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
还有人说,晨跑是有效锻炼身体的好方式,可以提高人的免疫力和精神状态。
嘛,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虽然现在的我,也的确正准备做这件事。
早上五点,闹钟未响,我便已自然醒来。
窗外天空还是一片沉寂的黛蓝色,公寓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送报摩托的引擎声打破寂静。
从毫无人气的家里醒来,独自洗漱,换上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运动服。
下了公寓楼,在微凉的晨风中简单地活动着手腕脚踝,拉伸着韧带。
身体还有些慵懒,但意识已经清醒——或者说,一直都很清醒。
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纠缠,不如让身体动起来,至少能暂时清空大脑。
朝着我每天的固定路线,开始五公里的晨跑。
脚步落在空旷的人行道上,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
呼吸逐渐调整节奏,吸入肺部的空气带着清晨特有的干净和凉意。
这条路我已经跑了很久,熟悉每一个路口,每一处坡度,甚至哪块地砖有些松动都一清二楚。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交流,只需要遵循固定的路线,重复摆动手臂,迈开双腿,某种程度上让我感到安心。
路上会遇到几个眼熟的面孔——同样晨跑的老人,牵着大型犬的早起主妇。
我们从不打招呼,只是目光偶尔交汇,然后迅速移开,维持着都市里陌生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跑到三公里处,肺部开始有些灼热,腿部的肌肉也发出了抗议。这是最想放弃的时刻。
但是,放弃的话,不就证明我连这点小事都坚持不下来吗?
脑海里莫名闪过天城老师那看透一切的笑容。
还有白崎志穗那声元气过剩的“小八”。
以及……活动室里那片令人窒息的那张“冰雪女王”的脸。
我咬了咬牙,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稍微加快了步伐。
让身体的疲惫感更强烈一些,或许就能盖过心里那些烦躁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动摇。
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滴落在运动服上。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
当终于看到公寓楼的轮廓时,五公里结束。
我慢慢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虽然身体疲惫,但某种紧绷的情绪,似乎确实随着汗水被排解掉了一些。
大概今天,也会被天城老师强硬的拉去那个社团活动室吧……
上午的四节课终于在平淡中结束了。
当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松弛的活力。
大部分学生都自然而然地起身,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结伴离开教室,目的地明确——食堂,或者前往小卖部购买面包,然后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和话题,享受着这难得的、充满烟火气的午休时光。
当然,对我来说,这种时刻并不算温馨,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紧靠角落位置的我,毫无疑问是边缘人的最佳观测点。
我慢吞吞地收拾着文具,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热络的人群。
说到底,今天才开学第二天吧?
内心泛起一丝近乎刻薄的疑惑。
为什么大家的关系就已经好到可以毫无芥蒂地一起吃午餐了?
这种程度的亲密,难道不需要先用话语试探一下,确认彼此的气场是否相合吗?
还是说,有什么我无法理解的社交速成法则?
不,其实我心里都明白。
要想在班级里巩固并且维持住自己的中心位置,或者哪怕只是找到一个稳定的社交圈子,从开学第一天起就该开始行动了。
像这样第二天还孤身一人,几乎就已经被默认划归到“孤僻”或者“难以接近”的范畴了。
而昨天的我,甚至没能好好利用这关键的“第一天”——被天城老师半强制地拉离了教室,去进行了那场莫名其妙的“特别课外活动部”初体验。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不经意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说起来……白崎她,居然是和我一个班的吗?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只见不远处的窗边,白崎志穗正和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手里举着一个可爱的便当盒,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似乎在分享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不仅如此,甚至还有几个男生也自然地凑在附近,气氛融洽得不可思议。
一股淡淡的、连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情绪掠过心头。
这种仿佛天生就能吸引他人,毫不费力地构建起社交网络的能力和水平,大概是我这种人,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吧。
就像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生活在同一片水域,却遵循着完全不同的生存法则。
我收回目光,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做的便当以及便利店买的柠檬茶。
这样就好,一人,安静,不需要耗费心神去应付不必要的对话。
没想到,一个清亮又熟悉的声音,骤然在教室里响起,精准地指向我的方位:
“小八!一起吃午饭吧!”
被喊到的瞬间,我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内心警铃以最高分贝疯狂作响!
小八?!
谁?!
哎?!难道是在喊我?!
不不不!现在承认、或者做出任何回应才会出大问题吧!
拜托!真的别用这种像在喊自家狗狗一样的名字在班级里大声叫我好吗?!
求生本能或者说,维持我低调边缘人形象的执念让我立刻采取了行动——我猛地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桌面上,用尽全力无视了白崎这第一声充满“善意”的恐怖袭击。
然而,白崎志穗显然错误地将我的无视理解为了“没听见”。
她非但没有放弃,反而提高了音量,带着更加明朗,在我听来简直是恶魔的呼唤的声调,朝着我的方向,再次呼喊:
“小——八——!一起吃饭啊!”
第二遍!
这清晰无比、回荡在渐渐安静下来的教室里的第二声呼唤,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
唰——
一瞬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如同聚光灯般,“热情”地聚焦到了我这个阴暗的角落。
原本嘈杂的教室似乎都安静了几分。
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探究,甚至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这家伙是谁啊?
白崎同学……怎么会认识这种……看起来这么阴沉的家伙?
