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眼前依旧空白一片的作文稿纸,以及从书架上找来、散乱堆在座位旁的几本“参考书”——什么《青春纪念册》、《高中岁月絮语》,一股浓烈的陈腐和虚假气息扑面而来。
写不出来。根本写不出来。
内心响起一声焦躁的哀鸣。手指间的笔仿佛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纸面上落下第一个字。
这些东西……不是太过传统老套,就是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理想化色彩……
我烦躁地翻动着那些“范文精选”,里面的文字矫揉造作,要么是“热血沸腾的社团奋斗”,要么是“温暖真挚的同窗友谊”,每一篇都像是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简直就像是在脸上写着‘我是抄袭’四个大字!
脑海中已经清晰地浮现出那样的未来:我硬着头皮把这种拼凑出来的东西交上去,天城老师接过稿纸,只是粗略地扫上几眼,然后抬起眼,脸上挂着那副看透一切、令人脊背发凉的温柔微笑,轻声说:
“八坂同学,看样子,你似乎很喜欢让我陪着你,亲眼看着你完成这篇作文呢。”
那种事情不要啊!
我几乎要抱头呻吟。为什么一篇小小的作文会如此棘手?为什么那些在别人笔下似乎能轻易流淌出的文字,对我来说却如此艰难?
回顾……高中生活?我有什么可回顾的?独自一人的天台午餐?为了避开人群而总是选择的最远路线?
这些灰暗的、不被期待的碎片,怎么可能被编织成一篇符合要求的、“积极向上”的作文?
绝望感像潮水般慢慢淹没上来。我靠在图书馆的椅背上,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落日,第一次意识到,或许我无法蒙混过关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懒惰或抵触。
而是因为,我那贫瘠苍白、刻意回避与他人产生交集的高中生活,本身,就是一片真正的空白。
这片空白,是任何华丽的辞藻或借鉴来的结构,都无法填补的。
而那个刚刚或许被我惹哭的、拥有着鲜明梦想和热情的白崎志穗,她的高中生活,想必会是五彩斑斓的吧……
将那些毫无用处的参考书胡乱塞回书架,仿佛这样就能将刚才所有的烦躁与无力一并丢弃。站起身,却感到一阵茫然。
该去哪里?
偌大的校园,在放学后的喧嚣渐渐沉淀的此刻,显得格外空旷。
教室?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操场?那里是属于运动社团的喧闹世界。
图书馆?刚刚才逃离那个让我挫败的地方。
结果……竟然没有一处,是能让我安心待着的容身之所。
脚步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再次站在了那间位于副教学楼、已经挂上“特别课外活动部”牌子的门口。
一想到门后那位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冰之女王”,以及之前那尴尬到令人窒息的独处,我的手臂就有些僵硬。
现在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而且,天城老师说不定已经离开了,如果里面只剩下她的话……岂不是更糟糕。
但,比起在校园里像游魂一样无所事事地徘徊,或者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这个至少还有“人”在的房间,似乎成了唯一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去处”的地方。
犹豫再三,指尖微微收紧,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推开了门。
室内的景象与之前并无二致。
沉静的光线,弥漫的书卷气。
而长桌的尽头,那头显眼的银白色长发再次映入眼帘。
天城琉璃依旧坐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未曾改变,仿佛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对她而言只是翻过一页书的瞬间。
听到开门声,她微微的抬了一下头。
看见是我之后,又将头低了下去。
啊啊,是我真是抱歉啊,你能不能不要做出那种啊,不是我想看见的人的那种表情啊。
我沉默地走到之前那个离她最远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空白的作文纸再次被摊在桌上,像一块刺眼的疮疤。
寂静,再次笼罩下来。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微的不同。在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她时,却意外地捕捉到——她的目光,似乎极快地从我脸上扫过,然后才重新落回书页。
那速度很快,几乎像是错觉。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那近乎错觉的对视上,活动室的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正当我以为是天城老师去而复返时,一个清冷、简短,却让我心头一震的声音响起:
“请进。”
……!
