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午饭,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面。
整个过程安静而泾渭分明——她们收拾她们那边的食盒与便当,我也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便当盒包好,塞回书包里。没有任何交流,仿佛三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收拾完毕后,白崎志穗率先站起身,活力满满地走到门口。
她拉开门,回头朝着天城琉璃的方向,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明天见!天城亲!”
说完,她便像一阵风似的关上门离开了,走廊里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活动室里再次只剩下我和天城琉璃。
而就在门关上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的回应:
“嗯……明天见。”
那声音很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但确实存在。
哦?居然回应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我就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我抬起头,恰好对上天城琉璃的目光。
那双刚刚还因白崎而隐约带着一丝弧度的眼睛,此刻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不,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惯有的冰冷和审视,仿佛在确认某个无关紧要的物品是否还待在原处。
OK……我在内心摊了摊手,对此毫不意外。
至少看起来,这位“冰之女王”对我的好感度,大概还是稳定地维持在初始值0,或者可能是负数?不过无所谓了。
毕竟这又不是什么真的和美少女谈恋爱的剧情游戏,没有选项,也没有攻略路线。
说到底,我也确实什么都没做,既不打算献殷勤,也没想过要融化冰山。
这样想着,我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
我移开视线,重新拿出下一节课的教材,准备利用午休最后这点时间预习一下。
维持这种互不干扰的冰冷状态,对我来说,才是最适合的“日常”。
预备铃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活动室的寂静,我意识到必须得动身了。
毕竟D班在主教学楼最远的角落,再拖拖拉拉下去,第一节课就会迟到。
没想到,几乎是同时,天城琉璃也站起身,似乎也准备离开。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再次短暂相接,又迅速各自移开。
这种时候,只要是个人就该明白,这只是为了赶去上课,没有任何特殊含义。
我利落地收拾好书本,转身就朝着门口走去,没有半点留恋。
“慢着……”
一个清冷、却带着一丝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只见天城琉璃微微侧着脸,视线落在窗外的某一点上,并没有正眼看我。
白皙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有什么事吗?”我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开口问道。
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用比刚才更轻的声音说道:
“那个……就是……谢谢你。白崎同学……她人很好。”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也许她是想对白崎同学道谢?感谢她的午餐邀请?但为什么……要对着我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或许对她而言,由我这个同样身处这个空间、算是“见证”了刚才那短暂融洽气氛的第三方来转达,会比她亲自开口要容易一些?
“那个,天城同学,”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疏远,“虽然我不太明白你想表达什么。只是,如果你是想对白崎同学道谢的话,我觉得,你还是亲自和她去说会比较好吧。”
我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
“再见。”
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也没有去解读她此刻可能的表情,我径直拉开门,快步离开了活动室,将那片似乎开始变得有些复杂的空气关在了身后。
回到教室时,上课铃声刚好尖锐地响起,如同无形的指挥棒,原本还在走廊和教室里肆意聊天、打闹的学生们立刻作鸟兽散,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也顺着人流,朝着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座位走去,平静地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
周围瞬间从喧闹切换到肃静,只剩下老师走上讲台的脚步声和翻开教材的窸窣声。
下午的课程,无论是数学公式还是历史年表,都如同窗外匀速流转的云朵,在意识表层滑过,总之也是这样一瞬间就过去了。放学的铃声响起,带来一阵解放般的骚动。
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收拾书包回家。因为现在的我,名义上参加了那个“特别课外活动部”。
出席率不够的话,大概又会被天城老师以那种“和蔼可亲”的笑容喊去谈话吧……那种经历,一次就够了。
尽管内心对那个活动室依旧充满抗拒,但比起被天城老师重点“关照”,似乎还是按时去点个卯更轻松一些。
总之……就去露个脸,待一会儿就好。
带着这种敷衍了事的决心,我拿起书包,再次朝着位于副教学楼的那间熟悉的社团活动室走去。
脚步不算轻快,但也谈不上多么沉重,更像是一种……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平淡。穿过连接两栋楼的走廊时,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社团活动室门口,我如同执行日常任务般,没什么期待地拉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仿佛某些手游里固定不变的登录界面或角色待机动画——天城琉璃依旧静静地坐在长桌尽头,姿态与午休时、甚至与昨天别无二致,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与这个房间的时空凝结在了一起,从未离开过。
要说唯一有什么肉眼可见的改变,无非是她手中捧着的那本书,封面和厚度与之前那本略有不同。
我对此早已习惯,默不作声地走到那个属于我的、离她最远的“专属位置”坐下。
我们两人之间那横亘整个房间的距离,仿佛是一条永恒不变的物理法则,从未因任何插曲而真正改变过。
我也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自己的书,准备用阅读打发掉这强制性的“活动”时间。
翻开书页,找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正当我准备沉浸入文字世界时——
一个略带迟疑、甚至有些磕绊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寂静:
“那个……八……八平?……八泷……?”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
……都不对啦!是八坂!八坂!那个笨蛋女人,居然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吗?!我们好歹也见过这么多次了吧!我这样想着。
我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头也不抬,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回应:“咳,有什么事吗?”
