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个月,班上的人际版图似乎已经彻底凝固成型。
我的四周,随处可见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学生,他们分享着便当,传递着零食,或是凑在一起看着同一部手机视频,爆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那种熟稔和默契,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几年,而不是区区……
说到底,这不是才开学一个月吗?一个月哦!也就是大概30天吧?等一下,要是扣掉双休日,实际上共同在校的时间根本不到30天吧?难道说,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足以筛选、试探、并建立起可以如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朋友”关系了吗?
这种认知让我感到一丝费解,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总之,独自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的我,既无法融入任何一个小圈子,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孤绝。
只能默默地趴在桌上,脸朝向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让闪烁的内容麻痹大脑,打发这无所事事的漫长午休。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个人影走到了我的身旁,停在了我的课桌边。
我没有抬头。
这个人是谁,我大概率也知道。
毕竟在这个班级里,除了她,也没有谁会主动、并且持续地对我搭话了。
“小八,你睡着了吗?趴着看手机对眼睛不好哦。”
白崎志穗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她一贯的、毫无阴霾的关切。
我本想就这样装作睡过去,用沉默应对。然而,手中还亮着的手机屏幕,无情地出卖了我,让“睡着了”这个借口变得无比苍白。
内心叹了口气,我装模作样地、慢吞吞地直起身,仿佛刚从浅眠中被唤醒,揉了揉并不惺忪的睡眼,看向站在桌旁的她:
“有什么事吗,白崎同学?”
“那个……今天中午要过去吗?”白崎提出了她唯一会问、也是我早已预料到的问题。
她并没有刻意指明要去什么地方,而我大概率也清楚——毕竟这一个月以来,只要来学校,午休时我们都会例行公事般地前往那个“特别课外活动部”的教室。
“啊……嗯……那就过去吧”。我含糊地应着,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像是一种对既定流程的机械确认。
得到我的答复,白崎同学脸上立刻绽放出光彩,仿佛接到了什么重要使命。她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利落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便当袋,随即又转过头来,用眼神和微微前倾的身体姿态无声地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啦!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动作。
我像一台齿轮生锈、忘了上发条的老式座钟,每一个动作都被刻意拉长、放慢。
先是缓缓地从抽屉里拿出那本看到一半的轻小说——《败犬女主太多了》——随手塞进书包;接着,又以慢镜头般的速度,将早上从便利店买来的、包装朴素的三角饭团和那盒熟悉的维他柠檬茶拿出来,攥在手里;最后,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校服外套的褶皱都仿佛带着不情愿的弧度。
整个过程中,我刻意回避着与白崎那充满期待的目光接触,只是盯着自己缓慢移动的脚尖,仿佛脚下不是教室的地板,而是粘稠的泥沼。
“快点啦,小八!”白崎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再次催促道。
我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脚步却依旧维持着那种特有的、属于我的“节能”模式,跟在她身后,朝着那个已然成为日常一部分的目的地挪动。
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朝着那间已成为固定午休据点的“特别课外活动部”走去。白崎在一旁脚步轻快,嘴里不停说着今天班上发生的各种趣事,谁和谁闹了笑话,老师上课时说了什么口误之类。
而我则默默地走在她身侧或后方,听着她单方面的输出,内心偶尔掠过一丝无奈的吐槽:“嗯嗯,这件事我也看见了,拜托,我们本来就在同一个班里好吗?”
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任由她的声音成为这段路程的背景音。
穿过两道连接主副教学楼的中庭走廊,熟悉的副教学楼,熟悉的楼道,最终停在那一扇熟悉的大门前。
这一次,我主动伸手,轻轻地拉开了门。
门后的景色一如既往:静谧的光线,氤氲的书卷气,高大的书架,深色的长桌。以及,长桌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天城琉璃。
她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只是在我们进门的瞬间,用那清冷平稳的声线,简洁地打了个招呼:
“贵安,白崎同学。”
“哟!琉璃亲!我来了!”
与天城琉璃的克制形成鲜明对比,白崎则用她那一如既往、充满活力的亲切语气回应着,并且极其自然地走到天城琉璃身边的座位,熟练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动作流畅得仿佛那是她的专属王座。
尽管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几乎成了新的日常定式,但每次看到白崎能这样面不改色、理所当然地紧挨着那位“冰之女王”坐下,而天城琉璃除了偶尔一句微弱的“太近了”之外,并未真正表现出排斥或驱赶……
我的内心依旧会忍不住再次感叹:
大概,这个世界上,能像这样毫无心理负担、无视一切冰冷气场,安然坐在她身旁而不被无形力场弹开的人……真的只有你一个了吧,白崎。
我默默地走向自己那个遥远的老位置,心中对这种奇妙的“平衡”已然习以为常。
白崎依旧在对天城琉璃进行着单方面的“今日趣闻播报”,偶尔她也会问我今天是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穿插着,“嗯”,“是”,“是吗”,“啊哈哈”,这样敷衍的语气回应着,天城也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声简短的、礼貌性的回应,如同以往每一个午休。
我一边小口吃着便利店买来的饭团,一边翻着轻小说,本以为这又会是一个在微妙平衡中度过的、平静的中午。
直到——
叩、叩、叩。
门被敲响了。
“请进。” 天城琉璃头也未抬,依照惯例礼貌地回应。
门被“嘎吱”一声拉开了。
一道陌生的、属于男性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们三个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门口。
白崎同学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话语卡在喉咙里,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阳……阳平……同学?”
