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柴盒一样的房间里待了两天，凌夜快要把墙壁上每一道金属拉丝的纹理都数清了。除了准时出现在门口储物箱里的营养膏和纯净水，这个世界安静得像一潭死水。
第三天上午，门禁系统发出温和的提示音。一个穿着研究员制服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礼貌又疏远的微笑：“凌夜小姐，您好。我们科研部的陈部长，想邀请您过去聊一聊，关于您之前待过的C区废墟环境，我们需要完善一些地图资料。”
科研部？凌夜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陆烬手下那些浑身肌肉的兵，而是玩脑子的。
“好、好的。”她立刻切换到受惊小兔的模式，抱着手臂，有些不安地看着对方。
年轻的研究员一路无话，领着她穿过几条更为复杂的通道。这里的空气里不再是D区那种单纯的消毒水味，而是混合着某种植物的清香和仪器运行时发出的低频嗡鸣，充满了理性和秩序的味道。
他们最终停在一个休息区门口。里面光线柔和，摆着几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沙发，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吧台，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在那里操作一台看起来很复古的咖啡机。
“部长，凌夜小姐到了。”
男人转过身，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岁上下，笑容温和，气质儒雅，像大学里那种最受学生欢迎的、会和你讨论哲学问题的教授。他就是陈远航，东方基地的科研部长。
“凌夜小姐，请坐，不要拘谨。”陈远航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凌夜面前的茶几上，“尝尝看，灾变前留下来的咖啡豆，现在可是奢侈品。”
浓郁的、带着微苦焦香的气味钻入鼻腔。凌夜端起杯子，学着记忆中人类的样子，轻轻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小口。苦涩的液体滑过舌尖，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味道。
“谢谢您，陈部长。”她小声说，双手捧着温暖的杯子，像捧着什么珍宝。
“不用客气。”陈远航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态，“我们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环球大厦周边的具体情况。你知道，废墟的环境瞬息万变，我们的地图需要时时更新，任何一点信息都可能在未来拯救我们士兵的生命。”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又大义凛然，瞬间就将这次“问询”拔高到了一个神圣的高度，让人无法拒绝。
凌夜点点头，脸上露出“我一定知无不言”的表情。
“很好。”陈远航的笑容更温和了，“那我们随便聊聊。你待在那栋楼里，对周围的变异植物有印象吗？比如，有没有见过一种开着蓝色小花，会主动缠绕金属的藤蔓？”
他开始了。问题看似随意，却像一张正在编织的网。
“我……我不太敢出去。”凌夜低下头，声音带着颤抖，“大部分时间我都躲在地下，偶尔会从窗户往外看。好像……见过一些红色的、长得像蘑菇的东西，它们会喷孢子，看起来很危险。”
她给出的信息半真半假，说的都是废墟里最常见、最没有价值的变异生物。
陈远航不以为意，继续微笑着提问：“那动物呢？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叫声？或者看到过什么行动迅速的影子？”
“有……有一次晚上，我听到像猫一样的叫声，但比猫的声音要尖锐很多，听起来很痛苦。我吓得一晚上没敢睡。”她一边说，一边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演技拿捏得恰到好处。
陈远航一边听，一边在自己的终端上做着记录，他的问题越来越细，从气候的异常变化，到特定街区的坍塌情况，再到水源的污染程度。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枚探针，试图在凌夜那看似天衣无缝的故事里，找到一丝裂痕。
凌夜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惊弓之鸟，用“我记不清了”、“我当时太害怕了，没注意”、“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是”这类模糊的回答，将所有关键问题都搪塞了过去。
就在凌夜觉得这场无聊的猫鼠游戏快要结束时，陈远航忽然放下了终端，十指交叉放在膝上，换上一种更轻松的闲聊口吻。
“说起来，我们最近在C区边缘发现了一种很有趣的苔藓，我们叫它‘幻影苔’。它只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生长，而且似乎以金属锈蚀为食，很有研究价值。”他看着凌夜，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科学发现，“你在地下室那么久，见过类似的东西吗？灰绿色的，贴着墙角长的一片。”
来了。
凌夜的心底，那根名为“愉悦”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这才是真正的试探。
在她庞大的信息库里，这种被人类命名为“幻影苔”的东西，是她某个子民在进化过程中产生的伴生菌落，她当然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歪着头，努力回忆着，脸上写满了困惑。
过了好几秒，她才不确定地开口：“灰绿色的……好像……见过？在冷库最里面的通风管道下面，那里特别黑。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不过什么？”陈远航立刻追问，镜片后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踩中陷阱的兴奋。
“它好像不吃铁锈吧？”凌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和不解，“我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一个金属罐头掉到那片东西上了，它们好像很讨厌那个罐头，都缩起来了。而且，它们讨厌声音，只要我弄出一点大的动静，它们就不亮了。”
“不亮了？”陈远航的身体猛地前倾，声音里压抑着激动。
“嗯，”凌夜点点头，眼神清澈又无辜，“平时如果非常非常安静，它们会发出很微弱很微弱的光，像夏天的萤火虫一样。很漂亮。我一个人待着害怕的时候，就看着它们发呆。”
她说完，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不得了的话，赶紧补充道：“我……我就是瞎猜的，可能是我看错了！我不是科学家，您别当真。”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陈远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定定地看着凌夜，那温和的眼神变得极具穿透力，仿佛要剥开她柔弱的外壳，看清里面的灵魂。
幻影苔会发光，并且有声光应激反应。这是他们最顶尖的生物实验室花了三个月时间，用了无数高精尖设备才刚刚得出的初步结论，被列为最高机密。
而眼前这个自称在废墟里苟延残喘了三年的、能量评级为F的普通女孩，用一种描述后花园景色的平淡口吻，说出了这个秘密。
“这很特别吗？”凌夜被他看得有些“害怕”，身体往沙发里缩了缩，小声地问。
这一句天真的反问，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远航心中名为“探究欲”的潘多拉魔盒。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逻辑缜密的试探，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眼前这个女孩，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被验证的“幸存者”。
她是一个行走的、未知的、充满了致命诱惑的谜题。
“不，不特别。”陈远航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温和，甚至比刚才更加热情，“你提供的这个信息，非常、非常有价值，凌夜小姐。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他站起身，亲自将凌夜送到休息区门口，并叫来了刚才那个年轻研究员。
“把凌夜小姐安全送回D区。记住，她是基地的贵客。”陈远航的语气不容置疑。
年轻研究员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立正：“是，部长！”
凌夜低着头，乖巧地向陈远航道了别，跟着研究员转身离去。
在她转过身的瞬间，那副怯懦不安的表情悄然隐去，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满意的弧度。
陈远航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调出凌夜的个人档案。
屏幕上，“能量评级：F”的字样，显得那么刺眼，又那么有趣。
他拿起加密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帮我申请最高权限，我要调阅C区环球大厦附近，过去三年所有的卫星监控影像，精确到每一帧。”
另一边，凌夜走在返回的路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全新的、带着强烈探究意味的精神力，像一束无形的聚光灯，牢牢地锁定了自己。
和陆烬那种冰冷、充满戒备的审视不同，这道目光充满了学者的狂热和好奇。
又一条鱼，上钩了。
这场游戏，开始变得越来越好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