开口的,竟然是坐在我对面的天城琉璃!这是她第一次,对外界的干扰做出了如此明确的回应。
虽然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但这突如其来的“许可”,本身就足以让我感到错愕。
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她的绘画平板和几本轻小说,有些怯生生地探进头来。
“那个……我听天城老师说,这里是‘特别课外活动部’……”
少女的话还未说完,她的目光便与抬头的我,在空气中直直地撞上了。
白崎志穗。
那双不久前在图书馆可能还泛着泪光的眼睛,此刻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
她显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而长桌尽头的天城琉璃,则仿佛无事发生般,再次将注意力沉入手中的书页,成为了这个尴尬三角中最平静,却也最令人捉摸不定的那个顶点。
为什么她会来这里?!天城老师让她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
白崎志穗那双还带着些许红肿的眼睛瞬间因惊讶而睁大,她指着我,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啊!是八坂同学!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突如其来的相遇让我也有些措手不及,或许是图书馆里她那宛若哭泣的侧影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的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
“啊……那个……我在进行,社团活动,大概。”
我的回答含糊其辞,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长桌尽头的天城琉璃,心里满是疑问。
委托?什么委托?天城老师和她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然而,白崎的注意力已经瞬间从我身上移开,她像是找到了正主,脸上立刻绽放出明朗的笑容,几步就小跑到天城琉璃的身边,语气轻快地说:
“天城同学,你好!我就是之前和天城老师联系过的白崎志穗!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她完全无视了还僵在原地的我,开始热切地与天城琉璃交谈起来。
天城琉璃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至少是抬着头,静静地听着白崎的诉说。
……这家伙,变脸也太快了吧?刚才在图书馆还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现在就能这么元气满满地跟别人说话?而且,就这么干脆地把我晾在一边了?
我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况弄得有些茫然,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幅“阳光少女努力试图融化冰山”的构图,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误入他人舞台的观众。
刚才那一丝愧疚,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排除在外的微妙不适感所取代。
这个“特别课外活动部”,似乎正朝着我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诡异地进行下去了。
就在白崎志穗几乎要凑到天城琉璃眼前,热情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更生动地表达什么时——
“靠……太近了……”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甚至可以说是……窘迫。
毫无疑问,这声音的来源,是依旧端坐着、但身体已经几不可见地微微后仰,试图拉开距离的天城琉璃。
而白崎同学似乎完全没接收到这微弱的信号,依旧元气满满地继续着她的攻势。
我站在不远处,原本只是作为一个尴尬的旁观者,但此刻,看着天城琉璃那试图维持冰冷面具、却在白崎过于炽热的“友情光线”照射下隐隐出现裂痕的样子……
呵……
一个清晰的念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幸灾乐祸”的微妙情绪,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个女人……原来也有应付不来的人啊。
看着她那副想保持距离却又似乎不知该如何明确拒绝,只能通过微小的身体语言和几乎听不见的抗议来挣扎的模样,与我之前在她那里感受到的、那种纯粹的、压倒性的冰冷和疏离感截然不同。
这意外的发现,让我被迫留在这里而产生的些许憋闷,诡异地消散了一些。
我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地、带着一种新奇的观察心态,看着这场“阳光”与“冰雪”之间不对等的较量。
天城琉璃的右手轻轻地按压着自己的额头,这个细微的动作与她平日里冰山般的形象产生了奇妙的违和感。
她似乎正试图从混乱中整理出逻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
“总之,你是希望我可以客观地评价你的插画水平,给出一个……‘正确’的评价,对吗?”
白崎志穗立刻像小鸡啄米般点头,双眼闪闪发光:“是是!就是这样!那个,其实从图书馆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天城老师。她看我好像有点没精神,就问我怎么了……我、我就说,因为好像没什么人愿意好好评价我的插画……”
真是对不起我把你弄哭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继续道:“然后天城老师就告诉我,可以来副教学楼的这个活动室。她说……这里会有一位‘白发少女’,一定能帮我解决问题!”
