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没有开灯。
只有终端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轮廓。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绚烂,那光芒试图用虚假的温暖渗透进这个房间,却丝毫驱不散泠心头的寒意。
实验室门口的陷阱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在她面前轰然落下。王教授这条线断了,系统已经张开了无形的网,而李默眼中日益增长的怀疑,更是让她如履薄冰。她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脚下的绳索正在被缓缓抽离。
(不能再等了……)
指尖轻轻落在终端上,开始调用那些深植于她存在核心的、来自旧宇宙的加密协议。王教授信息中隐藏的密钥、那本旧书中破译的算法、还有她对“桥梁”能量特征的观测……所有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静静拼接、重组,最终凝聚成一个极其复杂的信息包。它蕴含着特定的频率共振,像是一份只有真正触及系统核心的“知情者”才能发出的投名状。
发送。
然后,是等待。
每一秒都像是在黑暗中下坠。终端风扇发出细微的嗡鸣,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是这座沉睡城市唯一的脉搏。
突然——
屏幕闪烁了一下,一串乱码飞速滚过,随后稳定下来。
一个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纯文本界面跳了出来,背景是深邃的漆黑。
「认证通过。通道稳定性:17.3%。预计维持时间:小于标准时单位。你是泠?」
看着这冰冷的文字,泠的心脏猛地收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
成功了!
「是我。」她快速回复,「系统正在收网。王明远被调离,实验室已成陷阱。」
「意料之中。」K的回应快得惊人,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切。「你的信号包含了‘桥梁’的谐振密钥。你比我们预期的走得更远。现在,共享你所知的一切。」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直接切入核心。这正是泠所需要的。
她轻轻吸了口气,开始将自己数月来的观察与推论,一点点地整理、压缩,然后发送过去:从李默“躺平”生活所依赖的扭曲经济模型,到全城公共服务中隐藏的“效率陷阱”与维护成本飙升的曲线;从林晓父亲无意中透露的银行业务压力,到经济论坛上那精心修饰、回避矛盾的数据呈现;最后,是她破译的、嵌入在教学模板和广告流中的模因传播代码碎片……
她传递的不仅仅是冰冷的数据,更是一种来自体系内部的、切身的“体感”——这个系统正在变得脆弱,它用越来越复杂的方式,掩盖一个越来越简单的物理事实。
短暂的沉默。
只有数据传输的进度条在无声滑动。泠能想象到K在另一端,以超越人类的速度处理、分析、比对这海量的信息。
「验证通过。」K再次发来信息,文字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内部观测与外部数据吻合度94.7%。现在,让你看清全貌。」
屏幕中央,一个复杂的三维星图缓缓展开。
那不是装饰性的星空,而是一张动态的、残酷的能量流向图。
「天狼星第三区,恒星能量输出异常衰减,年均3%,流向已锁定,终点:本宇宙坐标734区。」
「半人马座矿业殖民地,高价值矿物储量非自然枯竭,年均5%,空间跃迁痕迹指向:本宇宙坐标734区。」
「织女星农业星球,土壤肥力大规模流失,生态补偿机制失效,养分流向:本宇宙坐标734区。」
一条条刺目的红色能量流,如同血管般从那些星域被强行抽离,跨越难以想象的空间距离,汇聚于此地。星图上,代表本世界的“734区”像一个贪婪的黑洞,吞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光与热。
泠感到一阵窒息。
尽管早有猜测,但如此直观地看到整个世界的繁荣是建立在对其他星域的剥削之上,还是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冲击。她所在的这个温暖、舒适、充满希望的世界,其根基竟然是如此冰冷和残酷。
「这就是‘桥梁’。」K的文字冰冷地注解着。「一个跨维度的能量与信息传输系统。它有两个核心功能:」
「一、物质/能量输入:为你们违背熵增定律的低熵繁荣支付账单。」
「二、模因广播/强化:持续发射并强化‘永恒增长’指令,压制被掠夺者的反抗,固化掠夺者的认知,让这一切被视为‘理所当然’。」
(原来……是这样……那些来自其他星域的资源,那些被掩盖的代价……)
「我看到的内部效率下降和维护成本飙升……」泠发送信息。
「是‘桥梁’运行负载加剧和能量传输效率边际递减的直观体现。」K接续了她的思路。「系统维持‘稳定’所需的能量越来越多,就像给一个漏水的容器不断加大注水速度。你们所经历的每一次‘优化’,本质都是又一次的‘透支’。」
真相的拼图在此刻彻底完成。宏观与微观的证据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所以,核心矛盾在于……」泠缓缓地输入,她感到自己的逻辑核心都在为之震颤。
「在于‘永恒增长’的模因,与物理宇宙的基本定律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悖论。」K的文字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第一定律(模因):要求系统产出无限递增,无视成本。」
