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特别课外活动部”教室,我沿着熟悉的走廊,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干净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脚步也似乎比在活动室里轻快了不少。
我在心里为自己开脱。
只是稍微看一看别的作品,参考一下结构和思路,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吧?毕竟,我也不觉得天城老师会那么神通广大,能把整个图书馆的藏书,尤其是那些可能相关的学生作文选集或者随笔合集都全部查阅一遍,就为了找出我抄,啊不是,借鉴的文本。
说到底,要是在人类漫长的文学历史上,没出现过几篇主题、结构近似的文章,那才很奇怪吧?写作本身不就是一种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事情吗?
我的思绪开始发散,试图用更宏大的视角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就好像现在的深夜动画一样,什么转生异世界开无双啊,因为不是真队友而被勇者队伍抛弃之类的题材,可以说比比皆是,难道真的会有人去一一追溯它们是否互相抄袭了吗?大家不都心照不宣地称之为‘流行趋势’或‘经典套路’吗?
当然,我也并不是说抄袭完全是对的……我稍微良心发现了一下,但立刻又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只是稍微借鉴一下,嗯……借鉴一下开头怎么引入,或者结尾怎么升华,中间的内容我肯定会用自己的经历……啊,虽然我的高中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书写的内容……总之,就是稍微借鉴一下框架罢了!对,就是这样!
总之,经过一番成功的自我说服或者说自我欺骗,我带着一种“我只是来寻找灵感的普通学生”的心态,伸手推开了图书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凉爽,安静,混合着纸张和淡淡霉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是我平时为了躲避不必要的社交偶尔会来的地方,但今天,它成为了我“计划”中的关键一环。接下来,就是找到合适的“参考资料”了。
我朝着摆放文学类和可能收录了学生优秀作文的书架区走去,目光开始搜寻目标,心里盘算着哪一类的文章更容易被“借鉴”而不被发现。
我一边在脑海里继续为自己的“借鉴”计划寻找着正当理由,一边心不在焉地朝着图书馆内文学类书籍的区域走去。
就在我走到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拐角处时,视线被书册遮挡的盲区另一侧,似乎也有什么人正巧要走出来。
下一秒,猝不及防的——
“砰!”
“唔啊!”
“呀!”
就这样,我和某个人结结实实地迎面相撞了。
一股不小的冲击力传来,我重心不稳,向后踉跄了两步,最终还是没能稳住,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手掌擦过光滑的地板,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
好痛……虽然并没有摔得很重就是了。
我下意识地甩了甩手,迅速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散落一地的书籍。
好几本封面色彩斑斓的轻小说和一本看起来是绘画技巧教程的厚书,乱七八糟地摊开在我面前。
紧接着,我看到就在我对面,一个身材娇小、同样穿着樱立高中制服的少女,也正有些狼狈地坐在地上,她一手揉着似乎被撞到的额头,浅棕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些许吃痛和茫然的表情。
糟糕,看样子是撞到人了啊……
尽管心里觉得麻烦,但基本的礼貌和责任感还是占了上风。
姑且还是先把她扶起来,道个歉吧。
“那个……你没事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手撑地面,试图率先站起身。
同时,目光也下意识地扫过散落在地上的那些书的封面——《转生魔王的农业改革》、《异世界画廊开业中!》……嗯,都是些最近挺流行的题材。
“非、非常抱歉!是我走路没看前面!”少女似乎也回过神来,慌忙道歉,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慌乱。
她手脚并用地想要赶紧爬起来,却好像有点着急,一下子没站稳。
我见状,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她一把。
索性她自己站稳了。
看到她站稳了之后,我蹲下身,帮她把散落在地上的几本轻小说和那本厚厚的绘画技巧书捡了起来,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递还给她。
并再次询问道:“没事吧?”
少女接过书,将它们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像是为了确认状态般,轻轻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尘,随后又下意识地转了个身,拍了拍裙摆和屁股上可能沾到的灰尘。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似乎确定了真的没什么大碍之后,她才对我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歉意的明朗笑容:“嗯!我没事了!刚才真的不好意思,也谢谢你帮我捡起书!”