“小八”?哇呜,这称呼……感觉好恶心,而且他看起来更阴沉了。
即使不抬头,我也仿佛能“听”到那些无声的议论和评判,它们像细密的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我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或者当场蒸发。
就在我深陷于社死的泥潭,被四面八方好奇与审视的目光钉在座位上,内心疯狂呐喊之际——
“叩、叩。”
教室门口传来两声清晰的敲门声。
天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她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看似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视线精准地穿过人群,落在几乎要缩进墙壁里的我身上。
“八坂同学,社团活动时间到了哦。”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拥有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教室内因我而起的微妙寂静。
此刻,我正面临一个抉择。
这种感觉,荒谬得宛若在玩那些粗制滥造的美少女恋爱第一人称游戏时,突然进入了决定剧情走向的关键分支选项——
【选项A:留在教室】
【选项B:去社团活动室】
给我等一下!
我的内心在咆哮
难道就没有选项C吗?!比如“原地消失”或者“触发剧情杀直接GAME OVER”之类的!这是什么垃圾选项啊!
留在教室?开什么玩笑!我现在可是暴露在聚光灯下,不仅要面对白崎志穗那可能更加热情的攻势,还要承受周围那些女生仿佛在说“这家伙凭什么被白崎同学邀请”的冰冷目光!这简直是精神拷问!
但是,去社团活动室?那我岂不是要主动走进那个由“冰之女王”统治的、气氛能冻死人的空间?
和天城琉璃独处一室,进行所谓的“社团活动”?光是想想就觉得呼吸困难!那和从一个地狱跳进另一个地狱有什么区别!
两个选项的终点,似乎都通往不同形式的“绝境”。
天城老师依旧站在门口,耐心地等待着,那笑容仿佛在说:“哎呀,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但是,你选吧,八坂同学。”
白崎志穗也眨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天城老师,似乎也在好奇我的决定。
全班同学的视线,在天城老师、我和白崎之间来回移动,空气中弥漫着看戏的氛围。
可恶……这就是所谓的进入某个女主角线之前的分支纠结吗,至少让我先存个档吧。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在这令人绝望的二选一面前,我的内心经过一番激烈而痛苦的权衡
……算了,比起在这里被公开处刑,至少活动室里……人少。
我僵硬地站起身,在全班目光的“护送”下,低着头,朝着门口的天城老迈出了脚步。
我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起桌上那个孤零零的便当盒,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它是能带我逃离现场的救命稻草。
我低着头,目不斜视地朝着教室门口快步走去,试图将自己与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气彻底割裂。
白崎同学似乎还在对我挥着手,脸上依旧挂着那毫无阴霾的笑容。
而此刻的我,只想化作一阵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立刻消失在这走廊里。
跟在天城老师身后,她能穿着低跟鞋的步伐不紧不慢,却总能恰到好处地与我保持半个身位的距离。
她微微侧过头,用那种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看什么有趣实验品的表情对我说道:
“怎么样?这种突然成为全班人注视焦点的感觉。”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单纯想调侃我。
我盯着地面瓷砖的缝隙,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歪理搪塞或者试图反击,我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坦诚的、带着点无力感的语气回答道:
“老实说……这一次,我还是很感激您能将我从那片水深火热的地狱中解救出来。”
天城老师脚下的步伐明显顿了一瞬。
她再次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真正的意外,那抹看热闹的笑容也淡去了些。
她似乎没预料到我会给出这样直接,甚至可以说有点“示弱”的回答。
“嗯……” 她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没有立刻发表评论。
短暂的沉默让我刚刚那点不设防瞬间烟消云散,尴尬和想要独处的念头再次占据上风。
“所以就这样,” 我立刻恢复了平时那种试图划清界限的语气,加快脚步想从她身边超过去,“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吃午餐了,老师再见!”
说完,我便想立刻溜之大吉,像泥鳅一样钻进楼梯间或者找个空教室。
然而,我的衣领后方猛地一紧——天城老师精准地出手,一把揪住了我的命运后颈皮。
“唉……” 她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手上力道不减,将我轻松地“提”了回来,与我并排走向那间熟悉的副教学楼活动室。
她侧头看着我,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洞悉一切的微笑。
“我还以为,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你那个该死的、别扭到极点的人格,终于被矫正了一点呢。”
“结果,还是老样子嘛。”
我:“……”
内心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感激之情,瞬间被她这句话击得粉碎。
就这样,我被天城老师再一次“押送”到了那间位于副教学楼的社团活动室门口。我看着那扇熟悉的、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木门,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不情不愿地站在门口,手悬在半空,就是没有勇气去触碰那个冰冷的门把手。
一想到门后就是那位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冰之女王”,独自面对她的前景就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
天城老师看着我这副踌躇不前的样子,似乎达到了目的,轻松地说道:“就是这样,那我先走了,拜拜。”
她似乎真的只是负责将我“运送”到这里,自己完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昨天盘桓在心头那个关于她们姐妹关系的疑问,混合着此刻微妙的气氛,让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老师……您和天城同学,是姐妹吧?”