啊?是谁?
我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在大脑中飞速检索着这个似乎有点耳熟的名字。很遗憾,我的记忆库对此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印象,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清晰对应上具体的人物。
站在门口的那位被称为“阳平”的男生,目光直接越过了我和天城,锁定在白崎身上,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开口问道:
“志穗?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那个……我、我在参加社团活动……哎嘿嘿……”
白崎同学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她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发出标志性的、带着傻气的笑声试图蒙混过关。
喂喂,你这家伙的表情也太好懂了吧!完全就是心虚加上害羞啊!
我在内心立刻开始了精准的吐槽
等等,说起来,你好像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特别课外活动部”的正式成员吧?虽然天天都跑来蹭座位……呃,不过,可以的话,我自己也不想是就是了。
“是吗?我都不知道你加入了这个社团。”被称为阳平的男人回应道,目光依旧带着审视,在白崎和这间活动室之间来回移动。
她确实没有加入。
我在内心依旧吐槽了一次。
“那么,你有什么事吗?” 天城琉璃的声音恢复了那一如既往的清冷音色,如同冰面拂过寒风,将注意力从白崎那边拉回到了来访者身上。
“啊,那个……” 被称为阳平的男性似乎有些局促,摸了摸后脑勺,“是天城老师告诉我,如果在学校里遇到什么困难或者烦恼,可以来这个活动室。她说……这里的两个人会帮助我的。”
那个女人……是把这里当成什么万事屋了吗?!
我的脑海中立刻清晰地浮现出天城老师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容,却总能做出各种麻烦安排的脸。
而且,这家伙为什么擅自就把我也算上了?!姑且我就相信你对你自己的妹妹——天城琉璃——确实有些过分但也许合理的自信就是了!毕竟她们是姐妹!可我可从来没答应过,也没打算出手帮助那个谁谁谁啊!
“总之,先进来吧,总是站在门口也不好。”天城琉璃用她那一贯听不出情绪的声线,对着名为阳平的男人说道,算是给予了进入的许可。
于是,活动室内的座位分布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天城琉璃和白崎同学自然地坐在长桌的一侧,而新来的阳平则坐在了她们对面的位置。
三人构成了一个类似“会谈”的布局。
而我,则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在离他们最远的、那个独属于我的角落位置。
我们四个人的座位,远远看去,形成了一个极其鲜明的对比——他们三人围坐一处,而我则像是个被刻意排挤在外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简直就像在刻意排挤我。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点自嘲。
“那么,请说说你所遇到的困难吧。”天城琉璃率先开口,将话题引向正轨。
他坐直了身体,显得有些紧张,但眼神中又带着某种决心。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你们好,我的名字是森田阳平,是二年级B班的学生。”
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将自己的书包拉到身前,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叠装订好的、打印着密密麻麻文字的A4纸——那显然是小说原稿。
“老实说,从以前开始,我就想当一个轻小说作家。” 他的语气带着梦想的重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所以……今天到这里来,我就是想拜托各位,” 他将那叠原稿轻轻推到桌子中央,目光恳切地看着天城,以及不经意地也掠过了我这边,“能不能……看一看我写的轻小说,然后给出一些建议?”
活动室里安静了一瞬。
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原稿纸张边缘被空调微风轻轻吹动的细微声响。
白崎志穗看着那叠原稿,眼睛亮了起来,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委托”充满了兴趣。
天城琉璃的表情则没什么变化,只是目光落在了那叠纸上。
而我,虽然身体依旧靠在远离中心的椅背上,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看着那叠象征着新人作家希望的小说原稿。
轻小说作家……吗?
我的思绪,因为“轻小说作家”这个词,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被拉扯回过往的某个角落。
当然,这也真的只是我一位“朋友”的故事哦,绝对不是我的。
那位“朋友”当时明明才刚上初一,就怀着满腔热血,梦想着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小说。
刚开始时,他兴致勃勃,甚至幻想着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出版社找上门来,惊讶地询问“是否可以出版您的作品?”,结果发现打开门的一瞬间发现作者竟是如此年轻的一名学生,立刻就能冠上“史上最年轻出道作家”之类的头衔……
可是,残酷的现实总是会精准地打击每一个怀抱理想的年轻人。
我……啊不是,是我的那位“朋友”,很快便认清了现实。
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画面:无人问津的专栏,后台数据里毫无人气的浏览数,以及那一天可能都盼不来一条的、孤零零的读者留言。
这些冰冷的数字和空寂的反馈,如同冬日里的冷水,一遍又一遍,最终彻底粉碎了那个脆弱而美丽的作家梦。
这段属于“朋友”的记忆,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映照在我的脑海里,带着一丝早已沉淀下来的、近乎麻木的苦涩。
我下意识地抬起眼,再次看向那叠被森田阳平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中央的原稿,目光复杂。那不仅仅是几叠纸,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尚未被现实完全洗礼过的、炽热的梦想。
“也就是说,你是希望我们可以正确地对你这份原稿——轻小说,给出评价,对吗?那个……什么什么同学?”