那笑容确实很有感染力,带着一种不设防的天然感。
啊,好险好险……我内心默默评估着。
如果刚才这一套组合拳——长相清纯可爱又甜美的女孩子,对着你说‘没事的’,甚至还伴随着拍灰尘、转身、拍屁股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日常小动作——换作是普通青春期男性,差不多就要心跳加速,甚至有点沦陷了吧?啊,不过不要误会,我可不是故意想看那个拍屁股的动作,嗯,纯粹是视角和动作发生的不可抗力!
我将这些无关紧要的杂念迅速扫出脑海,语气保持着平淡,将话题引向了她怀里的书,试图让对话停留在安全区域:“这些……都是轻小说和绘画技巧的书籍吧。”
听到我的询问,面前的少女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将怀中的书抱得更紧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甚至有些自豪的语气说道:
“没错!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业界有名的轻小说插画师,正式出道!目标是以后每天都有接不完的画稿委托!”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活力。
嗯,很好,女孩子果然还是应该像这样朝气蓬勃一点,有活力好,和某个活动室里一言不发的某某人简直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我在内心这样想着,如同隔着玻璃观看另一个世界的光景,给予着程式化的、不包含任何实际温度的祝福。
这种纯粹的热情很好,但与我无关。
只是,对于这种过于光明和积极的领域,我一向缺乏深入了解和共鸣的兴趣。
于是,我只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她的热情宣言,便不再多言,干脆地转身,决定继续朝我原本的目标——文学类书架深处走去,将那位怀抱梦想的插画师少女和她闪闪发光的未来,留在了身后的阳光里。
插画师啊……听起来就是需要天赋和极大人脉的职业。比起那种不确定的未来,眼下如何搞定这篇该死的作文,才是更现实的困境。
没想到,那个抱着书的少女却不依不饶地小跑着追了上来,绕到我面前,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说道:“等一下!撞了人的同学!”
这奇怪的称呼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回头说道:“还请不要用这种方式称呼我,会被人误会的。”
听起来简直像是我故意撞了她一样。
追上来的女生眨了眨眼睛,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她并没有退缩,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那有什么办法嘛!毕竟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喂’或者‘那个谁’吧?”
她抱着书,微微歪着头,一副“这很合理”的表情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主动报上姓名。
真是麻烦……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种纠缠不休的对话正是我极力避免的。
但为了尽快摆脱现状,我只好用尽可能平淡、不带任何邀请意味的语气快速说道:
“八坂,八坂良平。”
说完,我便不再多言,只是看着她,用眼神示意“现在可以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你好!我的名字是白崎志穗!”少女也对我回应了她的名字,笑容依旧明亮。
白崎志穗……嗯,知道了。
我内心默念了一遍,算是完成了最基本的社交信息交换。
说罢,我点点头,再次转身,准备结束这场意外的邂逅,继续我所谓的“正事”。
“请等一下!”名为白崎的少女却再一次喊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尽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那一丝不耐。
倒也不是生气,毕竟刚才确实是我撞了她,这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这种接连不断的对话,真的很耗神。
我转过身,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问道:“还有什么事吗,白崎同学?”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书本的封面,眼神飘忽了一下,才终于开口:“就是……那个……八坂同学,你対画画,或者说,对插画有什么见解吗?”
“……”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见解?我对画画能有什么见解?除了知道它大概是用笔在纸上或者数位板上涂抹出图形之外,我几乎一无所知,也从未深入思考过。
听到白崎志穗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我内心瞬间被强烈的一种既视感淹没。
这简直就像流浪在街头的三流画师,随便抓了个路人就硬要对方评价自己作品的场景。
但看着她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我还是把这句吐槽咽了回去。
“白崎同学,”我叹了口气。
“我刚刚才说过,我对绘画是完全的外行,让一个外行来评价你的画,恐怕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建议。”
“没关系!”她却立刻摇头。
“正因为是外行才好啊!我想知道最真实的、不带专业偏见的感受!”
这种固执的劲头真是让人头疼……
我看了眼图书馆的时钟,发现距离社团活动结束还有不少时间。与其在这里僵持,或许……
“好吧。”我勉强点头。
“不过我只能给出最直观的感受。”
“这样就够了!”白崎立刻绽放笑容,从书包里取出平板电脑。
“其实我最近在尝试画一些奇幻风格的插画……”
她熟练地打开绘图软件,调出几张完成度相当高的作品。
令我意外的是,虽然题材是常见的精灵、魔法少女,但用色格外清新淡雅,线条也充满灵动感。
等等,这水平……比想象中专业得多啊。
“怎么样?”她紧张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盯着画中精灵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至少……比我见过的很多轻小说插画都要好。”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种评价未免太过主观,而且根本算不上专业意见。
但白崎却像是收到了最好的夸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其实我最擅长的就是刻画眼睛呢!”