似乎是因为我这一声咳嗽和冷淡的反应,让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尝试完全失败,她索性放弃了继续回忆或纠正,直接切入主题,只是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
“抱歉……”
?!
我猛地抬起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个冰之女王……刚才说了什么?“抱歉”?喂喂,这家伙的“使用说明书”里,应该根本没有收录这两个字才对吧?!难道是程序错误?系统出了BUG?还是说这是什么新型的、更高级的讽刺方式?
我看着她。
她依旧没有直视我,目光落在桌面的木纹上,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声“抱歉”听起来生涩、僵硬,与她平时那种游刃有余的冰冷截然不同,反而透出一种……极其不熟练的、近乎笨拙的真诚。
天城琉璃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中。
“就是……那个……前几天,我对白崎同学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那个时候……你站出来,纠正了我的态度……”
她这样说着,语句有些断续,似乎组织语言对她而言是一件相当费力的事情。
我回想起来,我们三人第一次在这活动室见面——虽然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但实际上也就是前天的事。
那时她确实用极其苛刻、近乎残忍的语言评价了白崎的画作,而我看不过去,忍不住出声制止了她。
“哦哦,是那个事啊。”我这样想着。
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在意,“没什么,我也没说什么好话,所以还请你别放在心上。倒不如说,你应该向白崎去道个歉才对。”
我以为对话会就此结束。
然而,她却摇了摇头,银白色的发丝随之微微晃动。
“白崎同学那边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的目光依旧低垂,但语气却多了一丝奇异的坚定,“但是……这些话,是想对你说的。”
对我?
我彻底愣住了。
我好像没做什么能让她特意对我道歉的事吧?当时我也只是觉得气氛太糟糕,顺口说了几句而已……
我内心的疑惑几乎写在了脸上。
天城琉璃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解,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将视线从桌面上抬起,望向了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她的侧脸在暖光中显得有些朦胧,也少了几分平时的锐利。
“老实说……作为天城家的女巫,”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仿佛在陈述他人故事般的平静,“从小到大……我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几乎所有人,接近我都是带着某种目的……或是敬畏,或是好奇。”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可辨的波动:
“所以……听到白崎同学那样说……‘只是想和你交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我看着她依旧望向窗外的侧影,忽然间,似乎有些理解了她那身冰冷盔甲之下的某些东西。那不仅仅是对他人的排斥,或许,也是一种不知该如何应对纯粹善意的……笨拙的自我保护。
她的话语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带着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坦诚。
“而且……几乎没有人,用你那样的语气对我说过话。”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本光滑的封面,声音低沉,“大家都将我视作……需要小心对待的‘珍宝’。明明所有人都在对着我笑,但是……那种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她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向我。
那双冰琉璃色的眼眸中,冰雪似乎消融了些许,流露出其下深藏的、一直被忽略的寂寥。
“所以我觉得……你那种……那种带着怒气的语气,虽然是对我的指责,”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却是……发自内心的。”
“那让我觉得……自己至少是被当作一个‘普通的人’,在平等地被对待着。”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骤然照亮了她所有怪异举止背后的阴影。
她那看似不近人情的冰冷,或许并非高傲,而是一种在长期被“特殊化”、“客体化”的对待中,形成的扭曲防御。
她习惯了被仰望,被敬畏,被小心翼翼地供奉,以至于当有人像对待一个普通、会犯错的同龄人一样,直白地对她表达不满时,这种“不敬”反而成了一种罕见的真实。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原来,我那天不经意的、甚至带着烦躁的介入,在她那里,竟被解读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平等”与“真诚”。
这真是个……既讽刺,又让人笑不出来的发现。
“别在意,我对谁都是这个态度罢了。”
“哪怕……是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我不觉得我需要对你毕恭毕敬的,毕竟我也不会有求于你,说到底,我觉得我们之间只是很普通也很正常的同学关系。”