我隔着一段距离,朝着那位什么什么同学开口询问,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懒得记全。
“是阳平同学啦!森田阳平同学!”白崎立刻在一旁纠正我,似乎对我的敷衍有些不满。
“嗯嗯,我记住了。”我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森田阳平身上,心中则是故意用模糊的称呼重复道,“什么什么同学。”
就在这时,天城琉璃那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她直接看向森田阳平,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非常抱歉。我对这种……‘文学作品’, 实在是没有什么阅读经验。可能,没有办法给出你期望的、或者任何有建设性的正面评价。”
她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活动室内的气氛,因为天城琉璃这盆“冷水”,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理会这个阳什么什么同学,内心盘算着如何能迅速打发他离开。
就在我心烦意乱之际,手中那本用来打发时间的轻小说——《败犬女主太多了》——被我不经意地放在了桌面上。
白崎、天城琉璃,甚至森田阳平,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那本封面花哨的轻小说上。
《败犬女主太多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气氛如同无声的涟漪,在活动室里迅速传播开来。
“哦哦!” 森田阳平像是找到了同道中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喜和确认,“这不是雨森老师的作品《败犬女主太多了》吗?没想到你也在看!”
这家伙……没想到他也知道这本书吗?我的内心一沉。
情况瞬间变得棘手。
这本书的存在,就像在我试图筑起的“不感兴趣”高墙上,凿开了一个显眼的破洞。现在,任何诸如“啊,我只是随便看看”、“其实我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之类的苍白借口,都已经失去了任何蒙混过关的可能性。
我暴露了。
在这个我最不想产生交集的人面前,暴露了我确实会阅读轻小说这一事实。
我沉默了一下,感受着三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带来的无形压力。
天城琉璃的眼神似乎带着一丝“这种文学作品果然会像是你这种没什么活力的人看的”的表情,白崎则是一副“你就帮帮忙吧,好不好”的表情,而森田阳平似乎是找到了切入点的期待。
啧……麻烦。
内心咂舌,但我表面上只是维持着扑克脸。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与微妙的气氛中,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说起来……白崎这家伙,不是对这个阳什么什么……同学有好感吗?而且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过,想成为能给他绘制插画的人来着……
一个绝妙的、可以迅速转移焦点并摆脱自身麻烦的主意瞬间成型。
我立刻抬起手,指向坐在对面的白崎志穗,用一副“我这是在帮你”的语气,对着森田阳平说道:
“说起来,你让白崎同学看看你写的东西不就好了?毕竟这家伙可是——”
我话还没说完,甚至没来得及说出“想帮你画插画”这个关键信息——
“八坂同学——!!!”
一声带着惊慌失措和极度羞窘的尖叫打断了我的话。
只见白崎志穗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以我从未见过的迅捷速度冲到我面前。
她的脸颊瞬间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眼神里充满了“求你别说了”的慌乱和哀求。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就将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你……你……你在……胡说什么呢……哈……哈哈……”她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结结巴巴,试图用干笑掩盖过去,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
紧接着,我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拽地、强行拉出了社团活动室。
“砰!”
门在我们身后被用力关上,隔绝了室内可能投来的所有惊愕、疑惑,或是探究的目光。
走廊里,只剩下胸口剧烈起伏、满脸通红的白崎志穗,以及被她死死拽住手腕、一脸茫然加无奈的我。
就这样我被白崎同学一路拉到了空旷的走廊上,她这才松开我的手腕,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我,脸颊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退。
“你、你干嘛要把那个事说出来啊!” 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羞恼和后怕。
我则是一脸茫然,完全没理解她为何如此激动:“啊?难道……他不知道你喜欢他吗?”
我以为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被我这直白的问题击中,白崎同学的脸“唰”地一下又变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
她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
“当、当然不知道啊……!而、而且……我也从来没跟他说过……我想帮他画插画这种事……现在突然说出来,岂不是很奇怪吗……”
真是麻烦的女人……
我在内心默默想着,但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冒烟的家伙,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我继续追问。
“现在告诉他不是正好?顺便再跟他表个白什么的。男人这种生物单纯得要死,没准一下子两件事就都同意了。”
我抱着手臂,靠在走廊的墙壁上。
白崎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表、表白?!不行的!做不到的!绝——对做不到!”
她的反应激烈得超乎我的预料。
“为什么?”
“因、因为……”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沮丧和自我怀疑,“如果被拒绝了……该怎么办,以后可是连一起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越说越小声,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消沉的气场里,和平时那个活力四射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暗恋和自卑而变得扭捏、胆怯的白崎志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所以,你居然还能在对方完全不知道你心意的前提下,坚持努力这么久……”
我回想起她之前提过的时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叹,“我记得你说过,好像为了他,已经坚持了两三年了吧?”