此话一出,天城老师刚刚迈出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她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背影僵硬了一瞬,然后才缓缓地转回身,看向我。
我也看向她。
而此刻,她眼中之前那份看热闹的轻松和教师的温和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宛若冰霜的锐利与审视。这种眼神,冰冷、疏离,带着极强的防御性,我在天城琉璃的眼里也看见过。
老师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那一瞬间的情绪失控,眼中的冰霜迅速消融,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又恢复成了平时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温和模样。
只是,她的语气不再轻快,变得异常简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琉璃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果然,这两姐妹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愈发清晰。
“不,”我摇了摇头,如实回答,“老实说,我不觉得我和那个……天城同学,能进行您所想象的那种‘正常对话’。” 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自嘲意味的实话,“倒不如说,她愿意抬头看我一眼,就已经称得上是大发慈悲了。”
听到我的回答,天城老师沉默了。她脸上那习惯性的笑容淡去了,眼神微微垂下,似乎划过一丝……心疼?
“……是吗” 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看向我身后的那扇门,或者更远的地方,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低语:
“你……也是这样看待她的吗……”
这句话很轻,不像是在问我,更像是在确认某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我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她此刻眼中那份清晰的心疼从何而来,不明白这句“也”字背后究竟包含着多少层含义,更不明白这对举止如此诡异的姐妹之间,到底横亘着怎样的过往。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只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疑问,似乎不小心触碰到了一个远比我想象中更复杂、也更沉重的秘密。
天城老师看着我脸上毫不掩饰的质疑表情,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无法轻易言说的疲惫。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相信……”她的声音低沉了些,少了几分教师的威严,多了几分属于“姐姐”这个身份的无奈与疼惜,“但是,八坂,琉璃她……其实是个内心既脆弱又敏感的孩子。”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我,看向了某个遥远的过去,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加郑重:
“只是因为以前发生过的种种事情……她似乎,只能用现在这种看似冰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我的内心几乎是瞬间炸开了锅,充满了荒谬感。
脆弱?敏感?保护自己??老师您真的是在说自己的妹妹吗,您对自己妹妹的滤镜也太深厚了吧?!
那种眼神、那种气场,哪里是‘保护自己’的程度?那分明是武装到牙齿、随时准备把靠近的人,尤其是对我,生吞活剥了的攻击性好吗!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天城琉璃那双冰琉璃般的眸子,那毫无情绪起伏的声线,还有那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疏离感。
这一切,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我认知中的“脆弱”、“敏感”划上等号。
天城老师似乎从我僵硬的表情和紧闭的嘴唇里读出了我强烈的不信与反驳。她没有再进一步解释,只是又轻轻叹了口气,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丝线。
“总之……”她重新迈开脚步,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却似乎比来时多了一分沉重,“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天城老师挥了挥手,留下那句意味不明的“那就交给你了”,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喂喂……什么叫‘就交给我了’?这算哪门子的托付?我倒是也想有人能给我一份这家伙的‘使用说明书’呢!至少标明一下哪些是危险操作,哪些是绝对禁忌吧!
内心充满了无力吐槽的欲望,我独自站在活动室门口,像面对着一个标着“高危生物,谨慎开启”的密封舱。最终,还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伸手缓缓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后的世界,与昨天并无二致。
熟悉的、带着旧书尘封气息的空气,熟悉的深色长桌,熟悉的高大书架,以及……长桌尽头,那个端坐着的身影。我依旧无法确定,是否能用“熟悉”来形容这位名为天城琉璃的少女。
我默不作声,遵循着昨天的路径,走到离她最远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她也如同精致的仿生人偶,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完全沉浸在手中的书页里。
然而,就在我屁股刚沾到椅子,正准备拿出便当盒开始我孤独的午餐时——
一个清冷、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这惯常的沉默。
“贵安。”
声音的来源,毫无疑问,是长桌尽头的天城琉璃。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环顾四周,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房间。
……这个房间,除了我和她,也没有其他人了吧?
还是说……这家伙已经进化出了‘灵视’这种超自然技能?可以看见这个房间里不存在于我这个维度的东西?比如依附在书架上的付丧神,或者飘荡在空气中的地缚灵?所以她其实是在跟那些东西打招呼?!
这个荒谬的念头让我后背有点发凉。
我小心翼翼地再次将目光投向天城琉璃,她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句“贵安”只是我的幻听。
但我知道不是。
我僵在原地,手里捏着冰冷的便当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冰之女王”的“贵安”。
姑且……还是回应一句吧。毕竟什么都不说,也显得我很没有礼貌,虽然她可能根本不在意……
内心经过一番挣扎,觉得即便对方是座冰山,基本的礼节也不能完全丢弃,尤其是在对方——率先打破了坚冰的情况下。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发出一点像样的声音,结果却干巴巴地挤出了几个音节:
“啊……你好……啊哈……哈……”
声音微弱得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末尾还不受控制地附带上了几声僵硬而短促的尬笑,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完了,这听起来简直比不回应还要糟糕!
我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埋进地缝里。
然而,天城琉璃似乎真的并不在意我这堪称灾难性的回应。
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纤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仿佛刚才那声“贵安”和我的回应都只是空气中无关紧要的涟漪,瞬间便消散无踪,没有在她那平静无波的心湖上留下任何痕迹。
房间里的空气,因这短暂、怪异且失败的交流尝试后,以更快的速度迅速地沉默了下来。
这种沉默,比之前纯粹的寂静,似乎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尴尬。
我默默地打开便当盒,盯着里面的食物,感觉食欲都消散了不少。只能小口小口地机械咀嚼着,耳朵却不自觉地留意着长桌另一端的任何细微动静。
而她,依旧是一座静止的、完美的冰雕。只有偶尔翻动书页时,才会证明时间并未在此刻完全凝固。
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让我感觉便当盒里的食物都失去了味道,简直难以下咽。
冰之女王的气息不断地向我袭来,宛如十二中的寒风,那种刮在脸上的感觉,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叩、叩”两声,门被敲响了。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
“请进。”
天城琉璃那清冷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对我说“贵安”时似乎更自然了些,依旧是对着门口的方向。
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她那仿佛永远不会耗尽的元气,探进头来。视线在室内快速扫过,然后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啊,果然在这里!小八!”
