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车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滴水融入绚烂的银河。窗外,城市以它永不疲倦的姿态绽放着:悬浮广告牌流光溢彩,商业大厦的玻璃幕墙变成了巨大的全息屏幕,行人脸上洋溢着属于这个时代的笃定与满足。
车载音响播放着轻快的流行音乐,主持人用充满活力的声音报道着今日股市再创新高的消息。李默的手指随着节奏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目光掠过窗外熟悉的繁华景象,仿佛刚才论坛上那场不愉快的插曲从未发生。
"听说星河广场新开了家星际甜品店,"在一个红灯前,李默突然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愉快的聚会,"用的是仙女座直供的原料。明天放学早的话,带你去尝尝?"
(从论坛结束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与"未来"相关的计划。他用一个甜蜜的邀约,巧妙地绕过了所有关于刚才那场发言的讨论。)
"好啊。"我轻声回应,声音被突然响起的副歌淹没。
(他在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用消费和享乐,来修复我们之间可能出现的裂痕。在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和谐音,最终都会被更多的物质满足所覆盖。)
回到家,智能管家已经将室内光线调节到最舒适的黄昏模式。李默像往常一样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打开全景电视。财经频道的主持人正以热情洋溢的语调分析着本季度的经济增长数据。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太一样了。我看着李默慵懒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熟练地拿起最新款的游戏手柄。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白天的论坛,尤其是我的那番发言,只是漫长生活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最可怕的不是质疑被否定,而是质疑根本不曾存在。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不曾泛起,就沉入了由共识构成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外面的歌舞升平隔绝开来。房间内很安静,只有终端启动时细微的嗡鸣声。屏幕的冷光映在我脸上,与窗外温暖的都市霓虹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教授的名片在屏幕上泛着微光。在论坛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时,那位老人悄悄塞给我这个联系方式。
(此刻,它像是这片令人窒息的繁华中唯一的萤火。)
我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良久。
(在旧宇宙的档案馆里,我看到过太多这样的记录。那些最早发现系统性问题的人,他们的警告总是被忽略,直到灾难降临。不是因为证据不充分,而是因为人们还没有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打字,每一个用词都反复斟酌:
"尊敬的王教授:
今日论坛仓促,诸多观点未能详尽阐述,深感遗憾。随信附上部分初步的数据分析,主要涉及系统运行效率的长期趋势与维持成本之间的潜在关联。这些观察或许粗浅,但学生以为值得深入探讨。若您得暇浏览,并给予指点,将不胜感激。"
我将那些最尖锐的发现都用最学术、最克制的语言重新表述,包裹在"初步研究"和"值得探讨"的外衣之下。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感。
(历史总是在重复,因为人们宁愿相信美好的谎言,也不愿面对可能需要付出代价的真相。)
夜深了,我听见门外传来李默哼着歌的声音,还有餐具被收进自动清洁机的轻微响动。那旋律轻快活泼,是时下最流行的歌曲,像是在为这个永不落幕的繁荣时代伴奏。
透过未完全关紧的门缝,我看见李默正靠在沙发上,终端投射出的光幕上展示着新款游戏设备的炫目广告,他脸上带着那种纯粹的、沉浸在消费快乐中的满足微笑。
(他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了吗?还是说,这个系统的模因已经强大到能够自动修复任何认知上的裂痕?)
我轻轻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那条依旧川流不息的悬浮车道。红色的尾灯和白色的前灯交织成两条永不交汇的光带。
(这个系统就像一台完美到令人绝望的永动机,而我的质疑,不过是这台庞大机器运行中产生的一个可以轻易被过滤的杂音。)
我下意识地调出论坛的官方回放记录。画面中,自己独自站在空旷的讲台上,身后是那些精心准备的数据图表。台下,观众们的面孔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他们的掌声听起来礼貌而疏远。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盛大宴会的陌生人,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在这个被'永恒增长'模因彻底笼罩的世界里,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得到的不会是醒悟,而是怜悯或无视。)
终端屏幕突然亮起,是李默发来的消息:
"睡了吗?我查了那家店的菜单,明天想尝尝哪个?他们有个'星云漩涡'蛋糕,是星际限定款。"
文字后面还跟了一个表示期待的表情符号。
我看着那条充满了日常烟火气的消息,手指悬在回复框上方,久久没有落下。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璀璨得没有一丝阴影。
(但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光明与温暖之中,我感受到的,却是比旧宇宙尽头那片冰冷虚空更深沉、更彻骨的孤独。裂痕并未消失。它只是从李默的认知中,转移到了我的存在里,并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中,无声地蔓延。)
(第十章 完约19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