白崎志穗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制服的裙摆。
走廊安静的空气中,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脸上依旧带着未褪的红晕,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罕见的、近乎执拗的坚定。
“因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清晰地落在寂静的走廊里,“女孩子的恋情,可是很执着……也很固执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她这句话里蕴含的、近乎纯粹的分量震撼到了。
是啊。
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份喜欢默默揣在心里两三年,为了能更靠近他一点,即使可能永远得不到回应,也依然在笨拙地、固执地努力着。
换作我以外的、其他任何一个正常的、纯情一点的男生,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大概早就沦陷了吧……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但我既不擅长处理这种细腻的情感,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此发表看法。
最终,所有的思绪只化作了一句干巴巴的、近乎敷衍的回应。我移开视线,假装看向走廊尽头窗外的天空,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道:
“啊……哦……这样啊……加油哦。”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建议或鼓励,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但在此刻,这已经是我这个“局外人”所能给出的、最不破坏气氛的极限回应了。
空荡的走廊里,白崎志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正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我。
“所以……小八……你可不可以……帮帮阳平”
我看着她——这个平时像个小太阳般没心没肺的家伙,此刻却为了别人的梦想,如此郑重地放下姿态,向我这个出了名怕麻烦的人求助。
沉默了片刻。
我轻轻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视线从她写满期盼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树叶,用一副无可奈何、却又带着点认命般的语气说道:
“真没办法呢……”
“这个委托,我们就接了吧。”
我正打算转头拉开社团活动室的门,突然想到。
“啊,糟了。不小心把那个‘阳什么什么同学’和‘冰之女王’单独留在了一个空间里……这感觉,简直像是把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和一只慵懒却危险的猫关进了同一个房间。”
我内心掠过一丝失策的懊恼,预想着可能会看到一幅“精神压迫”的惨状。
然而,实际映入眼帘的情景,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悲惨。
我拉开了门。
天城琉璃依旧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指尖轻轻翻过书页,仿佛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个人与多出一件家具并无区别,周身散发着一种“无事勿扰”的绝对领域。
而森田阳平,在最初的紧张过后,似乎也渐渐被这过于安静的沉默同化。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带来的那叠原稿上。
那眼神,不再是刚才的忐忑不安,而是如同一个创作者凝视着自己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孩子一般,带着珍视、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浸在创作世界里的专注光芒。
活动室里没有对话,只有书页翻动和呼吸声,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并非对峙而是各自平行的静谧。
“啊,你们聊完了?”看到门被拉开,森田阳平像是找到了打破寂静的契机,连忙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松了口气的意味。
“啊,嗯,姑且是聊完了吧。”我含糊地应着,走回室内。
白崎跟在我身后走了进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元气满满的表情,仿佛刚才在走廊上那个慌乱羞怯的她只是幻觉。
“呐,阳平!”白崎快步走到森田面前,语气轻快地说,“小八他答应愿意看你的原稿了哦!”
“真的吗?!”森田阳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他转向我,郑重地欠了欠身,“真的很感谢你!那个……小八同学?”
虽然我确实没正式向他介绍过我的名字,但听到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从他嘴里冒出来,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让我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心里一阵不爽。
“八坂。八坂良平。”我冷淡地纠正道,语气里带着明确的界限感。
还有,别用那种像在称呼宠物狗一样的方式叫我。我在内心默默补充了一句。
送走了森田阳平之后,那叠承载着他梦想的原稿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长桌中央。
我瞥了一眼那叠纸,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淡淡地开口:“我说,虽然是天城老师让他来的,可是实际上,我也不觉得我有能力点评什么轻小说吧。”
语气里带着自知之明和一丝事不关己的疏离。
天城琉璃的视线依旧落在书页上,声音平稳无波:“谁知道呢。姐姐她……总是有自己的看法。”
我捕捉到她话语中那个自然而亲昵的称谓,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玩味地挑眉,“天城老师不在的时候,你倒是能很坦率地喊她‘姐姐’呢。”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滞。
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几乎肉眼可见的寒意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
那冰冷并非错觉,它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冰霜,沿着我的指尖迅速蔓延,爬上我的手臂,衍生至我的肩膀,带来一阵刺骨的僵直。
天城琉璃抬起了头。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先前因白崎而稍稍融化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的冰冷与锐利,仿佛能穿透我的躯体,直抵灵魂深处。
她并没有说话,但整个活动室的气温都仿佛骤降了几度。
我意识到,我可能……不小心触碰到了一个绝对不该涉及的、冻结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禁区。
就连一向粗神经的白崎,在这一刻也清晰地感知到了从天城琉璃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寒意,明白了她内心某处依旧有着一块不容触碰的坚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立刻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语气难得地带上了服软的意味,“是我不好,我道歉。我不应该提这个的。”
“琉璃亲……” 白崎也小声地、带着担忧地唤了一声,不敢再像平时那样凑近。
或许是我们的反应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天城琉璃周身那骇人的寒气终于缓缓收敛。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紧抿的嘴唇依旧没有一丝弧度。
活动室里的温度似乎回升了一些,但那份沉重的寂静却久久不散。
我暗自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刚刚几乎被冻僵的肩膀。
好险……差点感觉就要被冻死了……这女人生起气来,简直像个人形自走冷气机。
总之,指望天城琉璃是彻底没戏了。虽然她对白崎同学的态度还算有所缓和,但对我大概只剩下“这家伙除了是个废柴男人之外没有任何优点”的评价了吧。
……哎?“废柴男人”这种属性居然还能被算作是优点吗?!这算什么评判标准!
内心掠过一丝荒谬的自我吐槽,但我很清楚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认命般地伸手拿起桌上那叠沉甸甸的原稿。
“那我就先带回去了。”我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的迫切,“明天午休,让他再来这里一趟吧。”
说罢,我几乎是将那份原稿当成烫手山芋一般迅速塞进了自己的书包,拉上拉链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然后,我没有再多看房间里的另外两人一眼,转身,几乎是逃离似的快步离开了这个气氛依旧凝重的地方。
走廊上冰凉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才感觉胸口那股无形的压力稍稍缓解了一些。
麻烦事……果然一件接着一件啊。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我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却刻意放缓脚步,等到喧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才独自朝着学生车库走去。
找到我那辆略显陈旧的自行车,解锁,推出来。
骑上车,沿着那条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的线路,穿过逐渐亮起街灯的城市街道,回到了那栋熟悉的独栋公寓。
将自行车在公共区域停好,走进狭小的电梯,按下四楼的按钮。机械运行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站在门牌404的房门前,熟练地输入密码。
“咔哒。”
门开了。
“我回来了。”
习惯性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说道,声音在玄关处轻轻回荡,然后迅速被寂静吞噬。
将书包随手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我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个装着原稿的文件夹上。
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将它拿了出来。
“好吧,”我低声自语,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认命,“毕竟是……委托。”
说罢,我坐到桌前,翻开了那份承载着他人梦想与心血的轻小说原稿。
第二天中午,我没有等白崎,独自一人先来到了社团活动室门口。
白崎说她要去B班叫上森田阳平一起过来。
我手里拿着他那份经过一夜阅读和简单标注的原稿,再次站在了这扇熟悉的大门前。
深吸一口气,我拉开门。
一尘不变的景色。
天城琉璃依旧如同固定在那个位置的雕塑般,坐在长桌尽头,指尖搭在翻开的书页上,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我的到来,对她而言仿佛只是空气的微弱流动,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老实说,这种态度我本应早已习惯,也并不在意。但是,怎么说呢?
