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点45分。
讲台上，数学老师讲解三角函数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迹扭曲着，无法在脑海中形成任何有意义的公式。我的视线落在窗外，天空是单调的灰蓝色，几片云慢吞吞地飘过。
离中午放学还有大概十分钟，但我的思绪早已挣脱了课堂的束缚，盘旋在昨天那间空教室，以及那个惊慌的粉发身影上。
昨天发生的一切，像散落的拼图碎片，一旦强行拼凑在一起，便浮现出一个让我不得不去相信的轮廓——白石铃，极有可能就是那个VTuber柊柚希的“中之人”。
直接的证据？我确实没有。
但过多的巧合已经堆积成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
时间点严丝合缝：午休时分，正是柊柚希通常会开启杂谈直播的时间段；而在下午课前匆匆结束，也符合学生身份的限制。那个A班女生无意间透露的信息——“白石同学一到中午就不见人影”，更是给这个时间段打上了一个鲜明的范围。
最关键的是昨天空教室里的那一幕。
我推开门瞬间，她脸上那绝非寻常的惊惶，手忙脚乱操作手机的样子，以及那专门用支架固定的、显然并非用于普通通话或聊天的设备……那绝不是普通高中生午休时会有的姿态。
那是在隐藏什么，是在进行某种不希望被人知晓的“活动”。
至于为什么是虚拟偶像而非真人偶像？
很简单，她还是一个未成年人。
让未成年人以真实身份涉足偶像活动，引发的麻烦和关注度是任何一个想要平静生活的人都难以承受的。
选择虚拟形象，披上“柊柚希”这层皮套，无疑是最佳的保护色。
所以，虽然没有确凿的、能拍在桌上的证据，但逻辑的链条已经足够坚固。
白石铃，一年A班那个看起来有些冒失、会慌慌张张撞到人、连学生证丢了都后知后觉的女生，大概率，就是网络世界里那个用着甜美声线、扮演着活泼开朗角色的虚拟主播，柊柚希。
放学的电子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课堂最后的沉寂。
也意味着，那个可能正在某个空教室里，准备化身“柊柚希”的时间，再次到来了。
我还沉浸在那由巧合与推理构筑出的、关于白石铃与柊柚希的关联中，思绪如同缠绕的丝线，理不清却也扯不断。
直到白崎的声音像一束阳光，猛地穿透了这层思维的迷雾。
“小八！去不去社团活动室？”
我微微一怔，从座位上抬起头，正对上她那双总是带着活力的眼睛。
“嗯，走吧。”我站起身，将那些尚未厘清的念头暂时压下。
我们并肩走在通往旧校舍的走廊上，午休时分的人声逐渐被抛在身后。
到达那扇熟悉的社团活动室门前，我伸手拉开门。
熟悉的场景一如既往地映入眼帘：房间中央那张深色的长桌，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泛着沉稳的光泽；两旁靠墙屹立的木质书架上，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仿佛永恒的守卫；以及，那个总是静坐在长桌尽头，仿佛与这片静谧空间融为一体的身影——天城琉璃。
有的时候，我还真的会怀疑这家伙到底需不需要去上课。
这个无厘头的念头再次闪过脑海。
她似乎总是先一步抵达这里，占据着那个属于她的角落。
和白崎一前一后走进活动室。
白崎几乎是立刻就用她那特有的、毫不拘束的语调朝着那个安静的身影打起了招呼：“琉璃亲！我来了！”
天城琉璃从手中的书本上抬起视线，用她那平静无波的语调回应道：“贵安，白崎同学。”
白崎习惯性地拉开离天城最近的那张椅子坐了下来，随即从包里掏出了她的平板。
而我，则径直走向离门口最近的那个位置——那个专属于我的，既能观察室内全局，又能在必要时第一时间抽身离开的“老位置”。
活动室里，白崎已经开始对着平板写写画画，天城也重新沉浸在她的书本中。
一切如常，除了我脑海中那份无法与人言说的认知，正悄然改变着这片空间的空气密度。
我抬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圆形时钟，指针无声地移动，距离那个推测中的直播时间越来越近。目光不自觉转向白崎的方向，她正戴着耳机，指尖在平板上滑动，轻快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这家伙，明明昨天还因为直播中断而萎靡不振，今天倒是又一副没什么事了的样子。
一种微妙的、带着些许自找麻烦的预感在心底盘旋，但我还是开了口。
“那个……白崎。”
“什么事？小八？”她立刻抬起头，摘下一边耳机，圆溜溜的眼睛望过来。
“今天中午，不看吗？……”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看什么？”她歪了歪头，脸上是纯粹的疑惑。
“……就是，那个……柊柚希的直播。”说出这个名字时，我感觉舌尖有点僵硬。
空气安静了一瞬。
随即，白崎的眼睛像是被瞬间点燃的星辰，迸发出惊人的光芒。
她猛地坐直身体，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小八！难道说！你也对柚柚子感兴趣了吗？！”
那表情，活像是发现了稀有物种的保护主义者。
糟了……这反应过度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只能维持着那副惯常的、没什么波澜的表情。“嗯，嘛……算是有点兴趣……”这含糊其辞的回答连我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
“太好啦！”白崎欢呼一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一把抓起桌上的平板，手指飞快地滑动了几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搬起椅子，“哐当”一声就挤到了我的旁边。
熟悉的、带着她身上淡淡香气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又来了！
和前天一模一样的场景，如同无法摆脱的黄金体验镇魂曲一般，再次精准复刻。那过于接近的距离，那几乎要贴到我胳膊上的平板屏幕，那充满期待、闪闪发光的眼神……
不要靠近我啊——！
我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如同迪亚波罗在面对不知何时会反复重复的场景时、无声的呐喊与抗拒。