喂喂……
这家伙是有多信任自己的妹妹啊?这种近乎包治百病的说法算什么?天城琉璃是超人吗?还是什么插画界的隐藏权威?还有啊,我们这里是什么问题儿童聚集地吗?
我不由得将目光投向那位被寄予厚望的“白发少女”。
天城琉璃此刻的表情十分微妙——那并非面对我时的纯粹冰冷,更像是一种被至亲之人毫无道理地推上神坛后,混合着无奈、负担,以及一丝我认命的表情。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姐姐她……总是这样。”
这句话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意外地清晰。
然后,她重新抬起头,看向白崎志穗怀中的平板,眼神终于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分析意味。
“那么,把你认为最能代表你当前水平的作品,给我看吧。”
天城老师不在的时候,倒是能坦率的说出姐姐两个字吗。
我这样想着。
白崎志穗像是献宝一般,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而轻巧地滑动,将她自认最高水准的几张插画作品一一展示在天城琉璃面前。那些画作色彩鲜明,充满了动态感和幻想元素,能看出绘者充沛的情感和一定的技巧。
天城琉璃终于将一直捧在手中的书本轻轻合上,放在一旁。
她微微前倾身体,冰琉璃般的眼眸专注地投注在屏幕之上,那认真的姿态,与她之前对待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个,还有这个……是我最近最满意的!”白崎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语气带着掩藏不住的期待和一丝紧张,“特别是这张精灵的构图,我花了很长时间……”
天城琉璃没有立即发表意见,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细节——线条的勾勒、色彩的搭配、光影的处理、人物神态的捕捉。
她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让原本活泼的白崎也渐渐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审判。
片刻后,天城琉璃抬起眼,直视着白崎,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份量:
“笔触太犹豫了。这里,还有这里,”她的指尖虚点在屏幕的几处背景和衣褶细节上,“想模仿知名画师的风格,但理解只停留在表面,导致线条杂乱,缺乏自信。”
白崎志穗的表情瞬间凝固。
天城琉璃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继续道:
“色彩运用过于依赖直觉,缺乏理论支撑。高饱和度的碰撞初看吸引人,但看久了会疲劳,而且削弱了主体的突出感。”
她顿了顿,最后给出了致命一击:
“最重要的是,情感表达流于形式。你想画‘可爱’,画‘帅气’,但笔下的人物眼神空洞,只是在‘摆姿势’,没有‘灵魂’。”
一连串精准、冷酷,甚至堪称苛刻的评价,如同冰锥般刺向白崎。
白崎志穗脸上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她抱着平板的手微微收紧,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浮现出受伤和难以置信。
连在一旁旁观的我都感到一阵窒息。喂喂,你这说的……也太过分了吧?
然而,天城琉璃的表情没有任何嘲讽或恶意,她只是平静地陈述着她所看到的“事实”,仿佛在分析一个冰冷的实验数据。
活动室内一片寂静。
我看着那位“冰之女王”,内心受到不小的冲击。
她并非只是冷漠,而是拥有着能将事物彻底看穿,并毫不留情地指出本质的……可怕能力。
就在白崎志穗眼眶明显开始泛红,即将被那番冷酷评价击垮的瞬间,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向前踏出一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喂……差不多就行了吧?别说的太过分了。”
天城琉璃的视线瞬间从白崎身上转向我,那双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近乎残忍的平静。她微微歪头,用那清冷的嗓音反问道:
“那么,你又有何高见呢?难道不是连一篇关于自己的、最简单的作文,都一字未动,写不出来吗?”
这个女人……!我真想把她的嘴巴用胶布粘起来!
