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基地中心广场上空弥漫的、混合着烤肉香和劣质酒气的喧嚣。东方基地举办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庆功宴。胜利的喜悦像一层厚厚的糖霜，暂时掩盖了末世的残酷底色。
篝火熊熊燃烧，将夜空映成一片橘红。简陋的木桌上摆满了罐头食品、压缩干粮，还有一些用珍稀变异兽肉烹制成的、味道浓郁的菜肴。乐队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把破旧的乐器，奏响着不成调的、却充满活力的乐曲。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大声笑着，拍打着彼此的肩膀，将白日的紧张与危险暂时抛诸脑后。偶尔有人举杯，高呼着“为了活着！”“为了胜利！”的声音此起彼伏。
凌夜坐在广场边缘的一处高台上，远离喧嚣的人群。她身上那件不起眼的灰色外套依旧披着，兜帽拉得很低，遮掩着大半张脸。她面前摆着一杯水，里面漂浮着几片不知名的叶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
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喝多了，红着脸，对着身边的战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战斗中的惊险瞬间，唾沫横飞，眉飞色舞。他讲得绘声绘色，仿佛那不是生死关头，而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凌夜的目光扫过他，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因肾上腺素飙升而加速的心跳，以及此刻因酒精而变得迟钝的神经。
她又看到角落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捧着一个小小的、用破布包裹的东西，低声啜泣着。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悲伤。凌夜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探究，只是观察。她能感受到那股浓烈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哀痛，那是失去亲人的痛楚。
一个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块烤得焦黄的肉干，正咯咯笑着追逐一只从垃圾堆里窜出来的小老鼠。他的笑声清脆而无忧，仿佛从未经历过饥饿与恐惧。凌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快乐。
人类的情感，真是奇特的东西。凌夜想。它可以在瞬间爆发，也可以在转瞬之间被遗忘。他们可以因为一点小小的胜利而欣喜若狂，也可以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失去而痛不欲生。他们的情绪如同潮水，汹涌澎湃，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凌夜小姐。”一个略带紧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凌夜侧过头，看到李瑶，那个在上次任务中差点被变异犬袭击的年轻女兵，正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手里端着一个金属杯，里面盛着浑浊的酒液。
“谢谢你。”李瑶的声音很轻，带着真诚的羞涩，“上次……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可能就……真的没命了。”她把杯子递过去，“一点心意，请您喝点。”
凌夜看着那杯酒，又看了看李瑶的脸。她能感觉到对方眼神里的感激，那是一种她从未在自己的“帝国”里感受过的、温和而直接的情感。她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酒液辛辣，带着一股劣质酒精的味道，但似乎……也有一点点温暖。
“不客气。”凌夜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
李瑶像是得到了极大的鼓励，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连声说着“谢谢”，然后才转身离开，重新投入到人群中。
接着，是赵刚，那个粗犷的汉子，他咧着嘴，露出几颗黄牙，手里也拿着一杯酒，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
“凌夜小姐！你可真是我们的大功臣！”赵刚的声音洪亮，引得周围几个人侧目，“来，哥们敬你一杯！为了咱们能活到今天！”
凌夜看着他，没有说话。她不喝酒，但赵刚似乎并不在意，直接把自己的杯子凑了过来，示意她用那杯水碰一下。凌夜依言，将水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沿。
“好好活着，赵刚。”她淡淡地说。
赵刚哈哈大笑，一口饮尽杯中酒，拍了拍胸脯，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陆烬结束了简短的讲话。他站在高台上，目光扫过下方狂欢的人群，最后，落在了不远处，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身影上。
他走下高台，穿过人群，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犹豫。士兵们看到他走近，自觉地让开一条路。他走到凌夜面前，停了下来。
“演习……你做得很好。”陆烬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冷峻的脸庞上，勾勒出他坚毅的下颌线。
凌夜抬起头，看着他。月光透过广场上空的灯光，在她深褐色的眼眸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只是说了实话。”她回答，语气平淡。
陆烬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她那杯水上。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顿住了。他环顾四周，这里人声嘈杂，并非谈话之地。
“走走？”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询问。
凌夜点了点头，站起身。两人一同离开了喧嚣的广场，走向基地边缘的一处废弃平台。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远处被浓雾笼罩的废墟区，一片死寂。
“他们很感激你。”陆烬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他们只是在宣泄。”凌夜淡淡地说，“生存的压力太大，需要一个出口。”
陆烬看着她，目光深邃。“你似乎……很了解他们。”
凌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踢了踢脚下的碎石。
“我曾经……以为我能保护所有人。”陆烬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但病毒爆发那天，我做不到。我只能看着……看着他们变成……怪物。”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连我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凌夜安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他话语中压抑的痛苦，那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情感。她想起审讯室里那个间谍崩溃的画面，想起流浪者营地里女人的哭嚎。这些人类的情感，对她而言，如同冰冷的潮水，拍打着她那早已麻木的意识。
“活着本身，就不容易。”凌夜轻声说，语气依旧清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陆烬猛地抬起头，看向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了然。仿佛她也曾站在时间的荒原里，看过无数的生离死别。
这句话，不是安慰。是承认。
陆烬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看着凌夜那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脸，看着她脸上那种置身事外的慵懒。他心中那份对“未知”的警惕，第一次掺杂了别的东西。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你过来。”他最终开口，声音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变得沙哑，“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凌夜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在他面前。月光洒在她身上，为她渡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
宴会散去，广场渐渐恢复了宁静。凌夜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晚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回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士兵的狂欢，老妇人的悲伤，孩子的笑脸，以及……陆烬眼中那复杂的情绪。
被接纳，被感谢，被……需要。这些陌生的感觉，像细小的水珠，在她空洞的意识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指挥官办公室里，陆烬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凌夜的影子，那个如同漩涡般将他，将整个基地都卷进去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个女人，他该如何安置她？她就像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数，强大，神秘，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他猛地将手中的枪零件合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知道，陈远航那个疯子，肯定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他不能让凌夜，被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当成实验品。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担忧，在他胸腔里蔓延开来。他，竟然开始担心这个漩涡本身的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