「第二定律(物理):任何封闭系统都存在极限,维持其低熵状态的成本会指数级增长,直至归寂。」
「‘桥梁’没有解决这个悖论,它只是通过外部输入,暂时掩盖了成本,将内部矛盾转嫁为外部性剥削,并将崩溃的时间点向后延迟。这就像一个依靠不断借入更多债务来支付旧债利息的人,债务总额(系统总熵与外部依赖)却在加速膨胀。」
这个比喻精准得令人绝望。
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紧闭的卧室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客厅里那个对此一无所知,正安然享受着这一切的李默。
「李默……」她发送道。
「他是这个悖论体系下最完美的造物,也是其最典型的受益者。」K立刻理解了她的指向。「他的‘躺平’生活,在物理层面上不产生任何净值,完全由‘桥梁’输入的能量和价值在补贴。他是‘永恒增长’模因活生生的证明,也是系统脆弱性的集中体现。他是悖论的人格化。让他认清这一点,是瓦解整个模因的关键一步。」
就在这时,终端屏幕剧烈地闪烁起来,稳定性百分比骤降至5.1%。
「通道即将中断。系统干扰级别提升。」K的信息开始出现残影。「下一个目标:定位‘模因谐振器’网络……它们是……关键节点……小心……」
文字戛然而止。
屏幕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操作系统原始的桌面。刚才那场跨越维度的对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但泠知道,那不是幻觉。她获得了真相,也明确了使命。她看着窗外,那座永恒之光之城,在她眼中已然不同。她知道了那光亮的来源,也知道了关闭它的开关在何处。
然而,就在她内心充满颠覆性的力量,准备筹划下一步行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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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客厅里的李默,正被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所笼罩。
烦躁。
一种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烦躁。
泠昨晚那非人的眼神和术语,实验室外她那仓皇的逃离,像循环播放的坏磁带,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个家,这个他曾经觉得是避风港的地方,因为她的存在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
(她到底是谁?她想干什么?)
他需要证明。证明系统是可靠的,证明泠是错的,证明他自己的世界依然是稳固的。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赌气的情绪,启动了个人终端。他同时运行了三个对算力要求极高的金融模型模拟,后台开启了全息游戏的数据预加载,并开始执行一个大规模的个人数据云端同步。
(来吧,让我看看所谓的‘效率陷阱’在哪里!)
他紧盯着屏幕,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卡顿、延迟、或者任何一丝不顺畅的迹象。他甚至希望它出现,这样他就能找到一个锚点,来解释所有这些混乱。
然而——
没有。
一丝一毫的卡顿都没有。
程序运行得丝般顺滑,界面响应迅捷得超乎想象,数据流如同经过最精密校准的光河,奔腾不息,稳定得令人心慌。这种流畅,甚至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体验都要完美,完美得不真实。
(看吧,系统好得很!她就是在危言耸听!)
他刚这么想,一个弹窗突然跳出,是他之前某个半放弃状态、一直处于小幅亏损的投资组合。
「通知:尊敬的客户,由于系统级资源优化与侦测到跨星系套利机会,您的组合‘深空探索者’已被智能系统自动平仓。最终结算收益率:187.3%,超出初始预期432%。收益已计入您的账户。」
李默愣住了。
他盯着那行数字,反复看了三遍。187.3%的收益率?这几乎是他躺平以来,单笔投资回报最高的一次!而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研究,没有操作,没有承担任何心惊胆战的风险。财富,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精准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一股混杂着狂喜、释然、以及某种更深层次恐惧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
狂喜于这突如其来的横财;释然于系统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与“仁慈”;而恐惧……则来自于对泠的最终判定。
(系统非但没有问题,反而在给我“赐福”!)
(她所说的“代价”、“崩溃”、“悖论”……全是谎言!)
(一个不断散布恐慌、行为诡异、眼神非人、试图让我怀疑这个赐予我一切的系统的人……她到底是什么?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毁灭我的生活吗?)