她总是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别人最痛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但我看着白崎那强忍着泪水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继续反驳,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现在这件事和我的作业没关系吧!白崎她明明也是很努力在画了!我承认,也许你的评价很‘专业’,很重要!但是你也稍微考虑一下听你说话的人的心情吧!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我的话似乎猛地刺中了什么。
天城琉璃原本直视着我的目光,倏地垂了下去,落在了合拢的书本封面上。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紧抿的嘴唇松开一道细缝,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她似乎……被我的话戳中了某个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痛点。
第一次显露出类似“被说中”的细微动摇。她也许意识到了自己那不顾他人感受、只追求“正确”的语气,确实过于伤人。
“……那个!” 白崎志穗带着鼻音的声音插了进来,她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你、你们两个人,不要因为我吵架了……我知道的,是天城同学评价得很对,很客观……是、是我的水平还不够……嗯!”
她努力地点着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为我们打圆场,尽管她自己的声音还在微微发抖。
活动室内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冲突与和解的尝试,变得异常复杂而凝重。
凝重的气氛在活动室里弥漫了片刻,仿佛连窗外透进的光线都变得粘稠起来。
天城同学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比刚才略微低沉,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锐利:“白崎同学,你……带了画笔吧。”
“啊,是、是的!”白崎志穗像是被点到名,连忙从自己的随身包里拿出数位笔,双手递过去。
天城同学接过笔,指尖在笔杆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视线仍有些回避直接对视,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太自然的斟酌:“不介意的话……能让我,画两笔吗?虽然说……演示什么的,可能有些自大了。”
“哎?天城同学要画吗?太好了!我也想看看天城同学的水平!”白崎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脸上的阴霾瞬间被好奇和期待取代,仿佛刚才的难过从未发生过。
只是一分钟,活动室内的气氛竟奇迹般地从冰点开始回暖。
只见天城同学接过笔,熟练地在白崎的平板软件里新建了一个图层。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
笔尖在屏幕上流畅地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起初只是几根看似随意的线条,但很快,一个人物的大致动态和轮廓便以惊人的速度构建起来。
她的画法与白崎截然不同,线条肯定、简洁,没有丝毫犹豫,每一笔都精准地落在结构点上,充满了自信和掌控力。
我在一旁默默看着,内心也不由得有些讶异。
这家伙……原来真的会画?而且看起来……相当专业。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天城同学停下了笔,将平板轻轻推回白崎面前。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仔细听,似乎能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太习惯展示自己后的拘谨。
“哇——!!!”
白崎志穗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惊艳的呼声,眼睛瞪得圆圆的,几乎要把脸贴到屏幕上。
“厉害!真的好厉害啊!天城亲的画画水平居然如此高超!虽然还只是线稿,但是、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好帅气!动态感也好棒!”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崇拜和兴奋。
天城琉璃似乎被这过于热烈的反应和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密称呼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耳根微微泛红。
“天城……亲……?这个叫法,我……不是很喜欢。能不能……”
“哎——叫嘛叫嘛!天城亲!听起来多亲切啊!”白崎完全无视了那微弱的抗议,双手合十,眼睛闪闪发光地恳求着,“而且天城亲画得这么好,简直就是我的偶像!叫天城同学太生分啦!”
天城琉璃看着眼前这张充满活力、毫无阴霾的笑脸,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认了这个称呼。
我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内心复杂。
天城……亲?这关系进展的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还有,那个冰之女王,居然就这么……默许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原本只属于我和“冰之女王”的、令人窒息的角落,似乎正被一道过于灿烂的阳光强行侵入,并且开始失控地升温。
看着白崎志穗和天城琉璃之间那几乎要具象化出粉色泡泡的融洽氛围,让我不经想到。
百合真好啊。
白痴,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我看向白崎,用尽量随意的口气问道:“所以,你是为了什么才这样认真学插画的呢?”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刺了过来。天城同学正用一种近乎“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清晰地写着“这个男人是彻头彻尾的蠢货吗?”的鄙夷。
我甚至都能听到她的内心仿佛在对我说:这个问题也太愚蠢了吧,明显是为了提升自己兴趣爱好,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啧……又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看我。
我在心里不爽地咂舌。
而被问到的白崎同学,脸上兴奋的红晕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罕见的扭捏和害羞,她用手指卷着发梢,声音也低了几分:“啊……这个嘛……那个……有点害羞呢……”
看到她这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立刻意识到这可能触及了个人隐私,强烈的麻烦预感涌上心头。
为了避免听到什么冗长的、充满少女情怀的梦想宣言,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截断了她的话头:“好好,不想说那就不说吧。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这态度转变之快,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没兴趣的也太快了吧!”