额……白崎同学……
看着白崎志穗抱着她的便当盒和绘画平板,轻车熟路地走进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种干巴巴的、带着点抗拒的语气问道:
“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我内心就响起一声哀嚎。
呜哇——!我这是什么语气?!简直像那些心机很重的女生,对着根本不想见到的人说‘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好像没有人邀请你吧’那种感觉!糟糕透了!
慢着!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虽然我对白崎同学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她现在出现在这里,对我来说,岂不是一个大好机会?!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长桌尽头的天城琉璃。
昨天我可是亲眼看到了,那家伙面对白崎这种阳光直球型的攻势,明显也没什么好办法,甚至会露出破绽!
也就是说……白崎的存在,或许能打破我和她之间这种致命的二人独处僵局!
这么一想,白崎的到来,简直像是投喂猛兽时扔进来的另一块鲜肉
虽然这个比喻对她有点失礼。
但是能极大地保障我的安全!
就在我内心飞速盘算的时候,白崎同学似乎完全没在意我那糟糕透顶的欢迎词,她抱着东西,很自然地走到我旁边的座位坐下,一边打开自己的便当盒,一边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毕竟在教室里喊你吃饭,你却被天城老师叫走了嘛!我还以为你又惹了什么麻烦,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咯!”
她说着,还朝我眨了眨眼,然后目光转向长桌另一端的天城琉璃,元气满满地打招呼:
“天城亲!!我又来打扰啦!”
白崎同学像是自带磁场一样,极其自然地拉开椅子,坐在了天城琉璃旁边的位置上——那个距离,明显已经突破了天城琉璃的“安全社交距离”。
她一边打开自己那个看起来内容丰富、色彩鲜艳的便当盒,一边已经开始自顾自地聊起了今天课堂上发生的趣事。
我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在天城琉璃那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身体也有微不可察的、向后倾退的迹象。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带着些许无措和应付不来的僵硬。
看到这一幕,我内心反而升起一股奇异的安心感。
嘛……只要白崎同学能像这样,持续不断地帮我“牵制”住这个女人的注意力,让她没空把那种冰冷的视线投向我,剩下的怎么样都好。甚至她们俩关系变得更好也无所谓。
这么一想,刚才那口难以下咽的饭团,似乎都变得顺口了一些。笼罩在我周身的压力骤然减轻,我甚至觉得连这活动室的空气都流通了不少。
说罢,我心情稍缓,再次打开了刚才合上的便当盒,拿起筷子,准备开始享用这顿迟来的、安宁的午餐。
然而,这份安宁持续了不到十秒。
“小八,” 白崎同学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又从天城琉璃那边转移到了我的……便当盒上,“你的便当,是自己做的吗?”
内心叹了口气,我只好再次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认命般地回应道:
“嗯……嘛,确实是的。”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不想展开这个话题,“毕竟我是一个人住,父母也不在身边,这种自己做饭的事,不是很平常吗?”
白崎同学一边小口吃着她的精致便当,一边用略带羡慕的语气对我说:“自己能做饭什么的,不是很厉害吗?像我就完全应付不来呢。便当什么的,也都是妈妈早上起来替我准备的。”
我咽下嘴里的食物,回应道:“嗯,有个早上起来能帮你准备便当的妈妈,这不是好事吗?说明你的妈妈很爱你。”
我的话带着一种客观陈述事实的语气,但并无讽刺之意。
不过,应该也没有讨厌自己小孩的母亲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继续用平淡的语调补充,仿佛在念一段公认的颂词:“母亲万岁。母亲是这个世间最伟大的人。”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天城琉璃。
她依旧垂眸看着书,对我们这边关于母爱和便当的温馨话题毫无反应,连一丝好奇或厌烦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我想也是。
毕竟这种充斥着普通家庭温暖、对她而言可能相当无聊的话题,怎么会让她产生兴趣。
就在这时,白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注意力转向了身旁一直沉默的“天城亲”,语气轻快地问道:
“说起来,天城亲已经吃过午饭了吗?”
Nice!白崎同学!
我的内心几乎是第一次为白崎这过于旺盛的社交能力疯狂点赞。
就是这样!只要别再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怎么样都好!对对对!就这样,持续关注她,纠缠她,让她无暇他顾!
天城琉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那冰封般的脸上清晰地掠过一丝不悦,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石子时泛起的短暂涟漪。但她似乎也明白,白崎的邀请并无恶意,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只得用比刚才更加简短的词语回应:
“嗯。已经吃过了。”
这明显是试图终结话题的冷淡回应。
然而,白崎志穗的神经线条显然比常人粗壮许多,她完全无视了这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的拒绝信号,反而趁势追击,双手合十,眼睛闪闪发光地发出更直接的邀请:
“这样啊!那就明天?明天我们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天城琉璃:“……这个……”
她罕见地出现了语塞。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琉璃色眼眸里,第一次在我面前闪过一丝近乎慌乱的情绪。
她似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毫不气馁、甚至可以说有些“死缠烂打”的热情邀约。
拒绝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或许是出于基本的礼貌,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最终没能说出口。
厉害!太厉害了白崎!