明明……我也见过她哭泣的样子,听过她带着哽咽的坦白,甚至窥见过那冰层之下真实的脆弱……结果现在,又彻底恢复成这副坚不可摧、生人勿近的模样了吗?
我知道,也许那个时候提到天城老师确实不合适。
但是,这种强烈的反差和刻意的疏离,还是会让我感到一种……奇怪的违和感。
这简直就像……明明在一些路线里,已经通过某些事件,好不容易将女孩子的好感度提升了一些,却因为选错了一句关键的对话选项,导致之前所有的努力瞬间清零,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甚至可能还加了锁的那种感觉……
内心掠过一丝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比喻,但我很快将这无聊的念头甩开。
我沉默地走到自己的老位置坐下,将那份原稿轻轻放在桌上,等待着另外两人的到来。
活动室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时钟指针行走的细微声响,在两人之间划下无形的界限。
过了一会,社团活动室的门终于被敲响了。
“叩、叩、叩。”
“请进。” 天城琉璃那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响起,如同设定好的自动应答。
门被拉开,白崎和森田阳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琉璃亲!我们来咯!” 白崎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朝着天城琉璃的方向活力十足地打着招呼。
天城琉璃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看向白崎,虽然表情依旧平淡,但至少做出了回应,声音也比刚才那句“请进”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贵安,白崎同学,森田同学。”
我在内心默默叹了一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落差感悄然浮现。
我来的时候,可是连一声最基础的问候都没有啊……虽然我也确实不在意。
总之,先将天城琉璃那区别对待的态度抛在一边。
白崎和那个“阳什么什么同学”,轻车熟路地走到了长桌对面,坐在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喂……就这么不情愿坐在我这边吗?好歹今天要讲解原稿、给出反馈的人是我哎……
看着他们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与我保持距离的位置,我的内心忍不住又吐槽了一句。
不过,既然两人已经坐下,我也知道,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我将那份昨晚仔细阅读过、并在上面用便利贴和铅笔做了不少标注和疑问的原稿拿了出来,轻轻放在了长桌中央。
就在我将原稿放在桌上的那一刻,森田阳平立刻开口,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感激:
“八坂同学,真的非常感谢你!你看得很细致吧?居然用了这么多标签做了标注……”
他的目光落在那贴满彩色标签、边缘写满细小字迹的原稿上,眼神里充满了被认真对待的感动。
老实说,虽然我对这个“阳什么什么同学”本人并不怎么在意,但是,抛开他这个人本身来说……
我的目光也扫过那份原稿。
我得承认,他的这一部作品,确实有不少可取之处。
这部作品讲述了位于遥远的2080年,地球突然被恐怖的外星生物入侵,人类反抗军组建起来,不断抵抗外星生物的故事……
虽然“外星生物入侵”、“人类反抗军”这类设定听起来有些老套,像是经典题材的再演绎……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原稿上那些被荧光笔标记的段落。
但是阅读起来却意外的有意思。
男主角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同期训练生和他搭话也总是爱答不理,每次战斗都只会拼尽全力,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将侵略者一头不留地清除。而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两名女性——
一名是当代最年轻的女性战者,天赋卓绝,堪称战场女神,只要是有她参与的战役,人类方就从未输过。只不过这名女性近乎没有人类的感情,和男主搭话也只是看中了他那疯狂的厮杀天赋,视其为一件完美的“兵器”。
而另一名女性,虽然战斗资质平平,在训练生的军队中显得普通,却一直保持着乐观,像个小太阳,经常鼓励阴郁的男主,总是担心他太过拼命,会在战场上受伤甚至……
老实说,我昨天看的时候,就有一种很强的既视感。当然,这个男主和我当然不像,毕竟看什么作品就擅自将自己代入进去,这种行为实在是太蠢了。但是……
我的目光缓缓从原稿上抬起,先是瞟了一眼长桌尽头那位正垂眸看书、气质清冷如雪的白发少女——天城琉璃,接着,又看向对面那个正一脸期待、眼神明亮的白崎志穗。
这两个女主的设定和既视感……这不是明显就是……
我看着白崎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充满期待的表情,如同等待老师点评作业的小学生。我知道,不能再沉默了。
“那……就开始了。”
我话音刚落,白崎和那位“阳什么什么同学”,立刻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天城琉璃,也终于合上了手中的书,将一枚精致的书签夹在她刚读完的那一页,虽然她的视线依旧没有落在我身上,但微微侧身的姿态表明,她至少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准备听听我要说些什么。
“首先,”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客观平稳,“作品的设定,比如外星入侵、人类反抗军,虽然听起来有些经典,甚至可以说老套……” 我注意到森田的嘴角微微绷紧,但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你的文笔还是不错的,叙述流畅,场景描写也有画面感,读起来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枯燥乏味。”
森田阳平一边听着,一边认真地点头,像是在吸收每一个字。
白崎则是一副 “啊!这是在夸奖对吧!绝对是在夸奖吧!”的兴奋表情,仿佛被表扬的是她自己。
“咳,” 我略微提高了声音,将话题转向需要改进的部分,“但是,男主角使用力量的契机,我觉得可以稍微修改一下。你写道,他明明是个看上去不在乎其他人、独来独往的人,但内心觉醒力量的动机却是‘想着保护所有人’,这两者之间有些矛盾,缺乏足够的过渡和内在逻辑。”