听到我的话,天城琉璃先是微微怔住,随即,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中,竟泛起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水光。
“是吗……”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
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它沿着她白皙的脸颊滚落,在下颌处停留了一瞬,最终滴落在她交叠的手背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她自己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惊住了,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抬手想要擦拭,动作却显得有些慌乱。
活动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滴泪痕,大脑一时间有些空白。
落下的泪珠似乎正在逐渐融化少女那颗冰冷的心,此刻,任何的解释或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滴眼泪的重量,似乎远比我想象中要沉重得多。
那无声的泪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让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
持续了一小会儿,她似乎终于平复了翻涌的心绪,抬起手,用指尖迅速而隐蔽地拭去了眼角的湿意,肩膀细微的颤动也渐渐止息。
此刻的我,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僵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
平日里那些用来搪塞、敷衍或者武装自己的油嘴滑舌、无厘头的歪理,此刻仿佛集体叛逃,一个字也抓不住。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明明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究竟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感攫住了我。
最终,我只能干巴巴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挤出一句话:
“那、那个什么……总之,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 我的视线飘向门口。
“白崎那边……她明天也会过来吧?到时候……你们好好聊一聊就是了。嗯……”
话音未落,我几乎是逃离似的猛然转身,一把拉开门,近乎仓皇地冲出了活动室,甚至忘了像平时那样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却依然觉得胸口发闷。
背后那扇半掩的门,以及门内那个刚刚落泪的“冰之女王”,像一道全新的、我完全不知该如何解读的难题,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上。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骑上自行车,只是默默地推着它,金属的车轮在铺路石上发出单调的滚动声。
我抬起头,望着傍晚时分被染成橘红色的天空,云絮如同被撕扯开的棉絮,漫无目的地飘荡。
那孩子其实是个内心敏感又脆弱的孩子……
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天城老师的话语,如同设定好的循环音轨,不受控制地在我的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虽然我似乎……见到了不同于“冰之女王”那一面的她,看到了那层坚硬外壳下的裂痕,甚至……看到了眼泪。
但是,知道了这些,我又能做什么呢?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我。
天城琉璃,就算她一意孤行地错下去,用冰冷的态度推开所有人,她的人生大概依旧会在无数人的拥簇下过完吧。
毕竟她是天城神社的千金,有着与生俱来的身份和光环。
哪怕那种拥簇是虚伪的,是建立在身份和利益之上的,它也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既然这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连这种虚伪的簇拥都做不到。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连正常朋友都交不到的,再平凡不过的人。我自己的世界尚且一片荒芜,又哪里有资格,有能力去介入别人的人生?
我试图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正常朋友……?
这个词汇再次跳了出来。
我的脚步,连同推着的自行车,猛地停了下来。
一个之前被忽略的、极其重要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乱的思绪。
天城老师为什么偏偏把我塞进这个“特别课外活动部”?为什么在提到妹妹时,会用那种复杂又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她会说“那孩子就拜托你”?
她明明知道我这个麻烦的要死的性格,知道我也不爱和人交际,知道我对麻烦敬而远之。
可是天城老师还是这么做了。
难道说,天城老师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用那种大家对待她一样的态度对待她?
她是不是……在我身上赌了一把她认为的某种可能性?