然而，我的面部肌肉依旧尽职尽责地维持着冷静的表象，只有嘴角可能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平板上，那个虚拟形象的直播间界面已经加载出来，背景音乐轻快地流淌着。白崎兴致勃勃地指着屏幕开始预热：“快开始了哦！今天不知道柚柚子会聊什么话题呢！小八你能感兴趣真是太好了！”
我僵硬地坐在原地，感受着身旁过于旺盛的活力和热情，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个笑容甜美的二次元形象上，心中五味杂陈。
“嗨嗨——麦克风测试，麦克风测试~嗯，听起来没问题呢！好啦，各位，今天中午的杂谈直播，就要开始咯！”
充满元气的电子合成音从白崎的平板里流淌出来，打破了活动室的安静。
虚拟形象的加载动画在屏幕上闪烁。
“柚柚子！柚柚子！柚柚子！小八你也一起来！”白崎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双眼紧盯着屏幕，嘴里跟着欢呼，甚至还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试图把我也拉进这狂热的应援中。
这家伙的精力……真是无穷无尽吗？
我微微后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无奈地开口：“呐，白崎，虽然现在问有些迟了……但是‘柚柚子’是什么意思？我记得她的名字应该是‘柊柚希’吧？”这个问题确实困扰了我一下，趁现在这个间隙问了出来。
“哦！是问爱称吧！”白崎的注意力终于从屏幕上短暂移开，兴奋地向我解释，“因为柚柚子觉得，让大家一直叫‘柊柚希’会比较有距离感嘛！所以她自己就想出了‘柚柚子’这个称呼！她说这样听起来不仅超级可爱，也会让大家感觉更亲近，没有隔阂哦！”
“是吗……我明白了。”
就在我们短暂交谈的功夫，平板屏幕上的虚拟形象终于完全加载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精致改良JK制服的灰白发色少女，手持一根点缀着星辰图案的魔法杖，形象可爱又带着点奇幻色彩，我顺便看了看直播间的订阅人数，有差不多五万左右的样子，算是已经有了一部分基础粉丝。
“大家——中午好！柚柚子来了哟！”那个经过调音、显得格外清脆活力的声音再次响起。
“柚柚子！中午好！”白崎立刻大声回应，还用力挥了挥手。
你这家伙到底是有多狂热啊……就算你现在打招呼，隔着屏幕的她也不可能听见就是了。
我忍不住在内心再次吐槽。
这时，直播间的弹幕开始滚动起来。
「柚柚子中午好！」
「柚柚子你终于来了~！」
「柚柚子我爱你！」
「柚柚子做我的老婆吧！」
刚开始的几条还算正常，是普通的问候。但越往后，弹幕的内容开始变得有些……不堪入目。后面那些，简直和性骚扰没什么区别了。
喂喂……你们这些家伙，敲下这些字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网络另一端、扮演着这个角色的“中之人”，大概率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悄然升起。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越过界限的弹幕，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而更让我感到些许动容的是，面对这些混杂的弹幕，柊柚希——或者说，屏幕背后的那个声音——依旧用她那标志性的、元气满满的语调，耐心而礼貌地回应着几乎每一条能看清的弹幕，仿佛那些不和谐的声音从未存在过。
真是了不得的敬业精神啊……或者说，是某种无奈的职业素养？
这份“专业”背后，需要背负的东西，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笑容灿烂的虚拟形象上，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昨天空教室里，那个惊慌失措、脸色苍白的粉发少女。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此刻重叠。
「说起来，柚柚子昨天怎么会突然下播呢？」
就在这时，一条显眼的弹幕恰好飘过屏幕上方，精准地戳中了这个关键问题。
我清楚地看到了那条弹幕，我相信，屏幕里的柊柚希也一定看到了。
一瞬间，整个直播间的气氛仿佛被这条弹幕点燃、带动，更多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出：
「是啊，昨天中午突然就下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柚柚子，是不是突然身体不舒服？」
「柚柚子，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请和我结婚吧！」
关心的询问与那些一如既往、令人不适的越界言论混杂在一起，快速滚动着。
身旁的白崎也皱起了眉头，带着担忧开口：“对啊，柚柚子昨天突然下播确实很奇怪，就好像……信号突然中断一样，一点预兆都没有。小八，你说柚柚子是不是突然遇到了什么急事啊？”
遇到我了还真是抱歉啊。
我在内心默默吐槽，一股混合着荒谬感和些许罪恶感的情绪悄然蔓延。
恐怕白崎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她口中那个导致“柚柚子”突然下播的“急事”——或者说，那个直接造成信号中断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她的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直播。
屏幕上的虚拟形象，那个灰白发色的JK少女，表情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凝滞，尽管那精致的建模面容依旧保持着可爱的微笑。
她握着法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啊哈哈……昨天的事情吗？”柊柚希的声音依旧元气，但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下的慌乱，“非、非常抱歉让大家担心了！昨天是……是……啊！是网络供应商那边突然出了点小问题！对，是线路故障！柚柚子这边也完全没办法呢，真是的，害得大家白白担心了一场，非常对不起！”
