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区的生活区,到了晚上反而比白天更像“活着”。白天,这里是沉寂的蜂巢,所有人都被投放到基地的各个岗位上,像零件一样运转。而当夜幕降临,宵禁前的几个小时,这片区域才被注入了灵魂。
一片由集装箱和废弃装甲板改造而成的空地上,形成了一个简陋却热闹的夜市。昏黄的应急照明灯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混合着劣质酒精的呛人气味、某种合成蛋白被烤焦的糊味,还有人群拥挤时蒸腾出的汗味。一切都显得粗糙、混乱,却又有一种野草般的生命力。
凌夜就站在这片混乱的中心。
她穿着基地发的灰色布裙,外面套着一件干净得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外套。她没有目的地走着,像一个第一次进入人类动物园的异类,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好奇心,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一个断了腿的男人,正用几块磨得发亮的变异兽骨,跟人交换半包烟草;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小块看不出原貌的糖果塞进孩子嘴里,脸上是疲惫又温柔的笑;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光屏,看着灾变前的电影片段,发出阵阵惊叹和哄笑。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麻木,但眼神深处,又都燃烧着某种东西。挣扎,欲望,希望,绝望……这些驳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温热的、充满了杂质的能量场。
凌夜看得津津有味。这些渺小的、脆弱的、却又无比执着的生命,比她那些只懂得服从和杀戮的子民,要有趣太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摊位上。摊主正在售卖用子弹壳和彩色电线做成的小饰品,做工粗糙,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凌夜停下脚步,只是单纯地看着,分析着这种行为背后属于人类的、毫无实际意义的对“美”的追求。
她站得有些久,挡住了本就狭窄的过道。
“喂,前面的,让让,好狗不挡道不知道?”一个粗哑的、带着酒气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凌夜没有动。
一只油腻的手猛地推在她肩膀上。那力道不小,足以让一个普通女孩踉跄。但凌夜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被推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座扎根于地底的山。
推人的壮汉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同伴,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凌夜那件干净的外套和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在这片灰色的人群里,她就像一颗掉进煤堆里的珍珠。
“嘿,新来的?不懂规矩啊?”壮汉凑了过来,满口的酒气几乎喷到凌夜脸上,“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哪家大人物养的金丝雀?你这外套不错,哥几个最近有点冷,借来穿穿?”
说着,他那只脏兮兮的手就朝凌夜的衣领抓了过来。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都默契地后退了几步,空出一片小小的真空地带,脸上是司空见惯的冷漠。
凌夜终于有了反应。
她没有躲,也没有反抗,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抬起了眼。
她什么都没说。
就只是那么看着他。
那双伪装成深褐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男人丑陋的、放大的脸。
壮汉抓向她衣领的手,在距离她脖颈不到三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的神经。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柔弱的女孩,而是在直视一尊从远古黑暗中苏醒的神祇。那是一种绝对的、跨越了物种阶级的压制。他大脑一片空白,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脸上的横肉在抽搐,额头上瞬间冒出黄豆大的冷汗。他想把手收回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就那么僵硬地悬在半空中。他想开口求饶,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你……你他妈怎么了?哑巴了?”他身后的一个同伴看不懂情况,骂骂咧咧地想上来帮忙。
“滚……快滚……”壮汉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用尽全身力气,收回自己的手,连滚带爬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裤裆处迅速濡湿了一片。
另外两个混混彻底懵了,看着自己老大那副见了鬼的怂样,再看看那个从头到尾都没动一下的女孩,一种未知的恐惧也攫住了他们。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壮汉从地上拖起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重新响起,但看向凌夜的目光里,多了敬畏和探究。
凌夜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这场小小的风波,她转回头,继续看着那些子弹壳做成的饰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她知道,他看见了。
那道冰冷的、熟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从夜市另一头的一处高台上,一直锁定着她。
几秒钟后,那道视线开始移动,穿过嘈杂的人群,径直向她而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陆烬走了过来。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笔挺的指挥官制服,只是一套黑色的常规作战服,但那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比任何军衔都更具威慑力。他高大的身影在夜市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正好将凌夜完全笼罩。
他在她面前站定。
“逛得开心吗?”他的声音很低,像冰块在玻璃杯里碰撞。
凌夜抬起脸,仰视着他。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墨色的眼瞳在光影下深沉得看不见底。
“很热闹。”她回答,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初来乍到者的好奇与拘谨,“这里的人……都很有活力。”
“活力?”陆烬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有些人把那叫做挣扎。”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扫过刚才那几个混混消失的方向,然后又落回到她脸上,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她完美的伪装。
“刚才那种情况,以后还会遇到。不是每一次,你都能这么‘幸运’。”他意有所指。
“是吗?”凌夜眨了眨眼,眼神清澈又无辜,“我刚才什么都没做,他们自己就走了。可能是指挥官您的威名,吓退了他们吧。”
她把功劳轻飘飘地推到了他身上。
陆烬深深地看着她,没有戳穿。他知道,不是他的威名。他刚才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那个壮汉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出现了一个极其异常的、断崖式的恐惧峰值。
那不是一个F级平民能做到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比周围鼎沸的人声还要震耳欲聋。
最终,还是陆烬先移开了视线。
“宵禁时间快到了,回去。”他丢下这句命令,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凌夜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她能感觉到,那道锁定在她身上的精神探针,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锐利,更加专注。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纤细,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她唇角扬起的弧度,再也无法抑制。
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好像……越来越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