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医疗区永远弥漫着一股洗不掉的味道，消毒水努力地想要压制住血液的腥甜和伤口腐烂的微臭，结果只是徒劳地混合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气味。这里是东方基地的心脏，也是它的伤口。
凌夜像个误入禁区的游客，漫无目的地在白色和淡蓝色构成的走廊里穿行。她只是觉得自己的新公寓有些无聊，就随便走了出来。陆烬给她开放了大部分区域的权限，这片区域自然也包括在内。
她对那些闪烁着数据的生命体征监测仪毫无兴趣，对护士们行色匆匆的脚步也视若无睹。她只是看着，用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病床上，有的士兵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更多的人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血迹染红了纱布。空气里飘荡着压抑的呻吟，和偶尔爆发出的、因剧痛而扭曲的低吼。
这里的一切，都和废土上的腐尸没什么两样，只是挣扎得更久一些。凌夜这么想着，觉得有些乏味。
她拐进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这里住的都是一些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几乎没有抢救价值的伤员。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基地出于人道主义关怀设立的临终关怀区。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裙角。
凌夜低头，看到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即将熄灭的微光。他身上的仪器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的警报声，像是在为他短暂的生命进行最后的倒数。
“兰……兰兰？”老人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唤道，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显然已经把她错认成了别人。
凌夜没有挣脱，她停下脚步，安静地看着他。
老人似乎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刻刀，在死寂的空气中刻下了一段段早已被尘封的岁月。
“那年……天还是蓝的，跟你一样高的时候，你妈总爱带你去公园放风筝……后来天就变了，灰蒙蒙的，再也看不见太阳了……”
“我让你妈带着你快跑，别回头……我得回去，队里还有我的兵……我跟他们说好了，要带他们回家……”
他的叙述很混乱，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跳跃。他讲到病毒爆发初期，整座城市是如何在三天之内变成人间地狱的。他讲到自己如何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街区被火焰吞噬，高楼在脚下坍塌。他讲到他所在的部队，是如何从一个满编的加强营，打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小张……那小子才十九岁，为了掩护我们，自己抱着炸药包冲进了尸潮里……他说，他还没谈过恋爱呢……”
“老李……他老婆孩子都变成了怪物，他亲手……解决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对着月亮，喝光了所有的酒，第二天，就再也没醒过来……”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不是在对凌夜说，更像是在对自己的一生做最后的总结。那些牺牲的战友，那些逝去的亲人，那些在绝望中闪耀过的人性光辉，和那些在末世里滋生的无边黑暗，都浓缩在他最后的话语里。
凌夜静静地听着。
她那颗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对一切都感到麻木的心，第一次泛起了某种陌生的感觉。不是同情，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类似于被重物击中的闷响。
她无法理解这种为了他人、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责任”而燃烧自己生命的行为。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只有吞噬、进化和掌控。可这个人类老兵口中的“一生”，短暂、痛苦，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厚重感，让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突然，老人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他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有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脖子。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的数字疯狂跳动，发出了尖锐刺耳的警报。
“痛……兰兰……好痛……”
凌夜看着他扭曲的面容，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完美无瑕的手，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指尖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她将手轻轻地、缓缓地，放在了老人布满冷汗的额头上。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一股微乎其微、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侦测到的力量，如同最温柔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淌入老人的身体，抚平了他体内那些因器官衰竭而暴走的、混乱的生物电流。
老人剧烈的抽搐瞬间停止了。
他脸上的痛苦神色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与平静。他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次恢复了清明，他看着凌夜，嘴角努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谢谢……”
他轻声说，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监测仪上所有的曲线都变成了一条直线，那刺耳的警报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单调而持续的长音，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王老！”一名年轻的护士听到警报声赶了过来，当她看到监测仪上的直线时，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熟练地开始做着最后的记录，但当她看到老人脸上那安详得近乎满足的表情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照顾王老很久了，知道他最后这段时间有多么痛苦。按照医生的判断，他最后会因为多器官衰竭而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可现在……
她的目光转向站在床边的凌夜。
这个前几天被基地高层郑重介绍过的“特殊幸存者”，此刻正静静地看着逝去的老人。她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任何表情，但她周身的气质，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圣洁感。仿佛她不是一个凡人，而是来接引灵魂的神祇。
护士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很确定，刚才她没有看到任何异能的能量波动，可王老这异乎寻常的安详离世，和这个女人身上那诡异的平静，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她在工作日志上记录下王老的死亡时间，然后，在备注栏里，犹豫了片刻，写下了一行字：病人于极度痛苦中突然转为安详离世，原因不明。当时，特殊顾问凌夜在场，行为无异常，但状态……存疑。
凌夜收回手，转身离开了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区域。
她走在基地的金属通道里，周围士兵们的喧哗、机械的轰鸣，都仿佛离她很远。她的脑海里，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一个她从未在意过的问题。
生命……到底是什么？
这场她觉得有些无聊的游戏，似乎，开始变得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