我在内心几乎要为她鼓掌喝彩。
居然能让那个油盐不进的冰之女王陷入沉默和犹豫!你简直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救星啊!
而白崎同学,显然将天城的沉默默认为了一种羞涩的同意。
她完全没有等待对方明确答复的意思,立刻拍板,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单方面敲定了这个约定: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午休我来这里找天城亲一起吃午饭!”
她看着已经沉浸在明日午餐计划中的白崎,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捏紧了手中的书页,仿佛那本书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挂在社团教室中墙上的钟暗示午休时间即将结束,我看着还在对着天城琉璃单方面热情输出、畅想明天午餐菜单的白崎同学,果断选择了先行撤退。
我将只喝了一半的维他柠檬茶攥在手里,打算在从副教学楼溜达回主教学楼的那段路上,慢慢享用这最后一点清凉。
从副教学楼回主教学楼,需要穿过两段相连的中庭走廊。
因为我们D班的教室在主教学楼最右侧的角落,这段路总会显得格外漫长
没想到,刚走出活动室没多远,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带着点急促的呼喊声:
“小八!慢一点——等等我!”
“啊?”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白崎志穗正小跑着追上来,制服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喂喂,走廊里可不许这样跑步哦,还有裙子飘起来的话会很危险的。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但也只是想想。
她很快跑到我身边,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着红晕。
“怎么了?” 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平淡。
“没什么!” 她调整着呼吸,很自然地与我并排走在走廊上,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反正都要回教室,我们就一起回去咯!”
这家伙……怎么总是能这样,一脸天真无邪地说出一些很容易让普通青春期男生内心泛起不必要波澜的话啊……
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她浅棕色的发丝上跳跃。
当然,我没有哦。我可没有泛起什么波澜。只是觉得有点麻烦而已。
我默默地在心里补充道,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专注地看向前方漫长的走廊,以及手里那半杯摇晃着的、琥珀色的柠檬茶。
“嗯,我知道了。”
于是,在这午后逐渐变得温和的阳光下,在连接两栋教学楼的漫长走廊里,我和白崎志穗,一左一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而又并非完全安静地,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她偶尔哼出的不成调的小曲,点缀着这段突如其来的同行时光。
下午的课程表上赫然写着“体育课”三个字。
上课之前,需要全员先去更衣室换上运动服。
体育课啊……真是麻烦。
我一边慢吞吞地朝着更衣室挪动脚步,内心一边发出不情愿的叹息。
并非我讨厌运动本身,而是体育课总伴随着一些让我无所适从的环节。
毕竟体育课老师总是会这样说:啊啊,同学们,找个搭档,两人一组,先做做拉伸之类的活动,然后再一起完成今天的课程内容之类的。
这种强制性的社交互动,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
而且,要是班级里的人数是双数还好,大家自然而然地就组队完成了。
但如果人数是单数怎么办呢?总会有人落单对吧!那个落单的人,要么尴尬地站在原地,等着老师安排,要么就只能……
我的思绪飘向了并不算遥远的过去,一种熟悉的窘迫感隐隐浮现。
至于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结论……嗯,这只是我听说的,关于我‘朋友’的故事哦!绝对不是我的亲身经历!据说我那位‘朋友’上初中的时候,因为班级人数正好是单数,他又……呃……不太擅长主动交际,结果整整三年的体育课拉伸活动,他都是和体育老师做的!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每次体育课,都要在全班同学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和老师做拉伸运动……这简直是精神折磨!所以,我对体育课的排斥,是完全有理有据的!
我深吸一口气,不情愿的推开更衣室的门……
我跟着其他男生一起走进更衣室,空气中弥漫着青春期男孩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洗衣液的味道。大家吵吵嚷嚷地打开自己的储物柜,开始更换运动服。
嗯……这种时候,只要自然地融为一体,和大家一样,默默地换衣服就好了。
不要引起任何注意,也不要显得太特立独行。
嗯,就是这样。
我一边解开校服衬衫的扣子,一边在脑海里进行着无关紧要的胡思乱想,试图分散注意力,忽略掉这集体更衣环境中不可避免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毕竟,也没有男人会对其他男人的身体感兴趣吧……?倒不如说,这种时候,在轻小说或者漫画里,明明应该会发生的经典剧情是——男主人公一不小心走错了更衣室,然后又不小心看到了些不该看的,紧接着就会飞来一个书包砸在脸上,伴随着一声尖叫……
我的动作微微一顿。
咳!
我猛地回过神,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
我绝对没有这种想法哦!我对现实中的更衣室,以及更衣室里的人,没有任何超出常规的好奇心!
我迅速而安静地换好运动服,将换下的校服仔细叠好塞进储物柜,然后尽量降低存在感,靠在墙边等待其他人完成。
真希望这种集体活动快点结束……
就这样,我默不作声地换好了运动服,低着头,很自然地跟着人流走下楼梯,融入了操场上的班级队伍里。
体育老师站在队伍前方,依旧是去年那位老师,老实说,我压根没记得他的名字,只不过,他立刻用嗓门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喊道:
“好!所有人注意!现在,两两分队,我们先进行一组简单的热身运动!”