她将我和天城琉璃硬塞进同一个空间,并不仅仅是为了“矫正”她妹妹,或许……也包含着某种,连她自己都可能无法清晰言说的,对于“我”的期待?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太过惊人,也太过……荒谬。
我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头那团骤然变得浓重、且无比复杂的迷雾。天空的颜色渐渐深沉,而我的内心,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就这样,我继续推着自行车,车轮碾过路面细微的砂石,发出沙沙的轻响,朝着那轮正缓缓沉入城市天际线的夕阳,沉默地前行。
周遭放学后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
周四。
意识在预设的时间点苏醒,如同精密仪器完成了待机循环。
起床,换上运动服,在晨曦微露中完成五公里晨跑,汗水与规律的喘息是每日固定的序章。回家,冲澡,然后站在灶台前,一边准备着简单的早餐,一边机械地制作着午餐便当。
所有的步骤都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重复,缺乏变数。
简直像吉良吉影的第三炸弹「败者食尘」发动后,永远被困在同一天一样。
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诞的比喻,随即又被自己否定。
不过,我可不是东方仗助。
骑上自行车,沿着不变的路线抵达学校。
走进教室门的瞬间,果然看到白崎同学已经坐在她的位置上,正朝着门口的方向张望。看到我,她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地挥了挥手。
我无法再像昨天之前那样彻底无视。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简单、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友好”表示。随后,我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将自己安置在那个熟悉的角落。
上午的课程,在讲台上老师平稳的授课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时间仿佛被赋予了「天堂制造」的加速力,在我尚未完全沉浸时,下课的铃声便已敲响。
我的内心无比清楚,如同预知了既定的命运。
今天中午,白崎志穗一定会再次出现,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前往那个“特别课外活动部”的教室。
那个空间里,现在不仅有一座需要费心保持距离的“冰山”,还多了一份……我尚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来自昨日的沉重。
我默默地看着桌上的便当盒,第一次对午休时间的到来,产生了一种混合着抗拒、一丝微妙紧张,以及……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期待”的情绪。
白崎同学刚站起身,朝着我的方向走来,还没来得及开口——
我便已经拿起桌上的便当盒,用一种平静得出奇的语气说道:
“好,走吧。”
“哎?” 白崎同学显然没预料到我如此干脆,甚至可说是主动,整个人愣在原地,脑袋上仿佛顶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没有理会她的惊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抗拒或解释,径直站起身,率先走出了教室。
白崎同学在原地呆了两秒,才慌忙小跑着跟上我的脚步,在我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担忧问道:
“小八……你、你今天怎么了……?”
我目视前方,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回应道:
“没什么……” 我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意味,“只是……做好心理准备哦。”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白崎更加疑惑,但她还没来得及细问,我们已经走到了那间熟悉的社团活动室门口。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拉开门,而是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传来了那清冷而熟悉的回应:
“请进。”
我伸手,拉开门。
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映入眼中:沉静的光线,高大的书架,深色的长桌,以及长桌尽头那个端坐着的身影。
天城琉璃抬起头,看向门口。
而白崎同学则从我身后灵活地探出头来,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用她那永远活力满满的语气喊道:
“天城亲!我来了!”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
天城琉璃的目光在白崎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她轻轻点了点头,用虽然依旧平淡,却不再那么疏离的语气回应道:
“贵安,白崎同学。”
听到天城琉璃不仅回应了,还叫出了自己的姓氏,白崎同学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更加激动地凑近,几乎要趴到桌子上:
“什么什么?!天城亲,今天怎么了?!居然主动跟我说‘贵安’!”
白崎依旧没头没脑地、自然而然地跨过了天城琉璃心中那条严格的安全社交距离警戒线。
天城琉璃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往后微仰,眉头轻蹙,低声提醒道:“太……太近了……”
嗯嘛……看来安全社交距离这个基本原则,对她来说还是不太能退让的底线呢。
我在内心默默观察着。
就在这时,天城琉璃的目光转向了我。
她看着我,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犹豫和试图表达什么的努力,但话却卡在喉咙里,没能立刻说出来。
我看着她这副明显是想道谢或者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的别扭样子,心下了然。我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主动开口说道:
“八坂。八坂良平。”
我直接报上了自己的全名。
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 “你是怎么知道我还是没完全记住你的名字”的惊讶,随即立刻化为恍然大悟的神情,还带着点被看穿后的细微窘迫。
她借着我的话,终于顺畅地说了出来:
“那个……八坂同学,”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能听出其中的认真,“贵安……以及,谢谢你。”
听到这位“冰雪女王”如此直率地道谢,我的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
尽管昨天已经窥见过她盔甲下的裂痕,但能再次见到她如此不设防的、近乎笨拙的坦诚,依旧让我感到一种深刻的不可思议。
我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贯的平淡语气掩盖内心的波动:
“咳……别在意。我也没做什么值得你特意感谢的事。”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旁边那个还在努力缩短物理距离的家伙,用眼神示意道,
“倒不如说……你应该还有别的话,要对白崎说吧?”