白崎同学甚至都忍不住的吐槽了一句。
天城琉璃看着我们这莫名其妙的互动,轻轻叹了口气,那眼神仿佛在说“两个笨蛋”。
“那个……一开始,确实只是自己随心所欲地在画画啦……觉得把想到的东西画出来很开心。”
“但是有一天……嗯……阳平同学他……”
提到这个名字时,她的耳根都透出了粉色,声音不自觉地拖长,带着明显的甜度,“……他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优秀的轻小说作家!你们看,毕竟……嗯……那个什么,轻小说作家身边,总是会有一个关系很好的、专属的女性插画师陪着他对不对?陪着他从默默无闻,一起熬夜讨论剧情,然后到作品大卖,成为畅销书,最后再……啊!不行不行!结婚还太早了!”
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脸,用力摇头,仿佛要甩掉脑子里具体化的浪漫场景,整个人已经彻底沉入了自己编织的、充满漫画式桥段的未来幻想中,周围几乎要冒出粉红色的泡泡。
我看着她那副完全脱离现实的样子,忍不住用毫无起伏的声线,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也就是说,你只是单纯喜欢那个什么……什么同学,然后想成为帮助他,给他画插画的人,是吧?”
动机单纯到简直像三流恋爱漫画的设定。
我这样想着。
“是阳平同学!” 白崎立刻从幻想中惊醒,叉着腰,对我的敷衍表示强烈不满,“小八!你也该好好记一记别人的名字了吧!”
“小……小八?” 这个过于亲昵且随意的称呼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
这种像是在叫自家养的柴犬一样的叫法是怎么回事?!我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跃进到可以互起绰号的地步了?!而且为什么偏偏是这么蠢的名字!
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表情管理险些失控。
一直沉默旁观的的天城琉璃,目光在我瞬间石化的脸和白崎理直气壮的表情之间默默流转,然后她迅速地低下头,将脸埋向书本的方向,只有那轻微抽动了一下的肩膀,暗示着她似乎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或许只是对这混乱场面的无言以对。
白崎同学抱着她的平板和书籍,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甚至有些飘飘然的笑容,走到了活动室门口。
她转过身,朝着我们用力地挥了挥手,声音轻快得像是在唱歌。
“总之,今天还是谢谢你们了!天城亲,小八,再见啦——!”
她特意用了那两个刚刚“强行”冠上的昵称,然后不等我们反应,便拉开大门,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走了。
活动室的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喧嚣与她留下的那份过于活跃的气息一同隔绝。
室内重新回归了寂静,只剩下旧书纸张特有的味道,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扰动余波。
我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愣了一秒,对于那个“小八”的称呼依旧感到一阵别扭,但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含糊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应:
“啊……哦……再见。”
几乎是同时,从长桌的尽头,也传来了一声极其简短、清冷的回应。
“再见。”
天城琉璃甚至没有抬头,目光已经重新落回了膝头的书页上,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她又变回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冰之女王”。
但是……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
她翻动书页的指尖,似乎比平时要稍微……急促了那么一点点?而且,那本她声称在看的书,似乎……停留在同一页上,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是错觉吗?
我收回视线,也看向自己面前依旧空白一片的作文纸。
小八……?啧。
内心再次对这个称呼发出了不爽的咂舌声,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的排斥感。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但这一次,这寂静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和令人窒息了。
仿佛被那道过于灿烂的阳光照射过之后,连带着空气中那些冰冷的尘埃,也被赋予了少许……微不足道的温度。
还有,别用那种称呼狗一样的方式称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