来了!
不过……我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我们班的人数是30人,偶数。
所以本质上不会有人落单,对吧?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嗯,总之,按照惯例,关系好的人大概已经自动分好组了。
虽然这么想可能有点抱歉,但我的策略很简单:找一个同样看起来落单的、没什么朋友的人,然后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边。
不用说什么‘我们一起吧’这种尴尬的话,只需要站过去,一个眼神,我想那个人大概率也会明白我的意思。
对,就是这样,什么话都不用说,完成最低限度的社交任务即可。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目光,开始在人群中搜寻那个预想中的“同类”。
然而,事实的发展与我的预想完全落空。
眼前发生的景象让我瞬间茫然。
关系好的学生们,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严格两两配对。
三个人勾肩搭背,四个人围成小圈,甚至有五个人已经嘻嘻哈哈地开始互相拉伸了!他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灵活的分组方式,根本不在意是否是严格的“两人一组”。
我僵在原地,看着这完全超出我计算的一幕。原本打算锁定目标然后“自然”靠近的计划,彻底破产。
体育老师似乎也早就对眼前这种混乱或者说灵活的分组方式见怪不怪了,他拿着哨子,目光扫过已经开始各自活动的学生们,只是大声提醒着:“都动起来!认真热身!”
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与周围热闹的,自成体系的小团体格格不入。
……失算了。
我独自一人站在操场上,像个被遗忘的路标般不知所措时,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
“小八!你还没有找到热身搭档吗?”
我回头看去,白崎志穗正站在我身后,穿着合身的运动服,脸上依旧是那副毫无阴霾的笑容。
内心虽然因为她这“雪中送炭”的举动松动了一瞬,但更多的是一种“麻烦来了”的预感。我强作镇定地说道: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也能热身。”
“又来了——” 白崎拖长了语调,双手叉腰,“小八你总是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呢!”
“独来独往也不是什么错误吧。” 我下意识地反驳,带着点倔强。
“总之!” 她像是没听到我的反驳,向前一步,笑容更加灿烂,“要不要和我一起组个队热身呢?”
我看着她那张纯粹是“傻白甜”式的、毫无心机的笑脸,心中瞬间警铃大作,疯狂吐槽起来:
虽然很感谢你愿意在这种时候伸出援手,但是白崎同学你啊……多少也该看看现在的气氛吧!这可是体育课热身,男女生这样贴在一起做拉伸动作会很不妙吧!动作稍微大一点就可能碰到,到时候尴尬的可是两个人!
况且……白崎你长得还算不错,班上估计也会有一两个男生在偷偷喜欢你吧?要是被那些男生看见我和你凑在一起,我大概率也跑不了一顿白眼和背后的指指点点,搞不好还会被当成潜在的情敌!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后不远处那几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女生。她们正聚在一起,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脸上带着明显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那眼神仿佛在说:“啊,这家伙是谁啊?”“白崎怎么又去找那个阴沉家伙了?”“能不能别靠近过来……”
看吧!就连你朋友都是那种眼神!
而最要命的是——
虽然之前穿着校服没太在意,现在换上贴身的体育服之后才发现……白崎她,胸前……意外的还挺……可观的……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的瞬间,我的视线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她身上弹开,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这很不妙!非常不妙!视觉冲击力太强了!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再这样下去,别说热身了,我连正常思考都要做不到了!
“不、不用了!我真的自己可以!” 我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后退了半步,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试图用强烈的拒绝来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你还是……去找你朋友一起吧!”
我迅速溜之大吉,留下白崎同学在我身后。
总之,在经历了搭档热身的社交危机后,我总算靠着装聋作哑和僵硬的自拉伸动作蒙混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体育老师那如同惊雷般的嗓门再次炸响:
“今天的测试内容是长跑!男生1000米,女生800米!女生如果有‘不方便的话,现在告诉我!男生则是没有借口!另外,男生先来!”
话音刚落,男生队伍里顿时爆发出一片哀鸿遍野。
“不是吧!开学第一次体育课就要测试长跑吗?”
“饶了我吧,我根本就不适合长跑啊!”
“真羡慕女生……至少还能用‘那个来了’当一次正当借口……”
抱怨声、叹息声此起彼伏。在体育老师那凶悍目光的逼视下,所有男生都只好认命,拖拖拉拉、懒懒散散地朝着起跑线走去,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生无可恋”,仿佛不是去跑步,而是去上刑场。
看着这群毫无干劲、垂头丧气的同学,我混在人群中,内心却升起一股与他们截然不同的、近乎傲慢的平静。
哼……一群傻瓜。
你们就自顾自地去懊恼,去恐惧吧。
一千米?对于每天清晨雷打不动都要跑完五公里的我来说,这种距离简直易如反掌好吗?