被突然点到名字的白崎同学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切换成 “哎?难道是我要登场了吗?” 的兴奋表情,充满期待地开口道:“什么什么?天城亲要跟我说什么?”
这一次,她更是得寸进尺地直接将上半身探过桌面,将自己的脸凑到了天城琉璃的极近处。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天真与好奇,就那样直勾勾地、充满信任地凝视着天城琉璃,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天城琉璃显然被这过于炽热和直接的靠近弄得有些失措,她下意识地又想后退,但身后已是椅背。
她的脸颊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视线微微游移,最终还是落回了白崎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期待的脸上。
活动室里的空气,因为这份毫无保留的期待与显而易见的紧张,而再次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却又不同于以往的微妙张力。
“那个,白崎同学……抱歉。”
天城琉璃终于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那是两个极其简单,却又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字符。
我不知道在她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究竟经过了怎样的挣扎与考量,才将这份歉意如此清晰地表达出来。
但我或多或少可以明白——她一定是想好好留住这份来之不易的、不掺杂任何身份与目的的、真实的友情。
“哎——?!为什么天城亲要对我道歉?!” 白崎志穗依旧是一副神经大条、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写满了纯粹的困惑。
“那个……就是……” 天城琉璃似乎很想好好组织语言解释,但面对白崎这种直线思维,她那些复杂的思绪和纠结仿佛都堵在了喉咙里,一时不知该如何简洁明了地说出口。
啊……真是麻烦。我看着这僵住的场面,内心忍不住叹了口气。
“喂,白崎,”我忍不住插话,充当起翻译官,“天城她是想为之前对你的画作做出的那些……嗯,比较直白的评价道歉。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当时说得太过分了。”
听到我这么直白的解释,白崎先是一愣,脸上露出 “哎?有这种事吗?” 的茫然表情,随后才像是突然被点醒,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
“啊——!你说那个啊!”
你终于想起来了吗?!
我在内心无力地吐槽着。
这家伙,居然根本就没把那天那么伤人的评价放在心上吗?该说是心胸宽广还是神经太粗……
“那个啊,我早就没关系啦!”白崎笑着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因为天城亲后来不是也画给我看了吗?而且还教了我很多!我知道天城亲其实是很厉害,而且很温柔的人!”
她说着,又凑近了些,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天城琉璃:“而且,天城亲愿意这么说,一定是已经把我当朋友了吧,哎嘿嘿。”
天城琉璃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神经大条却又纯粹得惊人的白崎,听着她那直接将“道歉”与“友情”画上等号的逻辑,一时间竟怔住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反驳或者纠正的话,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嘴角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放松的弧度。
“啊!天城亲又笑了!果然笑起来会很好看!不——以后要叫‘琉璃亲’!”
白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指着天城琉璃的脸,得寸进尺地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亲昵得不像话。
“琉、琉璃亲?不……我还是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天城琉璃——不,此刻或许该称她为琉璃——耳尖微微泛红,试图维持最后的防线,但声音里却没什么底气。
“叫嘛叫嘛!好不好嘛,琉璃亲!” 白崎完全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双手合十,眼睛眨巴眨巴,发动了终极攻势。
看着白崎这副耍赖皮般、却又让人完全讨厌不起来的样子,看着她一步步瓦解着那座曾经坚不可摧的冰山……
我的嘴角,在不经意间,轻轻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丝极其清淡的、连我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笑意,悄然掠过眼底。
嗯?
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角。
刚才……我好像……笑了?
是因为白崎那家伙过于充沛的活力?还是因为看到了那位“冰之女王”难得一见的、手足无措的松动?
或许,两者都有吧。
活动室里,阳光正好。白崎还在不依不饶地喊着“琉璃亲”,而那位新晋的“琉璃亲”则微红着脸,试图用书本挡住自己,却又忍不住从书页上方悄悄瞥向身边那个吵闹的“小太阳”。
而我,八坂良平,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第一次觉得,这个原本令人窒息的“特别课外活动部”,似乎……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