她双手合十，对着镜头做出了一个标准的道歉姿势，语气充满了歉意，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线路故障……吗？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也是处理这类突发状况最常用、最不容易被追问的理由。
弹幕里立刻飘过了许多表示理解和安慰的话语。
但我看着屏幕上那个努力维持着开朗笑容的虚拟形象，脑海中却无比清晰地回放着昨天空教室里，那个因为我的突然闯入而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手机，宛如惊弓之鸟般的粉发少女。
真是……辛苦的伪装啊。
为了维持“柊柚希”这个角色的完美形象，她必须立刻编造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将那个真实发生的、充满尴尬和风险的意外，彻底掩盖下去。这份在危机中迅速反应、并强行稳定情绪的职业素养，与其说是敬业，不如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直播继续进行。
白崎似乎完全接受了这个“线路故障”的说法，重新沉浸在了与“柚柚子”的互动中。
很快，今天中午的直播就在柊柚希元气十足的告别声中结束了。
白崎依旧恋恋不舍地盯着屏幕，看着那个虚拟形象挥手消失，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明天一定要再来哦”之类的话。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心里快速计算着。
现在过去，应该还能撞见她收拾东西离开。
趁着白崎还沉浸在直播余韵中，我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朝门口走去。
“我先走了。”
留下这句简短的话，我没等白崎回应，便拉开活动室的门，闪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没有犹豫，一路小跑着朝着旧校舍那一排空教室的方向而去。
脚步放轻，呼吸也刻意收敛，像是一个潜行的猎人，或者说，一个不愿惊扰目标的观察者。
接近那间熟悉的空教室时，我缓下脚步，借着走廊立柱的遮掩，远远地观察着那扇门。
果然，没过多久，那扇昨天被我莽撞推开的门，今天从里面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条缝。
先探出来的，是一头樱花般的桃粉色短发，发丝似乎因为刚才的“工作”而显得有些凌乱。紧接着，是白石铃那张小巧精致的脸。
她警惕地左右张望，那双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演出后的疲惫，以及更深处的、生怕被人发现的紧张。
在确认走廊前后都空无一人后，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她轻轻带上教室门，手里拿着那个可折叠的手机支架和她的书包，低着头，快步朝着楼梯口——也就是我大致所在的方向——走来。
她的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想要尽快逃离此地、回归“普通学生”身份的急切。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在走廊的阴影里，正有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从“柊柚希”变回“白石铃”的这一刻。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下午的课，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歪斜的光斑。
我单手支着下巴，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树梢，思绪却再次不受控制地缠绕回那个粉发少女身上。
我知道了她是柊柚希，又怎么样呢？
老实说，她并没有违反任何校规——虽然我压根也没仔细看过那本厚厚的校规手册就是了。
硬要说最夸张的地方，反而是她那一头樱花般的桃粉色短发。
不过，我们学校对学生染发这件事，似乎意外地宽容？毕竟……
思绪在这里打了个岔，一个清冷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
……毕竟，某某神社家的二小姐，那头简洁如雪的白发，不也好端端地存在于这所学校里吗？
霎时间，关于天城琉璃发色的疑问，如同水底的暗礁，再次浮上心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毫无疑问，天城老师和天城琉璃是亲姐妹。
天城老师的发色是纯粹的、常见的乌黑。
可天城琉璃……那从头到脚、毫无杂色的纯白，简直像是冰雪的精灵。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天生的？某种罕见的病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个疑问如同附骨之疽，至今仍在我脑海中盘桓不去。
它像是一个沉默的谜题，就摆在那里，却无人能解，或者说，无人敢去触碰。
恐怕，就算直接去问天城琉璃本人，最终能得到的，也只会是她那比冰刃更寒冷、比深海更幽邃的眼神作为回应吧。
我不由得想起之前那次不知轻重的、近乎于调侃的试探。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她投来的那道视线，依旧能让我脊背微微发凉，浑身不自在。
那不仅仅是冷漠，更像是一种……被触及了绝对禁区的、带着警告的疏离。
将飘远的思绪强行拉回，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白石铃的问题上。
所以，知道她是柊柚希，于我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这只是一个偶然窥见的秘密，一个他人精心维护的伪装。我没有立场，也没有兴趣去揭穿它。这不过是又一个证明人性复杂、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存的普通例证罢了。
心底某个角落，却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这份理所当然的“冷静”。