森田阳平立刻开口解释,语气急切:“其实呢,八坂同学,男主角并不是一个真的冷漠的人!他这样拼命战斗,独来独往,恰恰是希望凭借一己之力承担最多危险,让每次战役中其他的伙伴们能少一点牺牲!至于他对外的冷淡态度……是他潜意识里觉得,如果自己某天真的牺牲了,不希望有太多人为他难过……”
“是吗……” 我沉吟了一下,这个解释确实让角色的行为逻辑清晰了不少。
我顿了顿,用手指点了点原稿上相应的段落。
“嗯,这个人物内核的想法其实不错,有深度。但是问题在于,你前面的篇幅里,完全铺陈不开这么多细节和心理活动,读者根本看不到他这么复杂的内心戏。如果不在前期通过一些侧面描写、或者适当的内心独白进行铺垫,很容易会让读者觉得男主角的言行不一,像个精神分裂的人。后续的章节里,记得一定要把这些内心动机找合适的机会补上。”
就这样,整个午休的时间,我都在和森田阳平围绕着那份原稿进行讨论,从世界观架构、剧情脉络这些大的方面,到具体的对话措辞、场景过渡等细节优化。
我们竟然你来我往地交流了相当多的想法。
老实说,恐怕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居然能和他就这个话题聊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话……
“最后,”我总结般地说道,手指点了点原稿上关于两位女主角设定的部分,“关于这两名女主角的人设……如果可以的话,我个人建议,最好还是……换一换吧。毕竟……”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毕竟这人设和现场某两位的既视感实在太强了”这个真实原因说出口。
然而,森田阳平却顺着我的话,用一种带着点不好意思、却又再自然不过的语气接了下去:
“八坂同学你是说女主角的人设吗?其实……这两个女主角的人设,我多多少少……参考了我喜欢的人……”
“……”
此话一出,整个活动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空气瞬间凝固,时间也仿佛停滞。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血液冲上耳膜带来嗡鸣。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等一下,“喜欢的人”?可是,等等!这部作品里有两个主要的女性角色啊!如果说白崎是其中之一,那她很明显就是那个处于“败犬”位的、资质平平却乐观向上的角色啊!他如果喜欢的白崎,却把她写成注定失败的陪衬?这算什么?!
我猛地转头看向白崎。
只见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哎?你们怎么了?”
制造了这场寂静风暴的森田阳平,却像完全没察觉到周围骤变的气氛一般,看着我们凝固的表情,一脸茫然地询问道。
“姑且问一句……”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紧,“……你所说的,作为参考原型的那个女孩子,能告诉我们是谁吗?”
我知道,这个误会必须立刻解开,否则对某个笨蛋的打击就太大了。
这时,森田阳平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但他显然完全理解错了我们震惊的重点,依旧神经大条地回应着:
“啊,你们是担心人设借鉴没有得到本人许可是吧?放心吧!”他笑着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女主角——就是那位天才战者的人设,我是参考了我们B班的七海遥同学,我在动笔之前,已经问过她,她同意了的!”
“那么……”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身边脸色苍白的白崎,但还是不死心地追问,“……另一个女孩子呢?那个……资质平平,但很乐观、总是鼓励男主角的……”
说实话,在森田说出第一个名字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某些令人心碎的结局。
但我还是想亲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另一个答案。
“哦,另一个吗?”森田阳平的语气变得随意了许多,甚至带着点创作层面的探讨意味,“其实,这个角色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参考人设。只是我在构思时,觉得需要设置一个与天才女主角形成鲜明性格对比的角色,用来衬托男主角的不同侧面,以及增加一些戏剧冲突罢了。算是……为了剧情服务的功能性角色吧。”
“……”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决,清晰地回荡在活动室里。
果然……
我知道了。
白崎志穗,她长达数年的暗恋、她为此努力学习的绘画、她所有笨拙而真诚的心意……在森田阳平的心中,甚至连一个具体的“参考原型”都算不上。
她在他倾注心血的作品里,只是一个“功能性”的、用于衬托他人的“另一个女孩子”。
她彻底地,没有希望了。
活动室里,只剩下他无辜的疑问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助地回荡。
“老实说,一开始写出来我也没什么自信,”森田阳平依旧沉浸在自我的思绪里,完全没读懂这几乎要凝结成冰的气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脸上甚至还带着点被鼓励后的振奋,“但是和八坂同学你聊过了之后,我突然多了不少自信!所以,我决定……我打算向她表白。”
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把迟钝却精准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入了某个角落。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转向白崎。
她低着头,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着。她似乎在用尽全力强忍着什么——是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还是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尖叫,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只是那样僵硬地坐着。
我的心猛地一沉。
“……啊,是吗?”我几乎是机械地接过话头,声音干涩得厉害,试图用最蹩脚的方式强行结束这场对话,“那……挺好的……哈哈……那个,午休时间好像也快结束了吧?”