一种源于日常积累的、隐秘的优越感,悄然冲散了刚才因社交尴尬而产生的烦躁。
我默默活动了一下脚踝和手腕,感受着肌肉良好的状态,甚至对接下来的跑步隐隐生出一丝期待——至少,在奔跑的时候,我不需要思考如何与人相处,只需要专注于呼吸、步伐,以及超越前方的人。
当其他人还在起点线附近磨蹭,试图拖延那注定到来的痛苦时,我已经调整好呼吸,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那红色的环形跑道。
随着体育老师一声令下,起跑线上的男生们如同被惊扰的兽群,又像是某种姿势怪异的“奇行种”,猛地冲了出去,瞬间将体力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起步的爆发上。
而我,则按照自己的节奏,迅速调整好呼吸,迈开经过晨跑千锤百炼的步伐,稳健地加速,很快就冲到了队伍的第二位。
经常跑步的我也知道,长跑讲究的是节奏和体力分配。
前面一段路节省一点体力,后面一段路再全力冲刺,这才是最合理、最经济的策略。
况且,怎么说呢……
我看着跑在我前面那个气喘吁吁、身形晃动的同学。
前面有人替我挡着逆风,让我跑起来更顺畅,何乐而不为呢?
嗯嗯,后面那群一开始就猛冲的傻瓜,估计等下半条命都没了。
真不好意思,等下恐怕就是我,在终点线前优雅地超越,在围观女生们面前出尽风头了……
一丝微妙的、属于胜利者的预想悄然浮现。
然而,就在我保持着节奏,准备在最后阶段发力时,一个冰冷而现实的念头,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
跑的这么快……真的好吗?
虽然大概率会引来一阵羡慕或者惊讶的眼光,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成为焦点,意味着更多的注视,更多的询问,更多的……麻烦。
想着想着,我的速度不自觉地放慢了不少,步幅减小,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身位很快被后面几个保留体力的同学接连超过。
嗯……会很麻烦。
我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万一啊,我只是说万一……跑了第一之后,被体育老师这种重视成绩的人盯上,然后用“为班级争光”之类的借口,强迫我参加什么该死的运动会、或者更麻烦的田径部……那岂不是我自找苦吃?
我绝对不要!那种被人期待、被人瞩目的感觉,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头皮发麻!
于是,在距离终点还有不到两百米,原本可以轻松加速超越的时候,我反而更加刻意地放缓了脚步,甚至微微调整了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最终,我混在几个气喘如牛的同学中间,以一个毫不起眼的中游名次,“艰难”地冲过了终点线。
很好……这样就安全了。
我双手撑着膝盖,假装大口喘着气,感受着心脏因为跑步而正常的加速跳动,内心却是一片为了维持平庸而达成目标的平静。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我身侧后方响起,带着点惋惜:
“真可惜啊,小八。你一开始冲得太靠前了,要是能保留一点体力,等到后面再冲刺,名次肯定会更好呢。”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直起身,看向不知何时凑到旁边的白崎志穗:
“别这样突然在别人背后说话啊!心脏真的会很不好的!”
她被我过激的反应逗得抿嘴笑了笑,然后才摆摆手:“抱歉抱歉~”
我立刻重新弯下腰,继续我那“虚弱”的表演,用带着喘息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回应道:
“嗯……嘛……我也只是……拼尽全力在跑就是了……没办法……”
白崎看着我“狼狈”的样子,似乎完全相信了我的表演,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看向跑道,语气变得轻快: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们女生跑了哦!”
我连头都懒得抬,只是朝着她的方向随意地挥了挥手,用极度敷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般的语调回应了两句:
“嗯啊……加油哦……”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诚意,完美演绎了一个“精疲力尽”的男生对女生活动的不感兴趣。
白崎似乎也不在意,笑着和其他女生一起走向了起跑线。
而我,在她转身后,慢慢直起身子,脸上的“痛苦”表情瞬间收敛,只剩下平静。
目光淡淡地望向那群准备开始800米测试的女生,内心毫无波澜。
结果,我还是站在终点线附近,看着女生们进行800米测试。
眼前的景象堪称一场众生相。
一部分女生跑到最后几百米时,体力明显不支,速度慢得几乎和走路无异,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挣扎。
而更有趣的是另一部分女生——她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跑道拐向内侧草坪的弯道处,极其自然且明目张胆地……抄起了近路,直接从草坪上斜插过去,节省了起码几十米的距离。
这样真的好吗……
这可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小聪明,这可是明目张胆的作弊了哦。
体育老师难道看不见吗?哦,他正盯着秒表记录先到达的女生成绩,确实没空管后面这些……
总之,在一片混乱、坚持与取巧交织的氛围中,女生的800米测试也总算结束了。
不过,令我有些意外的是白崎志穗。
她的运动神经似乎相当不错。
在一众或艰难坚持或投机取巧的女生中,她一直保持着稳定且不慢的配速,呼吸调整得也很有章法。
最终,她是我们班女生里第二个冲过终点线的,而且与第一名的女生相差时间并不多,几乎是前后脚。
她冲过终点后,也是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但很快就直起身,脸上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额头上有着细密的汗珠,却看不出太多痛苦的表情,反而眼神亮晶晶的。
没想到……这家伙除了画画和社交,运动方面也还算可以嘛。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也仅此而已。
测试结束后,体育老师吹响哨子,大手一挥:“剩下的时间自由活动,大家自己放松一下!”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确实,对学生而言,没有什么比“自由活动”这四个字更令人心潮澎湃的了。
几乎是瞬间,人群便分化开来。
一部分早已熟络的男生默契地凑到一起,嚷嚷着要去占个半场踢足球;另一部分女生则迅速围成几个小圈子,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测试或是别的什么八卦,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总之,以上这些热闹……都和我无关!
