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等我和白崎一前一后、带着一身天台风尘的气息回到教室门口时,任课老师早已站在讲台上,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地锁定在我们两人身上,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同学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白崎显然比我更擅长应对这种场面。
她立刻捂住肚子,脸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歉意,急中生智地解释道:“老师,非常抱歉!我刚刚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八坂同学是好心陪我去了一趟医务室……”
她将“突发状况”和“同学互助”结合得恰到好处,语气诚恳,眼神无辜。
老师皱着眉头打量了我们几眼,似乎想从我们脸上找出破绽,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回到座位:“……快点坐下吧。”
算是蒙混了过去。
我们在一片探究的视线中走向各自的座位。
我能清晰地听到后排几个女生压低的、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好奇、猜测。
我面无表情地坐下,拿出课本,将那些噪音隔绝在外。
余光瞥见白崎也默默坐回了位置,微微低着头,耳根似乎还有些发红。
这场青春的风暴暂时平息了,但留下的涟漪,显然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消散。
放学过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家,而是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副教学楼的社团活动室。白崎一放学便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门,似乎是今天想直接回家,至于原因……我还没有神经大条到不明白。
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我伸手拉开了它。
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天城琉璃并没有像座冰雕般静坐在长桌尽头。
她正站在敞开的窗边,背对着门口,微微倚着窗框。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涌入室内,将她那缕皎洁如月的银白长发吹得轻轻拂动,发丝在夕阳的余晖中仿佛泛着微弱的光晕。
她正静静地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或是更远处的天空,身影竟透出一种平日里罕见的、近乎落寞的孤高。
听到门被拉开的声响,她下意识地回头望来。
在看到是我之后,她眼中那瞬间可能闪过的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迅速隐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地转身,将敞开的窗户轻轻关上,阻隔了外面喧嚣的风与暮色。
然后,她如同程序复位一般,默默地走回那个专属她的座位,重新拿起那本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书,将自己再次埋入那片由文字构筑的、安全的孤岛之中。
活动室里,只剩下她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以及我站在原地,尚未完全消散的、关于她刚才站在窗边那一幕的短暂印象。
我走到了那个离她最远的、属于我的专属位置,安静地坐了下来。
窗外的风似乎并不打算停歇,一阵阵不算小地吹拂着,轻轻拍打着窗户,发出持续而规律的轻微响动,像是为这片寂静打着节拍。
沉默的气氛,充斥在我们两人之间,纹丝不动。
姑且还是把白崎已经没事了的消息告诉她吧。
我在心里想着。
毕竟,当时她也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去找白崎了。
这似乎是当下唯一能、也应该说出口的话。
然而,我在脑中反复思索、组织了很久的语言,那些简单的词汇却像被无形的墙壁堵在了喉咙里。
如何开启这个话题?用怎样的语气才显得自然?
平时那些用来敷衍或防御的油嘴滑舌,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场。
在这种过于安静、以至于能清晰听到彼此呼吸声的空间里,任何一句不得体的话,都可能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或者引来更深的沉默。
我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重新闭上了。目光落在桌面的木纹上,仿佛那上面写着能解开这尴尬局面的答案。
“那个……白崎她没事了,嗯。”
结果,挣扎了半天,我也只能干巴巴地挤出这么几个字,生硬地抛向那片寂静。
沉默依旧。
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翻动书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我刚刚只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这个臭女人……倒是说点什么啊……哪怕是句“知道了”也好!
我在内心烦躁地吐槽。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天城琉璃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小得几乎要融进窗外的风里:
“……是你找到了她呢。”
这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有些莫名其妙,完全没理解她话里的含义。
紧接着,她才像是补充说明般,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白崎同学没事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说着,她放下了书,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屏幕朝我这边微微亮了一下,上面似乎是和白崎的聊天界面。
你们两个在手机上已经相互转告过了倒是跟我说一声啊!
我差点把这句吐槽直接吼出来,幸好及时咬住了舌头,只在心里完成了一场激烈的独角戏。
搞了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为了如何传达消息而纠结,她们早就已经交换了联系方式了吗?!
一股说不清是尴尬还是被排除在外的微妙感觉涌了上来。
“说起来……你居然会使用手机这种电子设备,而且还和白崎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忍不住将内心的意外脱口而出,毕竟她身上那种与世隔绝的气质,总让人觉得她和现代科技格格不入。
天城琉璃终于从书页中抬起眼,清冷的目光扫过我,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
“在你看来,我是什么生活在江户时代的人吗?”
“那个……毕竟,”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颈,“你看,我印象里,神社中的女巫……总是和古老的仪轨、静谧的氛围联系在一起,和这种现代化的电子设备……完全划不上等号。”
她轻轻合上书,将书签夹入当前页,那动作依旧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那只是你个人所谓的偏见而已吧。”
她的声音平静,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在我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大概,有那么一瞬间——天城琉璃身着洁白绯袴巫女服的样子,在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显现了一瞬。
她静静地站在古老神社的廊下,或是幽深的林木之间,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清冷而神圣的气息。
她就像悬崖峭壁中孤傲绽放的雪莲一般,遗世独立,洁净不染尘埃,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近乎残酷的美。
而我,大概也像一个偏执的登山者,在漫长而寂寥的攀爬途中,只是偶然抬头,瞥见了那绝景的一瞬。
这一瞥,并未改变攀登的艰辛,却莫名地为这孤独的旅程,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宁神般的慰藉。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只是这样远远看着,就能让内心获得片刻的平静……
我想……我应该也可以……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时冲动,让我再次开口,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
“那个……天城。可以的话,也和我……”
“那是不行的。”
清冷、平静,却毫无转圜余地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来,精准而迅速地截断了我尚未完全说出口的请求。
“我……还没说完呢……”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被骤然打断的愕然。
就在这时,社团活动室的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拉开,打破了室内近乎凝固的空气。
白崎志穗兴冲冲地闯了进来,脸上洋溢着与午休时判若两人的灿烂笑容,仿佛之前天台的暴雨从未降临。
“呀!小八!琉璃亲!你们都在啊!”
我愕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她:“白崎?!你不是……回家了吗?”
白崎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嗯?我从来没说过我要回家啊?”
“那你刚才……”我更加疑惑。
只见白崎得意地扬起手中一张表格,声音雀跃:“我去找天城老师了!我决定正式申请加入这个‘特别课外活动部’!”
“哈——?!”我彻底愣住,这展开完全出乎意料。
“嘿嘿,”白崎笑着,几步凑到天城琉璃身边,语气亲昵,“这样一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每天和琉璃亲在一起活动啦!”
天城琉璃抬眸看了她一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异常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淡然:
“欢迎你,白崎同学。”
我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插曲,看着白崎那恢复元气、甚至更加高涨的热情,以及天城琉璃那近乎纵容的平静接受……
内心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这家伙……情绪转换得也太快了吧
不过,这片空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倒是因这阵“风”的闯入,被彻底吹散了。
白崎的正式加入,如同在这片原本只是我和天城琉璃两个孤岛对望的平静海面上,投下了一颗活力四射、永不熄灭的永动型太阳。
未来的社团活动时间,大概会充斥着白崎元气满满的噪音、天城琉璃偶尔无奈的叹息,以及我……我大概只会继续充当那个坐在最远处,试图在喧闹中维持一片阴影的背景板吧。
我望着已经凑在天城琉璃身边,开始叽叽喳喳讨论着“社团活动”具体该做些什么的白崎,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不抱任何乐观的预判。
这艘本就航行方向成谜的破船,如今又加上了一个能量过剩的船员。
也不知道我的青春,还会有多少罪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