“居然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吗?”森田阳平这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他站起身,朝着我郑重地鞠了一躬,“真是非常感谢你,八坂同学!”
然后,他转向白崎,语气依旧轻快自然:“还有,志穗,也谢谢你!嗯?你怎么了?脸色好像有点不好?”
白崎猛地抬起头,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
“啊……阳平?我……不……没什么。加油呢……”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空气里。
森田阳平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快走吧,要迟到了。”我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森田阳平这才“哦”了一声,抱着他的原稿,带着满心的希望和斗志,匆匆离开了活动室。
门“咔哒”一声关上的瞬间。
活动室里只剩下我、天城琉璃,以及那个依旧低着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的白崎志穗。
我看着白崎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刚想开口,或者哪怕只是叫一声她的名字。
她却像是再也无法承受多一秒的停留,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仿佛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门口!
“砰!”
她用力拉开门,身影如同离弦的箭,瞬间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喂!白崎!”
我下意识地喊出声,身体也几乎要跟着追出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天城琉璃也倏然起身。她的脸上不再是平日的冰冷或漠然。
“我去追她。”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个时候她需要有人陪着她,我去楼下,你去楼上。”
话音未落,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便已快步追出了活动室,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跑去,白色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
没有丝毫犹豫,我转身就朝着通往天台的楼梯狂奔而去。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我和天城琉璃急促的、分道扬镳的脚步声,以及那份因为残酷真相而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尚未解决的沉重。
我朝着通往天台的方向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心上。
肺部因为急促的奔跑而传来灼热感,但我丝毫不敢放慢脚步。
爬完最后一段楼梯,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天台铁门近在眼前。
我停在门前,微微喘着气,目光落在那个冰冷的门把手上。
门后,会是什么景象?会是她吗?
没有犹豫。
我伸出手,一把拧开了门把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开门的一瞬间——
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如同巨大的幕布铺展在头顶,偌大的天台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空旷,风呼啸着掠过耳畔。
以及……
那个背对着门口,抱着膝盖,蜷缩在天台边缘栏杆下的、孤单的身影。
制服在风中微微拂动,浅棕色的短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她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瘦削的肩膀无法控制地、一下下地颤抖着。
是白崎。
她果然在这里。
我轻轻带上门,隔绝了楼梯间的喧嚣。
脚步声放得很轻,慢慢走到她身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只是沉默地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地方就这样看着她,望着远处起伏的城市天际线,陪她一起沐浴在这片过于灿烂、却映照不出心中阴霾的阳光之下。
她没有哭。
在图书馆,因为我的冷漠,她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在活动室,因为天城琉璃直白的评价,她难过得眼眶泛红。
可是现在,面对这份甚至未曾说出口、就已经被宣判死刑的恋情,面对这更具毁灭性的打击。
她却忍住了。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
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倔强地不让任何人看见她此刻的表情。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用力到指节泛白、死死攥住裙摆的手,泄露了她内心正在经历的海啸与崩塌。
这种沉默的、向内崩塌的隐忍,比任何哭声都更让人心头沉重。
风很大,吹得她发丝凌乱,也吹得我心头一片冰凉。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安慰?鼓励?或者只是叫一声她的名字?
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我也只是沉默地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那片过于明媚的天空。
原来,最深的失望和悲伤,是流不出眼泪的。
预备铃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天空的宁静,如同不合时宜的提醒,回荡在空旷的天台上。
但我却没有说出“我们该回去上课了”这种根本不合时宜的话。
此刻的纪律和课堂,在她破碎的心情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白崎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仿佛刚刚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她抬起头,仰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风吹动她凌乱的发丝,拂过她看不出表情的侧脸。
“天真蓝呢……”她轻声说道,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我不知道她此刻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是感慨?是释然?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我无法理解的绝望?
或许我知道,只是我不敢去深想。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依旧坐在地上的我,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
“小八,”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可以……稍微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我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泪水,却盛满了比泪水更沉重的东西。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没有办法拒绝。
应该说,我不能拒绝她。
于是,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将身体微微向后靠在天台冰冷的围栏上,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态。
风还在吹,预备铃的余音早已消散。
偌大的天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一段即将被讲述的、关于无望恋慕的往事。
风静静地吹过天台,将她的声音带得有些飘忽,却又字字清晰地落在我心里。
“那是刚上初二时候的事了……”
她开始讲述,目光望着遥远的天空,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过去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一个很开朗的人。而阳平——不,森田同学,”
她纠正了自己的称呼,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他是个性格直率、开朗、像太阳一样的人。他总是乐意帮助别人,班上的大家都很喜欢他。”
“当时的我,在班上没有什么朋友,每天也只会一个人默默地看着一些绘画材料。”
“森田同学他……看着我总是一个人。有一天,他走了过来,对我说道:‘同学,你怎么总是一个人?’”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带着怀念意味的弧度。
“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让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材料,又对我说。
“哎,你在看绘画资料吗?你对画画有兴趣吗?”
