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顾夜璃准时出现在图书馆。
四楼的封锁线还没撤去，但其他区域已经恢复正常。她像往常一样推着书车，在书架间穿行，将一本本被放错位置的书籍归位。她的动作不疾不徐，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昨夜的死亡和凌晨的问询只是两场与她无关的电影。
“顾同学，你好。”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顾夜璃停下脚步，转身。
来人正是昨天在BBS论坛上被刷屏的男人。他今天换了一身深色的休闲装，质地柔软的羊绒衫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温和无害。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此刻正带着礼貌的笑意看着她。
“你好。”顾夜璃回应，声音没有起伏。
“我是陆沉洲，学校聘请来协助调查的客座教授。”他主动介绍自己，态度坦诚得让人无法生出恶感，“方便的话，想请你再聊几句。作为第一目击者，你的信息对我们很重要。”
他的措辞是“聊几句”，而不是“问询”或“调查”。
顾夜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这张脸确实有让人放松警惕的资本，儒雅、英俊，带着一种久经沉淀的书卷气，像是博物馆里保养得当的珍贵古籍。但她本能地感觉到，古籍的纸页之下，藏着的是锋利的刀刃。
“可以。”她点了点头，将书车推到墙边。
陆沉洲带她去了一间位于三楼的临时会议室。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窗户开着，午后的阳光和风一起涌进来，吹动着桌上一杯清茶的热气。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那么放松。
陆沉洲没有选择坐在主位，而是拉开了顾夜璃对面的椅子，与她隔着桌角斜坐着，这是一个在心理学上能减少对立感和压迫感的位置。
“别紧张，随便坐。”他微笑着示意，“就当是帮我这个刚回国的老校友，了解一下现在学弟学妹们的校园生活。”
他亲自给她倒了杯温水，推到她面前。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流畅优雅，连倒水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赏心悦目。
顾夜璃安静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一个标准的、无懈可击的乖学生坐姿。
“谢谢。”她轻声道。
陆沉洲拿起自己的本子和笔，却没有立刻开始。他先是闲聊般地开口：“昨晚工作到那么晚，辛苦了。图书整理员的工作很枯燥吧？”
“还好，我喜欢安静。”
“嗯，看得出来，你很沉得住气。”陆沉洲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像是随口的夸赞。他翻开本子，笔尖在纸上悬停，“我们再简单过一下昨晚的流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四楼工作的？”
“晚上九点半。我的工作范围是C区社科类和D区历史类图书的整理。”顾夜璃的回答精确得像在报时。
“从九点半到十一点，这两个半小时里，你注意到李晓同学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没有。他一直在那个位置看书，戴着耳机。我经过他身边三次，他都没有抬头。”
“三次？”陆沉洲的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能说得再具体一点吗？比如，具体的时间，和他当时的状态。”
这个问题很刁钻。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回忆这种重复性工作的细节，很难精确到分钟。
顾夜璃却没有任何迟疑：“第一次是九点五十分左右，我整理完C10书架，推车经过，他坐姿很端正。第二次是十点二十七分，我从D区回来补充C区放错的书，他身体有些前倾，看起来比较疲惫。第三次是十一点，闭馆音乐响起时，我正在C12书架，离他大概十五米。”
她的陈述冷静、清晰，没有“大概”、“好像”这类模糊词汇，仿佛脑海中自带一个精准的计时器和监控录像。
陆沉洲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审视着她。一个普通的兼职学生，真的会有这么强大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吗？还是说……她提前预演过无数遍？
“很详细，谢谢。”他不动声色地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语气依旧温和，“当他倒下的时候，你是什么反应？”
“确认他失去意识，无法自主行动后，我先观察了周围环境。”
“观察环境？”陆沉洲捕捉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词，“为什么是先观察环境，而不是立刻呼救？”
“确认是否有其他潜在危险，以及确定最佳求助方式。”顾夜璃平静地解释，“我看到周围没有其他人能立即提供有效帮助，所以选择使用内部通讯器，这是最快联系到安保人员的方式。”
这套说辞逻辑上无懈可击，甚至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危机处理流程。但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在目睹死亡后的真实反应。没有慌乱，没有恐惧，没有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任何一丝差错。
陆-沉洲靠向椅背，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西裤包裹下的腿部线条修长有力，带着一种充满禁欲感的力量感。
他忽然切换了话题。
“顾同学是哲学系的旁听生？”
“嗯。”
“真巧，我对哲学也很有兴趣。”他笑了笑，像是找到了共同话题，“最近在看什么书？”
“《存在与虚无》。”
“萨特。那我们正好可以聊聊。”陆沉洲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真正的兴味，“你怎么看待‘意识与存在’的关系？我们是因为‘存在’才拥有‘意识’，还是因为‘意识’，我们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这是一个宏大而空泛的哲学命题。