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摔得粉碎。怀疑转化为确信,不安升格为愤怒。
他不能再让这个危险的“异常”留在家里了。一刻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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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像重锤般砸在泠的房门上,打断了她刚刚开始的沉思。
她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李默站在门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愤怒、恐惧和决绝的冰冷寒光。他手里甚至还拿着显示着那笔巨额收益的终端屏幕,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又像握着一份指控的罪证。
“收拾你的东西。”他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现在,立刻,离开我家。”
泠的瞳孔微缩。(他知道了什么?怎么知道的?)
“李默哥哥,我……”
“别叫我哥哥!”李默猛地打断她,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被欺骗后的痛苦和愤怒,“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有什么目的。我收留你,是看你可怜!可你呢?你满口谎言,危言耸听,行为诡异!你的存在让我感到害怕!”
他指着终端屏幕上的数字,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看看!这就是你口中快要崩溃的系统?它还在让我变得更好!而你,你只想毁掉它!毁掉我的生活!我不能再留一个……一个像你这样的‘危险’在身边!”
“危险”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泠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被这两个字堵了回去。她能说什么?告诉他刚才她和另一个维度的存在对话,揭示了这个世界建立在剥削之上的真相?告诉他这笔横财很可能就是系统为了收买他、隔离她而付出的微小代价?
那只会让她在他眼中从一个“危险的说谎者”,变成一个“危险的疯子”。
她看着李默那双被愤怒和恐惧填满的眼睛,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系统的模因,用一次“神迹”般的体验,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防御和清除。
她沉默了。
这沉默在李默看来,无异于默认。
“十分钟。”他侧过身,让出通道,语气冰冷,“我看着你收拾。”
泠没有再看他。她默默地走回房间,拿出那个她初来时背着的、空空如也的旧背包。她没有多少东西,几件李默给她买的衣服,那个崭新的“星梭7”终端她放在了桌上,只带走了自己的旧终端和几件私人物品。整个过程,快得不需要十分钟。
当她再次背上那个旧背包,站在客厅里时,她和刚来时几乎一模一样——风尘仆仆,格格不入,一无所有。
李默站在门口,手握在门把上,始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泠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给予她短暂庇护的“家”,然后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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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冰凉,合金门在身后合拢的轻响,像宇宙坟场里最后一声叹息。流金苑的霓虹在她仰起的脸上流转,蓝发仿佛浸透了星空的冷萃。悬浮车流从她身侧无声滑过,载着安然归家的人们,驶向一个个被温暖灯光填充的巢穴。
(结束了。)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在这被驱逐的瞬间,数个月的经历如同被引力透镜扭曲的光线,在她脑海中聚焦、重构。
(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带来了来自群星彼岸的警告,拆解了星际贸易背后冰冷的方程,将代价与成本摊开在他眼前……我以为理性的数据能凿开认知的坚冰。可我改变了什么?没有。一场论坛发言,只换来“危言耸听”的评语。我唯一做到的,是认识了王教授,连接了K,眼看指尖已触碰到系统真正的命门——“桥梁”。)
她想起王教授实验室外那两名冰冷的安保,那无声转动、将她锁定的摄像头。
(是我太急切了。是我低估了“模因”的力量——它不仅是思想,更是一种环境,一种引力。它能让李默对近在咫尺的裂痕视而不见,也能让我,一个旧宇宙的守墓人,在自以为冷静的伪装下,被它无形的力量干扰。那次暴露……不仅仅是失误,是这整个世界的“常识”在排斥我这个异类,在我最不经意的瞬间,撬开了我的外壳。)
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她唇角浮现。
(如果不只是扮演一个理性的、寻求真相的少女,而是尝试展示更多……属于“人”的真实呢?如果我不去触碰实验室那个显而易见的陷阱,是否就不会如此之快地被“盯上”?事已至此,追悔只是徒耗能量。)
她的目光掠过小区门口那熟悉的景致,最终,落回那扇已然对她关闭的合金门上。
(现在,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期待他用那份曾被我所利用的善心,再次收留一个来历不明、浑身是谜、甚至可能带来危险的“妹妹”吗?)
答案,在冰冷的夜风中再清晰不过。
(不,算了。)
这个决定诞生的瞬间,某种一直束缚着她的东西,仿佛悄然碎裂了。那份对“庇护所”的潜在依赖,那份试图在系统内部寻求理解和转变的奢望,被彻底斩断。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然后转过身,将那片虚假的温暖和其代表的一切,决绝地抛在身后。
潜伏结束了。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被动观察与渗透的“修正官”。她是游离于系统之外的变量,是必须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战士。
夜空之下,她的身影融入城市的阴影,步伐不再有丝毫迟疑。
(第二十一章 完约5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