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的公寓在中间层,视野开阔,正对小区中央那片过于精致的人工水景。室内是开发商统一的“现代简约风”,干净得像酒店套房,缺乏生活的毛边。就像他本人,舒适,标准,却模糊了自我。
客厅最显眼的是占据整面墙的屏幕和顶级游戏设备,线材被规整地束缚着。旁边架子上陈列限量模型和最新电子产品,像消费主义的神龛。空气里飘着刻意调配的香氛。
一个靠稳定现金流供养,追求即时快乐与品牌标签的活样本。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永恒增长模因】的注脚。
“随便坐,沙发上。”李默有点忙乱。他把购物袋丢在厨房岛台,快步给我倒了杯温水,“先喝水。饿了吗?我给你弄点吃的。”
“谢谢,太麻烦你了。”我接过杯子,小口喝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四周。信息如涓流汇入:
房产,父母遗产,购于泡沫最鼓胀时,现值虚高。存款,几乎全锁在年息5.02%的定期里。每月滋生的利息,轻松覆盖他被社会补贴所扭曲的低廉生活成本,还能剩下不少,喂养那些架上的“玩具”。
一个在模因温室里舒展的完美样本。
他在厨房叮当片刻,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速食面,加了煎蛋和青菜,摆盘用心。
“凑合吃,我平时不开火。”他带着歉意把面放在我面前。
“这已经很好了。”我小口吃着。工业化的味道,但能量是真实的。
他陷进对面沙发,拿起那个摔过的紫苹果啃了一口,身体松弛下来,目光开始仔细打量我。
“你说来找亲戚,具体怎么回事?”他试图理清头绪。
我放下筷子,眼神染上些许迷茫与悲伤:“是我姑姑。他们说住这儿,7号楼1803。可按门铃没人,物业说他们去年就搬了,联系不上……”
我低下头,声音渐弱:“我从老家来,钱……快用完了……没想到会这样……”
故事完美利用了信息差与同情心。李默脸上果然浮现“果然”与“可怜”的混合神情。
“别急,遇都遇到了,总能有办法。”他安慰道,语气真诚。这种不设防的善良,偶尔会刺了我一下,一丝极微小的愧疚。但为宇宙回归,个体的不适必须忽略。
为转移话题,也为播种,我环顾四周,用羡慕的语气说:“李默哥哥,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工作一定很厉害吧?”
精心铺设的钩子。
果然,他摆手,脸上是预料中带着炫耀的无奈:“我?我不上班。”
“啊?”我睁大眼睛,恰到好处的惊讶,“不上班?那……怎么生活?”
“靠这个。”他拿起手机,熟练点开银行APP,屏幕朝我一晃,刚入账的利息数字相当悦目,“爹妈留的老本,放银行吃利息。每月到账的钱,比很多社畜都多,还自由,多自在。”
“多自在。”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天经地义。金色模因滤镜在他周身流淌,加固着这认知。
我眨了眨眼,扮演天真:“听起来真棒!就像……有个永远花不完的存钱罐!”
“哈哈,差不多那意思!”他被这比喻取悦了。
“可是……”我话锋一转,微微歪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李默哥哥,这样的好事,能永远继续吗?利息永远这么高,东西永远这么便宜?”
他笑容淡了点,觉得扫兴,但不在意。“当然能!都多少年了?经济一直在涨,新闻天天好消息。GDP,就业率,哪样不好?利息稳,物价低,这模式有啥问题?”他复读着环境灌输的观念。
机会降临。
我放下筷子,双手捧住微温的水杯,表情认真了些:“李默哥哥,一棵树如果只顾疯长,根却扎不深,会怎么样?”
他怔住:“什么意思?”
“地力会耗尽的呀,”我用他能懂的朴素道理解释,“就像一块田,光想着年年多收,不休耕,不养护,最后会变成荒地,什么都长不出。”
看他眉头微结,我继续:“大家都想着吃利息,就像都挤在同一块田边等着分粮食,却没人去播种、去开垦。钱只是在大家手里转圈,变不成新的种子。还有那些便宜的水电,是因为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贴钱,才显得便宜。可如果这只手没力气了,或者田里打不出那么多粮食了,贴不起了,怎么办?”
我停顿,观察他。他神色严肃了些,但眼里是不以为然,而非深思。
“更关键的是,”我投下石子,“如果有一天,大家发现预期的增长没了,答应的高利息给不出了,怎么办?或者,为了撑住场面,不得不让钱‘变毛’,让所有东西都涨价,那你现在拿到的这些利息,还能买来同样多的东西吗?”
李默眉头拧紧,明显抵触这话题。他挥挥手,带着面对麻烦时的典型防御:“哎,你想太多,太悲观!那都是专家吓唬人的。我们这儿不一样!底子厚,基础牢,‘这次不一样’!”
“这次不一样……”我轻声重复。这魔咒在无数泡沫破灭前回响。强大模因在他体内抵抗异质信息。理性,在集体梦境前,常一败涂地。
他见我沉默,或许以为说服了我,或许只想结束,便指向窗外,用身边“证据”支撑观点:“你看咱小区,谁过得不好?隔壁王阿姨靠收租美滋滋;楼下张哥炒股,这两年赚翻了!不都没事?”
他又提到“炒股收益”。在模因支配下,风险被无视,资产价格悬浮于价值之上,“高收益”只是泡沫折射的虹彩,建立在集体信心的流沙上。
“如果每个人都能在市场里轻松捡钱,那……”我抛出最朴素也最锋利的问题,平静看着他,“这些钱,最终是从谁的口袋里变出来的?是谁,在真正付出代价?”
李默张了张嘴,苹果僵在唇边,一时语塞。这最基本的问题,显然在他的“幸福等式”之外。模因滤镜让他只见盛宴,不见账单。
这时,他手机屏幕再次亮起,银行APP的推送。他下意识抓起,像抓住救命稻草,瞥了一眼,脸上瞬间重燃安心的笑容,把屏幕亮给我:
“看,这季度利息,一分不少。稳稳的幸福,懂了吧?”
那金色滤镜因这“铁证”而更加刺目。他彻底沉溺于数字带来的安全感,将我刚才所有话,都扫进了“杞人忧天”的角落。
我知道,言语的试探到此为止。对于沉溺美梦的人,道理是叫不醒的。他需要的是现实的冰冷触摸,是水温升高时,那无法忽略的灼痛。
唤醒梦中人是艰难的,尤其当梦境甘美,且四顾皆眠。
无妨。理性的微光已借“无知”之口埋入心田。它在等待。
根据我的监测,滋养这池“温水”的系统,已传来细微却刺耳的警报。齿轮正在发出崩裂前的呻吟。
转折的第一次震动,即将传来。
届时,李默才会真正回想起今日这些“幼稚”的问话。
而我会在此处,在他身侧,引导他,陪伴他,一同见证那无法回避的——“增长的代价”。
(第二章完约23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