顾夜璃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她开口，声音平稳如初：“萨特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人的存在是第一位的，人首先是存在于世界上的，然后才通过自己的选择和行动来定义自己，创造自己的本质。所以，不是‘存在’赋予‘意识’，而是‘意识’通过自由选择，去塑造‘存在’的价值。”
她的回答，像是直接从教科书上摘抄下来的标准答案。工整，严谨，却没有任何属于她自己的思考和情感。
陆沉洲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底的温度却降了几分。
她在防御。用最标准的答案，构建起一道无懈可击的墙。
他将笔放下，双手十指交叉，搭在桌面上。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的气场从温和的学者，悄然转变为审视的上位者。
“说得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飘飘的，像是在讨论天气，“顾同学，我们做个假设。你觉得，声音能杀人吗？”
来了。
顾夜璃垂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窗外的风声、远处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对面男人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试图剖开她的头脑，窥探里面最深层的秘密。
他的问题，已经完全脱离了刑侦和哲学的范畴，精准地指向了事件的核心——那段被污染的音乐。
他知道。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顾夜璃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桃花眼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极淡的、类似警惕的情绪。
“从物理学角度看，”她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冷静，也更刻意地拉开了距离，“特定频率的次声波或超声波，在达到足够高的功率时，确实可以与人体器官产生共振，造成组织损伤甚至致命。但这需要极其苛刻的实验条件和巨大的能量源。仅仅通过一副普通的耳机播放一首钢琴曲，理论上，无法达到致死效果。”
她完美地将问题框定在“已知科学”的领域内，并给出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否定答案。她承认了理论上的可能性，又否定了现实中的可行性，将那扇通往“里世界”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静静地对视。
在陆沉洲眼里，面前的女孩就像一口幽深、黑暗的古井。无论他投下怎样的石子去试探，井水都只是泛起最微小的涟漪，然后迅速恢复死寂，深不见底，无法窥探分毫。她的冷静，已经超越了心理素质的范畴，更像是一种……非人的特质。
而在顾夜璃眼中，这个叫陆沉洲的男人，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一颗算无遗策、洞察入微的大脑。他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他给她带来的压迫感，甚至超过了昨晚那股扭曲混乱的能量。
这是一种来自同类，甚至……更高等阶存在的审视。
“我明白了。”
最终，是陆沉洲先打破了沉默。他脸上的审视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变回那个温文尔雅的客座教授。
他站起身，礼貌地冲顾夜璃笑了笑：“非常感谢你的配合，顾同学。你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今天就到这里吧，耽误你时间了。”
他甚至绅士地为她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不客气。”顾夜璃站起身，微微颔首，然后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在她转身的瞬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温和面具下的锐利视线，像跗骨之蛆一样落在她的背上，审视着她的每一步。
直到走出很远，拐进一个无人的楼梯间，顾夜璃才停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陆沉洲。
这个男人，非常危险。
他的试探，已经触及到了她知识盲区里的“核心”。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本能告诉她，一旦被他突破防线，自己如今这片刻的安宁将不复存在。
必须，更加小心。
会议室里，陆沉洲还站在门口，看着顾夜璃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
他回到桌边，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在记录着顾夜璃陈述的那一页上，他用笔在她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然后在旁边写下了几行评估：
“逻辑能力极强，心理素质超S级。情绪反应缺失，疑似受过高级别反审讯训练，或精神构造异于常人。”
“背景空白，与‘异常’事件高度关联，疑点重重。”
“建议：提升监控等级，列为‘α级’重点观察对象。”
写完，他合上本子。
第一次交锋，他没能从她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情报。但他也确认了一件事。
这个叫顾夜璃的女孩，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旁听生。
她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与“破碎殿堂”，与他来到青城的真正目的，息息相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