我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团体,内心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吵闹。
毕竟我本来就是边缘人,是班级生态里可有可无的透明存在。
说到底,就算我现在偷偷摸摸地溜之大吉,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存在吧!嗯!这样最好!
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笃定感涌上心头,反而让我感到一丝轻松。
于是,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足球、八卦和各自的小圈子吸引时,我像一个熟练的潜行者,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利用人群和操场设施的遮挡,身形几个闪烁,便脱离了主要活动区域。
没有告别,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成功逃离了喧嚣的操场,我径直朝着副教学楼走去。内心盘算着:)
社团活动室,现在绝对是空无一人!
这个念头让我脚步都轻快了些。走到那间熟悉的社团活动室门口,我怀着些许期待,轻轻拉开门——
脑海中已经浮现出独占整个安静空间的美好画面:
这节课结束还有差不多25分钟!也就是说,我可以一个人待至少25分钟!不,算上下课走回来的时间,稳稳的30分钟独处时光!
然而,门扉开启的缝隙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长桌尽头那个绝不可能认错的身影。
天城琉璃。
她依旧坐在那个专属座位上,姿势与之前别无二致,仿佛自我离开后便未曾移动过分毫。
窗外透进的光线勾勒着她银白色的发丝和静谧的侧脸,手中捧着的书本也依旧是那般厚重。
那张熟悉的、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在此刻的我看来略显讨厌的脸,彻底击碎了我短暂的独处幻想。
……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里啊?!难道她不用上课吗?!还是说优等生都有特权可以随意翘课吗?!“冰之女王”的体质特殊,连老师都不敢管她?!
我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口,一时间忘了动作。
而长桌尽头,天城琉璃似乎也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她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直直地、毫无预兆地与我撞了个正着。
我们对视了。
我本以为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她的眼神会像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冰冷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看我一眼,然后便毫无兴趣地移开,将我彻底无视。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
那双冰琉璃色的眼眸,就那样静静地、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专注,定格在我身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空气凝固,整个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之间这无声的、持续了近乎十秒的视线交锋。
我甚至能看清她纤长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和她眼中那片仿佛终年不化的雪原。
然后……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
“……进来吧。”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
而我内心警铃再次大作,但这次是因为震惊。
冰之女王……居然主动对我开口了?不是“贵安”那种程式化的问候,而是……允许我进入“她的”领域?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还是说我其实还在做梦?
一直像个傻瓜一样杵在门口也绝非办法。
“……哦。”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迈步走进了社团教室,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个离她最远的、属于我的固定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整个过程,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似乎一直若有若无地跟随着我,直到我落座,那目光才仿佛重新沉静下去,回归到她手中的书页上。
我的大脑还在努力处理着“城琉璃为何会出现在体育课时间的活动室”这个未解之谜。
没想到,打破这微妙沉默的,竟然是她。
天城琉璃的视线并未从书页上抬起,只是用那平铺直叙、听不出喜怒的声线抛出一个问题:
“你,是在翘课吗?”
我心中又是一惊。
难道说……今天冰之女王的心情意外的不错?居然愿意主动和我这样的‘庶民’进行超出必要限度的对话?
不过,这个问题我倒是更想原封不动地扔回给她。
但既然是她先开的口,出于最基本的对话礼仪以及一点点不想惹恼她的谨慎,我还是开口回应,语气尽量保持平淡:
“自由活动罢了。我没什么特别要做的,所以就来这里了。”
嗯,我没有说谎。老师确实说了自由活动,我也确实没什么想做的。这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天城琉璃听完我的解释,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
“是吗……”
她的反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是相信还是质疑。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答案本身并不重要。
然后,她便不再言语。
刚刚被短暂打破的寂静,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迅速填满了活动室的每一个角落。
气氛又恢复到了之前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状态。
老实说,虽然我个人偏爱宁静,但这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带着无形重压的寂静,实在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这并非我想主动和她搭话,纯粹是出于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或者说,是为了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氛围。
毕竟,我刚才也说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迫切想知道。
于是,我暗自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几乎是硬着头皮开口说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那你呢?不用去上课吗?现在是上课时间吧。”
话音落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天城琉璃翻动书页的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
虽然她依旧没有抬头看我,但那瞬间的凝滞,足以表明她对于我竟然会主动开口询问,感到了一丝惊讶。
短暂的停顿后,她那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只是学校特批我,不用参加体育课罢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中缓缓显现出一个模糊的答案。
说起来这家伙毕竟是天城神社家的女巫候补吧?也许是因为某些宗教仪轨或者身体上的特殊原因,导致她没办法进行剧烈运动?
这个推测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毕竟那座古老神社的背景,本身就带着些许常人难以理解的隐秘。
不过,到底是怎么样,也和我无关了。
我立刻掐断了这缕多余的好奇心。
探究他人的隐私,尤其是像她这样明显带着厚重壁垒的人,无疑是在自找麻烦。
知道得越多,牵扯就越深。
得到了这个看似解答了疑惑的答案后,我便失去了继续对话的理由。
活动室里刚刚因短暂交流而泛起的一丝涟漪,迅速平复。
我也只能继续默不作声,重新将自己埋入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目光落在自己带来的书本上。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体育课活动的遥远喧闹,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以及这个房间里非同寻常的、双重的“翘课”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