但我选择忽略了它，将目光重新投向讲台，试图将那个粉发少女和那个虚拟形象，连同关于白发的无解疑问，一起暂时驱逐出脑海。
窗外的云，慢悠悠地飘过，遮住了部分阳光，让教室内的光线稍稍黯淡了一些。
放学后，我再次踏入了那间熟悉的社团活动室。
拉开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幅熟悉的“构图”：白崎志穗正像只欢快的麻雀，围在天城琉璃身边，单方面地输出着今天在她班级里发生的种种趣事，语气雀跃。
而天城琉璃，则像一尊精致的雪雕，安静地坐在那里，被迫接受着这番言语的“炮火洗礼”，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缺乏明显情绪波动的表情。
对于这种几乎成为日常的景象，我早已见怪不怪。
“小八，你来了！”白崎眼角的余光瞥见推门而入的我，立刻分出了一部分热情，朝我打了个招呼。
我点了点头，用一贯平淡的语调回应：“嗯。”
而天城琉璃，她的视线甚至连一丝偏移都没有，依旧定格在不知名的远方，或者说，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老实说，我并非没有见过她稍微放松、甚至可能算是“不带伪装”的样子。印象里，她似乎……也曾经对我有过极其简短的、算不上招呼的示意？嗯，大概……是有的吧。
但这一切，都在我上次那个带着些许调侃意味、试探性地问及她与天城老师关系之后，彻底改变了。
她对我的态度，仿佛瞬间跌回冰点，甚至比初识时更加疏离，回到了那种近乎视而不见的、最初的状态。
我默不作声地走到那个靠近门口、专属于我的位置坐下。
身体陷进椅子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了天城琉璃。
更准确地说，是飘向了她那头异于常人的发丝。
那头轻飘飘的，薄如蝉翼的白发。
它不像老年人的苍苍白发，带着枯槁和衰败的气息，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剔透的、带着冰冷光泽的纯白。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仿佛能被那极致的白色反射出去，泛着一种不真实的、微弱而清冷的光晕。
这头发颜色，实在是太醒目，太不寻常了。
它像是一个无声的谜题，一个烙印在她身上的、可见却不可触及的秘密。
它与她那位黑发姐姐的对比，与她周身散发出的沉静又疏离的气质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异常感。
这到底……
疑问再次不受控制地在心底滋生。
但我知道，这注定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至少，从天城琉璃那里，我无法得到任何解答。
那头白发，仿佛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特征，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围的世界，包括我在内，清晰地隔绝开来。
“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
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骤然打破了活动室的沉寂。天城琉璃的视线不知何时已从虚无处收回，正笔直地看向我。那通透的浅色眼瞳里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锐利，仿佛早已察觉我那不受控制、流连在她白发上的目光。
就像做了亏心事被当场抓获，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目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移开，转向一旁的窗户，带着几分拙劣的逞强，生硬地回答道：“没什么。只是在看窗户外面罢了。”
天城琉璃静静地看了我两秒，既没有质疑，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好奇。
她似乎只是确认了我没有开口解释的意向，便如同闭合一本无关紧要的书，重新将视线低垂，回到了那种隔绝外界的静谧状态中。没有追问，没有不悦，只是彻底的、漠不关心的终止。
果然……还是这样。
就在我以为这个话题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便彻底沉底时，白崎的声音却欢快地插了进来。
“说起来，琉璃亲的头发，是白色的呢！”她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充满了纯粹的赞叹，“很漂亮哦！像白雪一样，闪闪发光的感觉！”
干得漂亮，白崎！
我内心几乎要为她这记精准的直球喝彩。
我知道，天城琉璃对白崎的态度，终究是与其他所有人不同的。
那份冰冷的屏障，在面对白崎那毫无阴霾的热情时，总会产生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这是唯一可能撬开一丝缝隙的机会。
白崎毫无心机地将话题直接对准了那头神秘的白发。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期盼着能从那双薄唇中，听到哪怕一星半点关于这异常发色的解释，无论是天生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然而——
天城琉璃只是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雪白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眼神。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用那特有的、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调，轻声回应：
“……是吗。谢谢你。”
没有解释，没有延伸，甚至没有肯定或否定这头发的特别。
只是一句礼貌的、将一切探究都隔绝在外的客套话。
……最终，还是不行吗。
期待落空，一种无力的感觉悄然蔓延。那道屏障，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固。无论是我的试探，还是白崎那纯粹的赞美，都无法真正触及核心。
