桐藤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清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看到艾拉的瞬间,像是被抓住了什么秘密,整个人僵住了。
然后,她飞快地转过身,背对着艾拉,用手背胡乱地擦拭着脸颊。
一下,两下,三下……
动作很急促,很用力,仿佛要把那些"软弱"的痕迹从脸上彻底抹去。
但眼泪这种东西,越是擦拭,就越是涌出来。
艾拉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看着那双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的肩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那不是对"神明"的敬畏,而是对一个"孩子"的心疼。
对,孩子。
在这一刻,艾拉忽然意识到——这位被所有人奉为"天使"的存在,或许,也只是个孩子。
一个被困在陌生世界、无法与任何人沟通、每天只能用画画来表达自己、连哭泣都要偷偷藏起来的……孩子。
她放下托盘,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距离渚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大人……"她轻声说道,尽管知道对方听不懂,但她还是用最温柔的语气,像哄自己弟弟妹妹那样,慢慢开口,"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桐藤渚的动作停住了。
她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艾拉,用那种沙哑而略显笨拙的声音,说了一句艾拉完全听不懂的话。
"……别看。"
但艾拉从那个语气里,听出了一种近乎倔强的、不愿示弱的情绪。
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明明哭得很惨,却还要逞强地说"我没哭"。
艾拉的心更软了。
她想了想,从托盘上拿起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递到渚面前。
渚看着那块绣着小花的手帕,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接过来了。
她用手帕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她转过身,那张脸上已经看不出哭泣的痕迹,只剩下眼眶的微红。
她看着艾拉,眼神复杂。
那目光里,有感激,有尴尬,还有一丝……无奈。
艾拉对她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她将手放在心口,然后轻轻拍了拍,像是在说"没关系"。
渚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艾拉在渚身边坐下,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她端起托盘上的热汤,递给渚,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和一根炭笔——这是她为了方便与天使大人"交流"而随身携带的。
但这一次,她不是等着渚画画。
而是她自己,在羊皮纸上,小心翼翼地写下了一个字母。
"A。"
她指着那个字母,然后清晰地念出声:"A。"
桐藤渚愣住了。
艾拉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指着自己的嘴唇,放慢速度:"A——"
渚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明白了。
这个女孩……在教她识字。在教她这个世界的文字!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汤碗,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羊皮纸。
"A……"她试探性地重复道,声音还是那么生涩,带着异国的口音。
艾拉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天使大人在学习!她在跟着念!
"对!就是这样!"艾拉用力点头,然后在羊皮纸上又写下了第二个字母,"B。"
"B——"她再次示范。
"B。"渚跟着念,这次发音准确了许多。
艾拉欣喜若狂。她像找到了人生最大的使命,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写下字母,一遍又一遍地教渚发音。
而桐藤渚,这个曾经的武道天才,此刻就像一个初入学堂的孩童,认认真真地跟着念,一笔一划地在另一张纸上模仿着书写。
她的学习速度很快——这是武道修炼时培养出的专注力与记忆力。
不到10分钟,她就记住了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与写法。
艾拉惊叹于她的天赋,却不知道,对渚而言,这不仅仅是学习文字。
这是她重新获得"说话"能力的第一步。
是她从"被观赏的天使"变回"能够沟通的人"的关键。
从那天起,艾拉的日常工作中,多了一项新的内容——教天使大人识字。
每天清晨送早餐时,她都会带上羊皮纸和炭笔。
从简单的字母,到基础的单词,再到短句。
"水——water。"
"面包——bread。"
"谢谢——thank you。"
渚学得很快,快得让艾拉有些难以置信。
但艾拉也逐渐发现,这位天使大人,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
比如,有一次伊莎贝拉伯爵再次来访。
艾拉提前用手势警告渚:"危险——小心。"
她将两只手交叉在胸前,然后猛地向外推开,这是她们约定的"危险"信号。
渚看懂了。
但当伊莎贝拉真的伸手想要触碰她的光翼时,渚还是毫不犹豫地躲开了。
尽管艾拉在门外焦急地比划着"顺从"的手势,尽管她知道这样做会激怒伯爵大人,但渚的眼神里,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这是我的底线。"
那眼神仿佛在说。
伊莎贝拉果然生气了,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冷着脸离开了。
艾拉冲进房间,急得快要哭出来:"大人!您为什么不听我的!那位伯爵大人生气了会很可怕的!"
渚看着她,虽然听不懂全部的话,但她能从语气里听出担忧。
她想了想,拿起炭笔,在纸上慢慢写下几个刚学会的单词:
"No. My wing."
艾拉看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份固执,那份不肯妥协,让艾拉既心疼,又无奈。
她叹了口气,走到渚身边,像安抚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您啊……"她用温柔的语气说道,"真的比我弟弟还要固执。"
渚听不懂她的话,但她从那个动作里,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温暖。
那是只有在面对家人时,才会有的,无奈而宠溺的温柔。
她的眼眶,又一次微微泛红。
但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她只是轻轻地,对艾拉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