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实验中学，沐浴在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金色光辉中。悬浮校车精准地停靠在站点，穿着统一精致制服的学生们鱼贯而出，他们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彼此交谈着周末的全息游戏体验或是即将到来的星际假期。泠穿着那身质地优良的校服，站在人流中，像一滴融入金色油彩的蓝墨，沉静地观察着这片被“永恒增长”模因浸透的土地。
上午的第一节是“星际社会学”。年轻的女教师站在全息投影前，正慷慨激昂地讲述着本世纪最伟大的成就——“永恒增长体系”的建立。
“……同学们，正是基于对星际资源的有效整合和对科技创新的不懈追求，我们才成功构建了这个前所未有的、可持续的繁荣社会。它证明了，在正确的模式下，经济增长的边界是可以被无限拓展的……”
学生们大多认真听着，眼神里闪烁着认同的光芒，偶尔低头在智能笔记本上记录几句。泠的笔尖在纸上悬停，（无限拓展……多么诱人又危险的词汇。旧宇宙的历史长河里，无数文明倒在对这个词的盲目信仰之下。他们将偶然的技术突破和暂时的资源红利，当成了永恒的定律。）她的目光掠过讲台，落在班主任苏老师身上。苏老师坐在教室后排听课，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偶尔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与周围纯粹的乐观氛围有些微妙的差异。
课间休息的铃声刚响，林晓就像一只欢快的云雀飞到了泠的身边。
“泠！重磅消息！”她压低声音，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青少年经济论坛’的主题定下来啦！是‘星际贸易的机遇与挑战’！”
“挑战？”泠捕捉到了这个不寻常的词。
“对呀！苏老师特意让我告诉你，她觉得你思路很特别，希望你能准备一下，在论坛上做个发言呢！”林晓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我爸爸说，最近银行处理跨星系业务的流程好像变复杂了，他老是加班，说是系统在升级优化，有点麻烦。”她抱怨的语气里并没有担忧，更像是在诉说一个甜蜜的烦恼。（系统升级……流程复杂……这是压力增加的委婉说法吗？）泠默默记下了这个信息。
为了准备论坛发言，放学后泠来到了学校的星际信息中心。这里与其说是图书馆，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星际港信息枢纽，无数光缆和无线信号链接着遥远的数据库。她在一个僻静的查询终端前坐下，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点，输入了关键词：“跨星系结算效率”、“稳定性基金运作机制”。
结果令人玩味。关于“跨星系结算”，屏幕上跳出的几乎全是颂扬其“高效、便捷、安全”的文章，以及复杂难懂但结论乐观的技术流程图。而当她尝试查询“稳定性基金”时，屏幕闪烁了一下，弹出一个简洁的提示框：
【您查询的信息涉及高阶经济模型与系统稳定性维护机制，访问权限不足。如需了解更多，请向您的经济学导师或相关金融机构申请权限。】
（无形的壁垒……）泠看着那行冰冷的文字，心中了然。（它将一切可能引发疑虑的信息，都隔绝在了普通人的认知之外。完美的系统，连思想的苗头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晚上回到家，李默正慵懒地陷在客厅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智能沙发里，面前悬浮的光屏上播放着轻松的娱乐节目。空气中弥漫着晚餐后智能管家喷洒的、模拟雨后森林气息的香氛。
“回来啦？”他头也没回，随口问道，“新学校还适应吗？”
“嗯。”泠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看似随意地提起，“今天听同学说，他父亲参与了一个早期星域开发的风险投资，预期内部回报率有15%呢。”
李默闻言，终于将目光从光屏上移开，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不以为然的笑容：“15%？呵，听起来是不错。但是泠，你算过这笔账吗？”他坐直了些，摆出一副要传授人生经验的架势。
“风险投资看着回报高，但过程极其折腾人。光是尽职调查、协议谈判、投后管理就能耗掉你半条命。就算最后成功了，扣除各种费用，净收益未必比我们安安稳稳拿5%的利息高多少。”他挥了挥手，仿佛在驱散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风险投资？那是给那些闲不住、想要‘更多’的人玩的游戏。而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泠，语气笃定，“我们已经拥有了‘足够’。”
（足够……）泠注视着他，（他的整个世界观，都建立在对这个‘足够’的绝对信任之上。信任利息的永恒，信任物价的稳定，信任系统的坚不可摧。这是他最坚固的盾牌，也是他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会不会……错过时代的发展？”泠用一种好奇的、不带批判的语气追问。
“错过？”李默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自身状态感到满意的笑，“泠，你要明白，真正的时代红利，是我们不用像祖辈那样疲于奔命，就能享受这5%的稳定收益和低廉物价带来的优质生活。我的时间、我的自由、我的心情，这些才是无价的。用它们去换那可能多出来的几个百分点，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不划算的买卖。”他的逻辑自洽得可怕，像一座精心构建的堡垒。
周末，李默带着泠参加了一个小型的朋友聚会。地点在一家环境雅致的空中餐厅，透过环绕式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璀璨夜景。与会者大多和李默一样，是“躺平”哲学的忠实拥趸，靠着遗产或早期积累，享受着稳定的利息生活。也有少数几位从事着风险投资活动。
聚会的气氛轻松而奢华。人们品尝着来自不同星系的特色美食，谈论着最新的悬浮车款式、即将上映的全息大片，以及哪个度假星球的风景更胜一筹。
“老王最近那个星际物流的风险投资项目，听说前景很好啊，回报率估计能到20%。”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抿了一口酒说道。
“20%是不错，”他旁边一位衣着精致的女士接话，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不过过程太折磨人了，审批好像比前两年严了不少，听说是什么‘风险控制标准提升’了，流程拖得有点久。”
另一位一直安静听着，和李默一样纯粹靠利息生活的朋友这时举起了酒杯，笑着说：“要我说，还是咱们这样最省心。来，为我们的‘无忧无虑’干杯！”
众人笑着举杯附和。（风险控制标准提升……审批变严……）泠安静地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果汁，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林晓父亲的“流程复杂”、图书馆的“权限不足”联系在一起。（所有这些迹象，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系统正在默默地抬高门槛，收紧条件。它像是在给一个越来越膨胀的气球悄悄加固外壁，但没有人去问，为什么气球需要不断加固？内部的压力来自何处？）她注意到，即便是那些提到“麻烦”的风险投资者，其语气中也更多是抱怨流程，而非对系统本身的质疑。他们的抱怨，很快就被聚会上更轻松的享乐话题所淹没。
聚会结束，乘坐悬浮车回家的路上，李默心情愉悦。
“看到没？”他语气中带着证实了自身选择的满足感，“我就说我们的选择是最明智的。他们或许能赚得更多一点，但过程那么累，哪有我们活得轻松自在？”
泠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秩序井然的城市，没有反驳。李默的堡垒依然坚固，他从这次聚会中只看到了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再次确认。（他沉浸在系统提供的舒适里，感受不到那正在悄悄提升的‘水温’。）
但是，她已经找到了那根可能撬动这块巨石的杠杆。不是去攻击风险投资的過程（因为在这个世界几乎不存在），也不是去争论通胀（因为不存在），而是提出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一个关于“成本”的问题。一个让所有安于现状的人，无论是风险投资者还是“躺平者”，都不得不开始思考的问题：维持我们眼前这份“无忧”的舒适，其背后的真实代价是什么？这个代价，是否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经济论坛，将是她抛出这个问题的最佳舞台。她需要精心准备一份发言，不是尖锐的批判，而是一系列冷静的、基于可观察现象的追问，像一根根细小的探针，试图刺破那层包裹着认知的无形壁垒。
（第六章 完约30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