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无用的好奇与些许挫败感强行压下。
既然无法得知，便不再强求。我站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么，我就先走了。”我朝着她们的方向，用平常的语气说道，“明天见。”
白崎元气十足地回应：“嗯！明天见，小八！”
天城琉璃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听到了。
我拉开活动室的门，走了出去，再次将门轻轻带上。
走廊的光线比室内明亮，却驱不散心头那团关于白发的迷雾。
我迈开脚步，将那个白发少女和她的秘密，暂时留在了身后那片静谧的空间里。
隔天的中午，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活动室。
我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样，在角落里安静地度过午休，或者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然而，这个计划很快就被白崎志穗高涨的热情彻底粉碎。
“小八！快来快来！柚柚子要开始了哦！”她兴冲冲地朝我招手，脸上洋溢着发现同好般的喜悦，不容分说地将平板电脑转向我这边的位置。
看样子，她完全误会了，以为我对那个虚拟主播产生了兴趣。
我张了张嘴，本想用一句“没什么兴趣”搪塞过去，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在空教室里惊慌失措的粉发身影，以及她拼命维持“柊柚希”这个完美形象时的样子。
……算了。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让我最终没有推脱。
我沉默地挪动椅子，坐到了白崎旁边，算是默认了这次“共同观看”。
几乎是在固定的时间点，一阵轻快的前奏音乐响起，紧接着，柊柚希那经过处理的、格外清脆元气的电子合成音从平板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
“大家——中午好！柚柚子的中午杂谈时间，又要开始了哦！”
尽管是电子音，但那努力营造出的开朗和活力依旧极具感染力。
白崎立刻进入了状态，像听到了某种信号，开始跟着节奏轻轻摇摆身体，嘴里甚至哼起了她自己编的、调子有些奇怪的“柚柚子应援歌”。
“柚柚子！柚柚子！”她小声地喊着，双手还配合地轻轻拍着节奏。
哎……
我在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老实说，在此之前，我一直下意识地认为，会如此狂热地追捧虚拟偶像、在屏幕前独自欢呼雀跃的行为，大概率是那些年过三十、生活寂寥的孤独大叔才会有的专利。
然而，现实却是我身旁坐着一位年仅十七岁、青春洋溢、甚至在普遍认知中可以被归类为“美少女”的同龄人，正以丝毫不逊色的热情投入其中。
抱歉呢，大叔们。
以前是我刻板印象了。
我的内心，莫名其妙地向着某个不知名、也根本不存在的“大叔群体”道了个歉，仿佛在为自己过去的狭隘认知进行忏悔。
平板屏幕上，那个灰白发色、手持星杖的虚拟JK形象正活泼地做着开场动作，回应着滚滚而来的弹幕。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建模上，看到的却仿佛是另一个少女，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努力扮演着另一个自己的身影。
直播平稳地进行着，节奏和内容与以往并无二致，无非是“柊柚希”用她那精心调校过的元气声线与弹幕进行着各种互动，回答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偶尔配合着虚拟形象做出可爱的反应。
白崎依旧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呼或笑声。
而我，在最初的微妙情绪过去后，逐渐感到一丝乏味。
这种单向的、刻意营造的欢乐，对我而言实在缺乏吸引力。就在我的视线开始有些游离，思绪即将飘向别处时——
一条弹幕，突兀地、清晰地滑过了屏幕上方：
「难道说，柚柚子小姐，其实还是学生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原本流畅的直播节奏。
屏幕上，那个一直保持着活泼姿态的虚拟形象，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连那经过处理的、通常毫无滞涩的电子音，也出现了短暂的、约半秒的沉默。
她似乎忘了要继续回答前一条弹幕提出的、关于喜欢什么口味冰淇淋的轻松问题。
这极其短暂的停滞，或许在普通观众眼里只是小小的卡顿或延迟，但在我眼中，却像是窥见了一层薄冰之下，骤然收紧的涟漪。
……触及到敏感区域了啊。
我几乎能想象到，屏幕另一端，那个躲在空教室里的粉发少女，此刻正如何瞪大了眼睛，心脏如何因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疑问而猛地一缩。
学生身份，这无疑是中之人最需要保护的现实信息之一，是绝不能轻易暴露的底线。
直播间的气氛，似乎也因这瞬间的凝滞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连身旁的白崎，也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她会如何回应？
老实说，虽然柊柚希的人气算不上顶流，但实时观看的人数也绝不算少。
那条关于学生身份的弹幕，像是一滴冷水滴进了滚油里，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更多的弹幕开始跟风追问，屏幕上的文字滚动速度明显加快了：
「柚柚子小姐居然还是学生吗？」
「难道说其实是JK？！好耶！」
「不不，看这可爱程度，一定还是JC吧！」
「小学生！一定是小学生吧！小学生什么的最棒了！」
喂喂……这后面几条弹幕，简直充满了犯罪般的气息啊。说是小学生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这又不是什么型月旗下以小学生魔法少女为卖点的作品！
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混杂着无力感涌上心头。