“就这样……森田同学他和我聊了起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
“我知道……他对谁都是这么好。只要是同学,他都会坦诚相待。可是……我很傻。我错误地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我将那份他对所有人都一样的温柔……错误地认为,是只独属于我的。”
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微微急促。
“有一天值日,是我和森田同学两个人,森田同学开口对我说,其实他有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他想做轻小说作家。”
她模仿着当时两人的对话,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属于当年那个小女孩的雀跃和羞涩:
(森田:“这件事不可以告诉大家哦。”)
(白崎:“哎?为什么?”)
(森田:“因为,感觉让大家知道了会被笑话,哈哈。”)
(白崎:“那,这就是我和森田同学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了?”)
(森田阳平:“嗯,拜托你保密了,白崎同学。”)
回忆到此,她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听到他那样说……我当然会心动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心脏。
“在那之后,我开始搜集轻小说有关的信息。我慢慢地了解到,轻小说如果搭配一些精美的插画,阅读起来会更有意思,更能打动人心。”
“就这样……我开始偷偷地、一点一点地练习画插画。临摹我喜欢的画师的风格,研究构图和上色,手指磨出了茧子也顾不上……心里就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能用我的画,让他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见。”
她的叙述停了下来,天台上的风似乎也随着她的沉默而凝滞。
可是……
她顿了顿,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向我。
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那明明是一个笑容,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试图勾勒出熟悉的弧度。
可是,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睛却黯淡着,里面没有笑意,只有一片荒芜的涩然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这个笑容,像是一个拙劣的面具,脆弱得下一秒就要碎裂。
“我要是……有勇气早点跨出那一步,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呢?”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尾音,消散在风里。那不是一个寻求答案的问题,而是一句浸满了无数个日夜的懊悔与无助的叹息。
她努力维持的、那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面具,终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崩碎。
不知道坚持了多久没有爆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如同这片湛蓝得近乎残酷的晴空下,不合时宜地降下的一场倾盆暴雨。
泪水汹涌地划过她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在天台粗糙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瞬间又被风吹干的印记。
这场无声的暴雨,淋湿了某个少女还未能出口的那一声炽热的爱慕,也彻底浇灭了那颗为此躁动、努力了许久许久的心。
她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泪水决堤。
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蜷缩起来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语言的苍白和无力。
最终,我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步。
只是就这样,无言地,在这个空旷的天台上,陪她一起承受着这场青春的、迟来的、却又无比猛烈的暴雨。
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庞,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让我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别傻了!”
“你根本没有错!”我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严厉,“错的是那个男人太蠢了!蠢到意识不到身边一直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在默默地、拼尽全力地朝着他靠近!”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看得见远方的风景,却忽略了身边最珍贵的宝石。这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损失,是他眼光有问题,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我的声音在天台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水泥地上,试图砸碎她那不必要的自责。
“你为了他学习画画,你努力了解他的世界,你小心翼翼地守护他的秘密……你做的这一切,都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是他没资格看见,不配拥有。”
“所以,抬起头来,白崎志穗。为那种家伙流泪,一点都不值得。”
白崎愣住了,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她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竟忘记了哭泣,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我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有些红肿却依旧清澈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但依旧坚定:
“他看不见,是他的损失,是他的眼光仅限于表面。你没有必要,也根本不值得为了这样一个迟钝的家伙流眼泪。”
我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把头抬起来。”
“告诉你自己——你学习画画,是因为你喜欢,是因为绘画本身能带给你快乐和成就感,是为了让你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
“你的梦想和努力,应该只属于你自己。”
“而且啊——”我顿了顿,目光瞥向一旁,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不是还有一个……在图书馆里,明明对绘画一窍不通,却还是笨拙地承认你画得不错的家伙吗?”
白崎猛地抬起头,湿润的眼睛惊讶地看向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随后,那被泪水浸润过的脸上,宛如雨过天晴般,绽放出一个比阳光更灿烂、更真实的笑容。虽然眼眶还红着,鼻尖也红红的,但那个笑容里不再有苦涩和勉强,而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澈和温暖。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重新注入了活力,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你说得对,八坂同学!已经有一个人……夸赞过我画的插画了。”
“而且,那个人虽然有时候很别扭,但意外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别扭两个字是多余的。”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白崎的心情似乎恢复了一些,虽然眼底还残留着红晕,但至少脚步不再那么沉重。
我们两人转身,准备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情绪的天台。
她先我一步走在前面,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我看着她的背影,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我说谎了。
白崎为了自己心中的梦,默默努力了这么多年,她做错了吗?没有。
森田为了自己的轻小说梦,勇敢追逐,甚至鼓起勇气准备表白,他做错了吗?也没有。
那么,那位甚至从未露面的七海同学呢?她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她又做错了什么?
在青春这条拥挤的、单向行驶的路上,我们总是会遇到很多惊艳的人。
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
像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晃了眼,从此视野里便烙印下那道身影。
明明谁都没有错,只是命运随意的拨弄,却总是有人要受伤,有人要品尝遗憾的滋味。
并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是完美无瑕的童话。
书中编织的故事尚且充满缺憾,更何况是我们这真实、粗糙、且无法重来的人生呢?
我不知道白崎心中究竟释怀了多少,那道伤口需要多久才能真正愈合。
但我知道——
青春本身,或许就是带着某种原罪的。
即使是最纯粹的善意,最无心的举动,也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给另一个人留下难以磨灭的伤害。
那些看似明媚灿烂的日子背后,可能藏着某个角落无声的崩溃。
而这种……充满了无意伤害与必然遗憾的青春——
我抬起手,推开那扇通往楼下的门,楼梯间的阴影笼罩下来。
——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