看着她兴奋地翻动其他作品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冒失的少女,在绘画这件事上确实有着惊人的才华和热情。
不过这种话,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白崎同学,你大概画画多久了?”我带着一丝好奇心终究问出了这个问题。
“啊,叫我志穗就可以了,志穗。”
听到她如此自然地要求直呼其名,我内心顿时警铃大作。
这家伙到底是有多典型的“阳角”啊?
我们从相撞到现在认识才不到五分钟吧?
这就已经关系好到可以跳过姓氏直接称呼名字的程度了吗?
等等,这个对比未免太惨烈了点——那我初中时和一些同班同学整整三年都没相互叫过名字,甚至可能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这又算怎么一回事啊……这种社交能量差距也太悬殊了。
没等我思考完,白崎同学则是继续开口。
“嗯……具体多久记不清了呢。非要说的话……”她突然凑近了一点,脸上带着点小恶魔般的狡黠笑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大概是从我学会握住笔的时候,就在乱涂乱画了哦?妈妈说我在学会写自己名字之前,就已经能把家里的墙壁变成她的噩梦了!”
这个回答,配上她那有点小骄傲又有点调皮的表情,让我一时语塞。
……这家伙,是那种天生的类型吗?
啧……这种套路。多半如果是没谈过恋爱、或者心思单纯的男生,面对这种阳光可爱型女生的直球攻击,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心跳加速、开始胡思乱想了吧?
一些脑子里塞满粉红色废料的笨蛋,或许已经开始抱着“啊!我的春天难道要来了吗?”“果然,这个女孩子是对我有好感的吧?”这种可笑又自作多情的想法了。
哼!很可惜,我和那些轻易就被荷尔蒙支配的愚蠢男人不一样!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那段不愿回忆的过往。
这偏激的结论像一道深刻的烙印,源于我初二时那场短暂到可笑、结局却无比清晰的“恋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喜欢的女孩子提出交往,结果不到七天,就被单方面宣告结束。
原因简单粗暴,甚至带着点残忍的天真:
“抱歉,八坂君。隔壁班的平泽同学……比你长得还要帅一点呢。”
只是轻飘飘地抛下这么一句话,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结论就是——女人都是视觉动物!她们只会盯着帅哥看!
那一刻,某种关于“真心”和“内在”的幼稚幻想,在我心中彻底粉碎了。
也从那时起,我更加确信,表面的热情和友善,背后往往隐藏着肤浅的评判和随时可能转移的“兴趣”。
于是,我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白崎志穗,内心筑起的墙壁反而更高了。
我无视了她关于称呼的提议,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加疏离和公事公办:
“所以,白崎同学,你让我看画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只是想听外行人的奉承,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不,只是……怎么说呢,就是单纯想找一个分享一下,哈哈……”
察觉到她笑容的凝固和语气中的退缩,我并未感到愧疚,反而在内心加固了那道屏障——这样就好,让她知难而退,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是吗。抱歉,我不是一个能正确给出评价的人,再见。”
我用毫无波澜的语调结束了对话,不再看她,径直转身,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书架上一排排的书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我的目光机械地扫过那些书名,试图重新聚焦在“寻找范文”这个最初的目的上。
然而,就在我转身后不到两秒,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或者说是一丝残存的好奇心,让我用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
那个名叫白崎志穗的少女,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依然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怀中紧紧抱着那摞书和她的平板电脑。
午后的阳光从图书馆高窗斜射进来,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光晕,却照不亮她此刻低垂的身影。她正静静地看着屏幕上自己绘制的画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的侧面轮廓,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抬起手似乎想要擦拭什么的动作……
宛若正在无声地哭泣。
一种莫名的不适感,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了上来。
……怎么回事?
我迅速扭回头,强迫自己盯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太脆弱了,或者说,太擅长用这种姿态……
我试图用惯有的冷漠和怀疑来说服自己,但脑海中那片低垂着頭、肩膀微颤的侧影,却异常清晰地挥之不去。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只剩下书页翻动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可这片寂静,此刻却仿佛带着重量,压在了我的背上。
我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书脊,第一次对自己的“正确”产生了些许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