网络这层匿名的外衣，总是能轻易地将人性中某些不堪的窥探欲和恶意放大。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并非所有观众都是如此。
一些较为理智的弹幕也开始出现，试图维护直播间的秩序和柚柚子的隐私：
「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吧！」
「请不要随意窥探虚拟主播中之人的秘密！」
「柚柚子别理他们！」
然而，这些善意的声音，在越来越多好奇与恶趣味的追问中，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最让我在意的是，屏幕上那个虚拟形象，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没有回应，没有动作，甚至连背景音乐都仿佛变得突兀起来。
原本流畅的杂谈直播，此刻陷入了诡异的停滞。
老实说，柚柚子已经有一分钟没说过话了……
这异常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能说明问题。我大概能想象得出来，此刻在那间空旷的、光线微弱的教室里，白石铃的样子——
她恐怕正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滚动的、越来越失控的弹幕，脸色苍白，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和无措。
原本为了直播而精心调整好的、元气满满的表情早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秘密可能被戳穿的恐惧。
她或许正用力咬着下唇，手指冰凉甚至有些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是强行否认？还是含糊其辞？无论哪种选择，在如此密集的追问下，都可能越描越黑，引发更大的猜测。
被逼到墙角了啊……
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尽管告诫自己这与我无关，但目睹这种单方面的、基于恶意的“围猎”，还是让我感到一阵不适。
白崎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哼唱的“柚柚子之歌”早已停下，有些担忧地小声嘀咕：“咦？柚柚子怎么了？是网络又卡了吗？”
网络卡顿？恐怕不是。这分明是白石铃心态的“卡顿”。
屏幕上的沉默还在持续，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直播间的气氛，正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滑去。
就在我以为局面已经无法挽回，那个秘密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撬开一道缝隙时——
屏幕上静止了足足一分钟的虚拟形象，忽然动了。
“那个——大家——不要吵架了哦！”
柊柚希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经过处理的、甜脆元气的语调，但若仔细分辨，似乎能听出一丝极力压抑后的、细微的颤抖。
她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关于“学生身份”的问题，而是用一种近乎童话般的、充满幻想色彩的方式进行了回应：
“柚柚子呢，是魔法少女哦！”她宣布道，虚拟形象的嘴角扬起一个更加灿烂、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网络上是魔法少女！在现实生活中也是魔法少女哦！”
说完，屏幕上那个灰白发色的JK立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双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闪烁着星星特效的爱心。
「魔法少女！好耶！」
「我懂了！柚柚子无论在哪里都是魔法少女！」
「柚柚子！柚柚子！」
「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魔法少女柚柚子！」
弹幕的风向，如同被魔法操控一般，迅速发生了转变。
那些追问现实身份的、充满恶意的言论，瞬间被新一轮的、更加狂热的应援和关于“魔法少女”的玩梗所淹没。危机，就在这看似幼稚却无比精准的回应中，被巧妙地化解了。
总算是……稳住了？
我靠在椅背上，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尽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应对得非常漂亮。
用“魔法少女”这个人设作为挡箭牌，既没有正面否认也避免了撒谎可能带来的后续麻烦，又将话题引向了轻松、虚构的方向，完美地迎合了粉丝的期待，堵住了好事者的嘴。
真是……不得了的机智。
无论是哪种，都证明了屏幕背后的那个少女，在扮演“柊柚希”时，所拥有的专业素养和强大的心理调整能力。
她成功地守住了那条界限，将“白石铃”牢牢地保护在了“柊柚希”这层光鲜亮丽的面具之后。
白崎也像是松了一口气，重新活跃起来，跟着弹幕一起喊着“柚柚子！魔法少女！”，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分钟从未发生过。
直播继续了下去，气氛恢复了之前的欢快。
但我看着屏幕上那个比着爱心、笑容完美的虚拟形象，心中却难以完全平静。
这一次是稳住了，那下一次呢？
这份游走在暴露边缘的职业生涯，对她而言，究竟是梦想的舞台，还是一道日益收紧的枷锁？
我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过于灿烂的笑容。
直播在柊柚希元气满满的告别声中准时结束。
白崎依旧对着已经变暗的屏幕，一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模样，嘴里还念叨着“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但我此刻没有心思沉浸在那种氛围里。
那个粉发少女在直播中被迫沉默的一分钟，以及她最后那句带着颤抖的“魔法少女”宣言，像一根细刺，扎在意识的某个角落。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依旧沉浸在余韵中的白崎，转向一旁安静合上书本的天城琉璃。
“天城，”我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急促，“如果白崎在预备铃响了之后，还没有打算去上课的话，就拜托你了。”
天城琉璃抬起那双冰晶般的眸子，看了我一眼，没有询问，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她明白我的意思，也习惯了这种偶尔由我单方面发起的、看似突兀的行动。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我转身拉开活动室的门，径直走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有学生开始零星地走动，为下午的课程做准备。
但我没有走向自己的教室，而是朝着那间我知道此刻一定有人在里面的空教室走去。
午后的阳光将我的影子在廊下拉得很长。脑海里盘旋着直播结束时那条依旧在讨论“魔法少女”的弹幕，以及更早之前那些充满恶意和窥探欲的质问。
仅仅靠扮演“魔法少女”，真的能一直守护住秘密吗？
下一次，再遇到更尖锐的问题，她还能如此巧妙地化解吗？
那个躲在空教室里的身影，在直播结束后，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依旧在因为刚才的危机而心有余悸？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驱使我加快了脚步。
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目标明确——那间包裹着白石铃，不，是包裹着“柊柚希”所有秘密的教室。
我几乎是跑着穿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走廊，心脏在胸腔里敲击出急促的鼓点。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直播结束时那故作轻松的背景音乐，眼前却不断闪现那条引发风暴的弹幕，以及随后长达一分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以呢？我去了又能说什么？
自我怀疑的冰冷声音如同鬼魅，再次在脑海中尖锐地响起。
“你没事吧？”——这种廉价的关心，对于刚刚在网络上经历了一场无声围猎的她而言，有什么意义？
还是说，“别理那些弹幕”？——这种轻飘飘的安慰，无异于隔靴搔痒，甚至可能显得高高在上，完全无法理解她所处的困境。
每一个设想中的开场白都显得如此苍白、多余，甚至可笑。
我以什么立场去关心？一个偶然撞破她秘密的、近乎陌生的高年级前辈？
我的出现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提醒，提醒她那个险些失守的秘密，提醒她那份不得不伪装的生活。
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满足我自己那该死的、无法彻底泯灭的“伪善”冲动？
思绪如同乱麻，尚未理清，双脚却已经凭借着记忆和一股莫名的推力，将我带到了那间空教室的门前。
熟悉的木门紧闭着，像一道沉默的界限。
门内，是那个独自消化着直播后遗症、努力从“柊柚希”变回“白石铃”的少女。
门外，是犹豫不决、内心充满了矛盾与自我质问的我。
我的手抬起，悬在门把上方，指尖几乎能感受到木质门把上冰凉的触感。
只要轻轻用力，推开这扇门，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可是，我的动作停滞了。
我这么做，是否正确？
这个疑问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拖住了我的手腕。
闯入她的“安全屋”，是否会让她更加惊慌？我的关心，是否会被视为一种怜悯，或者更糟，一种威胁？
保持距离，冷眼旁观，这才是我一贯的信条。
这才是我为自己设定的、最能避免麻烦和伤害的生存方式。
然而，脑海中却闪过她直播中那一分钟的沉默，以及那句带着颤音的“魔法少女”。
那不仅仅是虚拟角色的一次危机公关，更是一个真实少女在努力保护自己时的挣扎。
就在这犹豫不决的瞬间，仿佛是对我内心挣扎的回应——
“咔哒。”
门，从里面被轻轻推开了。
毫无预兆地，我与门后的人四目相对。
是白石铃。
她显然准备离开，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收起的、直播结束后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委屈？
在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我时，她那双大眼睛猛地睁大，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她愣了一秒，脸上的惊讶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恍然和了然的情绪取代。
她微微低下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了一切般的平静，开口说道：
“前辈……你在这里的话……我想，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她直接越过了所有试探和伪装，将那个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摊开在了这安静的走廊空气里。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叹息，飘散在午后的走廊里。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释然的表情。那感觉，不像是秘密被戳穿的恐惧，更像是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开后，带着疲惫的安心。
她指的是哪一层“知道”？是刚刚直播里被追问的学生身份，还是我撞破了她就是柊柚希的这个更大的秘密？
我的沉默，似乎被她解读成了另一种含义。
“前辈倒是什么都不说呢……”她抬起眼帘，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算不上笑容的弧度，“……真温柔啊。”
那语气，带着一种仿佛一触即碎的脆弱感，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温柔？不，这只是……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介入，如何应对。
我只是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来到这里，仅此而已。这与温柔毫无关系。
然而，她那副像是勉强撑过了一场风暴、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那种在困境中独自挣扎、最终险险过关后，露出的混杂着庆幸与疲惫的神情……
我似乎……以前也在什么地方见过……
记忆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但模糊不清，无法捕捉。
在她那句“温柔”的评价之后，空气再次陷入凝滞。我不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那个…柊——白石同学，”我有些生硬地转换了称呼，最终还是只能用最公式化、最浮于表面的词语问道，“你……没事吧？”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感到了它的苍白无力。
怎么可能没事？刚刚经历了一场针对现实身份的网络窥探，在成千上万的观众面前被迫沉默了一分钟，最终靠着“魔法少女”的童话借口才勉强脱身……这样的经历，怎么可能用一个简单的“没事”来概括。
但我贫瘠的词汇和固有的疏离，让我只能挤出这样干巴巴的问候。
我站在这里，像一个误入他人舞台的观众，手足无措，连一句像样的台词都说不出口。
白石铃摇了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刚才稍微明朗些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她像是在说服我，又更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用那种刻意维持的、属于“柊柚希”的轻快语调回应道：
“没事的哦，没事。毕竟我是‘柊柚希’嘛。”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身份，仿佛再一次为自己带上了面具。
“我刚才也说了，网络上我是魔法少女，在现实生活中，我也是‘魔法少女’哦。”
她特意在“现实生活中”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少许语气，同时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那个动作，形成了一种令人心碎的矛盾感。
魔法少女……吗？
这个词语，在直播中是巧妙化解危机的童话盾牌，但在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更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一个她必须独自扛起的、与现实对抗的宣言。
她似乎在告诉我，也告诉自己：无论现实多么令人疲惫和难堪，作为“柊柚希”，作为粉丝眼中的“魔法少女”，她都必须“没事”，必须永远保持元气和完美。
这份强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坚强”，比任何眼泪和哭诉都更让人感到压抑。
我看着她，那句“真的吗？”在喉咙里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戳穿这层用来自我保护的薄壳，未免太过残忍。
“……是吗。”我最终只是干涩地应了一声，目光从她努力微笑的脸上移开，落在了空教室敞开的门内。
那里，折叠手机支架还孤零零地立在窗边的课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那就好。”我补充道，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也无法承载此刻弥漫在我们之间的、那份沉重的“有事”。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欠身，算是道别，然后便低着头，快步从我的身边走过，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渐行渐远。
我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脑海中回响着她那句“在现实生活中也是魔法少女”，以及她强装无事的神情。
所谓的“魔法”，就是独自消化所有委屈和恐惧，然后在人前永远保持微笑吗？
这或许，是比任何虚拟形象都更加不真实的……魔法。
我望着她那略显仓促、逐渐远去的背影，粉色的发丝在穿过走廊窗户的光束中微微晃动，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这句带着些许无力感的话语，终究只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没有化作声音追上去。
“柊柚希”是完美的、元气的、无所不能的“魔法少女”。
但“白石铃”呢？那个会慌张撞到人、会弄丢学生证、会在空教室里被吓得脸色苍白的普通一年级女生，她难道就没有喊痛、示弱的资格吗？
将真实的感受和困境，隐藏在另一个身份塑造的“坚强”之后。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孤独？
我站在原地，走廊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阳光中漂浮的微尘。
那间空教室的门还敞开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在这里的、关于两个身份的挣扎。
最终，我也只是转过身，朝着与自己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份未能说出口的话，连同对那强撑笑容的理解与些许悲哀，一同被封存在了午后的寂静里。
什么时候，你可以用“白石铃”的身份和我对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