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我独自躺在独居公寓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纹,昨日下午医务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浸透四肢百骸。
脑海里清晰地回放着天城琉璃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罕见地燃起愠怒,声调拔高地质问我。
以及白崎志穗那紧随其后、满是担忧的附和。
“……抱歉。让你们两个人费心了。”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可是,我现在……还不能说。”
那句话像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立在了我们三人之间。
我清楚地看到,天城眼中那簇因关切而燃起的火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迅速熄灭,转而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深深失望的情绪。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原来……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她就用那样的眼神,与我对视了漫长的几秒钟。
那几秒里,沉默的重量几乎要将我压垮。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漠然地移开了视线,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封冻回那副冰冷的躯壳之下。
自那之后,我们三个人之间,再没有任何对话。
医务室里的空气凝固成了冰块。
我们像三座孤岛,被尴尬和未解的隔阂分隔着,直到白石的父母匆匆赶来,带着担忧和疑惑接走了他们依旧虚弱的女儿。
等到白石铃离开,我们三人也仿佛失去了继续停留的理由,彼此间连一句道别都没有,便沉默地、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了。
将脸埋进枕头,鼻腔里充斥着洗衣液残留的、廉价的薰衣草香气。
我成功地守住了白石铃的秘密,代价却是……推开了或许仅有的、可能称之为“同伴”的存在。
这份所谓的“坚持”,究竟是正确的守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和懦弱?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摸索着拿起床头嗡嗡作响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天城老师”的名字。
周六的早晨被打扰,让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按下接听键,听筒里立刻传来了天城老师那总是带着几分爽朗、与她那妹妹截然不同的声音:
“喂喂,八坂,起来的话就吱一声~”
那语调轻快得仿佛能驱散周末的懒散。
我沉默了一秒,然后,真的只是遵从字面意思,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近乎机械的语调回应道:
“吱。”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即传来天城老师带着笑意的揶揄:“什么啊,这不是有心情开玩笑了吗。”
心情好?或许吧,至少比昨天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要好一点。
“所以,老师您有什么事吗?”我决定切入正题,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今天是周六吧……容我提醒您,我是不加班主义。”
“臭小子,嘴巴还是这么能说会道。”天城老师笑骂了一句,但语气随即变得稍微正经了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可惜,这个周六你可是要‘义务加班’了哦。”
这个词让我瞬间警觉起来。能让天城老师在周末特意打电话过来,并且用上这种说辞的事情……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天花板,脑海中闪过昨天医务室里那张苍白的脸。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双脚已经站在了一扇气派的、带着精致铁艺雕花的院门前。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清新的气息。
我的目光,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几乎是目瞪口呆。
白石同学的家……与其说是普通的住宅,不如说是一座坐落在安静街区里的、独立而优雅的小型花园洋房。
诺大的庭院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精心修剪的灌木簇拥着蜿蜒的步道,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在阳光下静静绽放,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的、带有喷水池的欧式景观。
主体建筑是浅色的外墙,搭配着深色的屋顶,窗户宽敞明亮,透出一种低调却不失格调的精致。
这……
与我那间狭窄的、只有基本功能的独居公寓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有些失语。
“总之,白石的父母和我打电话过来,白石同学似乎想见你,她的情绪虽然稳定了不少,但是只有这一点不容退让。”
天城老师在电话里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及随后发到我手机上的,这个详细得有些过分的地址。
白石同学的家……应该,没有走错吧……?
我低头再次核对了手机上的门牌号,确认无误。
一种微妙的、混杂着拘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心跳,终于抬起手,按响了那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门铃。
门铃下方的嵌入式显示屏倏地亮起,泛起柔和的蓝光。
一个略显电子化、但依旧能听出是成年女性的声音传了出来:
“您好,请问您是?”
声音礼貌,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盘问”,我喉咙有些发紧,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才尽量保持平稳地回答道:
“那个……你好,敝姓八坂。”
“是吗!八坂先生吗?”屏幕那头的声音瞬间变得热情而急切,仿佛一直就在等待这一刻,“您终于来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眼前那扇看起来沉重而牢固、之前一直紧闭着的雕花铁艺大门,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电驱动声,缓缓地、自动地向内打开了,露出了后面那条通往主屋的、修剪整齐的庭院小径。
这份过于迅速和热情的回应,反而让我心中那份微妙的不安感又加重了一分。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才迈开脚步,踏进了这片与我日常格格不入的、精致得如同画卷的领域。身后,大门又无声地缓缓合上。
就这样,我怀着几分忐忑,沿着洁净得反光的石板小径,终于走到了这座气派的洋房正门前。纯白色的门廊下,已然有两位穿着整洁黑白女仆装、仪态端庄的女性静候在此。
其中一位微微上前半步,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得体微笑,开口道:”请问是八坂先生吗?小姐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我听出来了,她就是刚才在门口对讲屏幕里说话的女性。
“你、你好。”我的声线不受控制地透出紧张,与这周围游刃有余的优雅氛围格格不入。
两位女仆没有再过多寒暄,只是默契地同时侧身,动作轻柔而同步地,缓缓推开了那扇看起来就十分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深色木制家门。
随着门扉的开启,家中的景象,如同缓缓展开的奢华卷轴,一点点地、却又不容抗拒地,尽数映入我的眼底。
挑高的门厅,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从巨大水晶吊灯上洒落的柔和光辉。
宽敞的客厅延伸开去,摆放着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欧式家具,精致的艺术品点缀在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那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庭院景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雅的香氛气息。
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富有和品味。
而此刻,宽敞明亮的客厅中央,一位穿着优雅得体、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性正端坐在沙发上,她的坐姿娴静。她的身旁,一位穿着笔挺黑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执事模样的男士,正姿态标准地静立一旁,神情肃穆。
见门被打开,那位优雅的女性立刻站起身来,步履轻盈却又不失稳重地朝着我走了过来。
我知道,她是白石同学的母亲。昨天在医务室的时候,我们曾短暂地见过一面。
总之,暂且就称呼她为白妈妈吧。
白妈妈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歉意与感激的微笑,对我柔声说道:“抱歉呢,八坂同学,周六还要特意把你请过来,打扰你的休息了。”
我连忙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些:“不,请别这么说。白石同学的事情我也很担心,” 我顿了顿,坦诚地补充道,“老实说,我也很在意她现在的状况。”
总而言之,我将能想到的客套话全部说了一遍,但是,我担心白石同学的情况并不是假的。
白妈妈闻言,眼睛微微弯起,流露出真切的高兴神色:“哎啦,真是个体贴又有教养的好孩子,听到你这么说,真令人高兴。”
她的赞美很真诚,但我却莫名地感到一丝不自在,并不是因为这份赞美是假的,只是源于我本身那变扭的性格。
“那个,我是听天城老师说,白石同学想见我,所以我才过来的。请问她现在是否方便呢?”
我迅速切入正题,将对话拉回核心。独自置身于这过于奢华的环境,面对白石同学的母亲,让我只想尽快完成此行的目的。
白妈妈闻言,了然地笑了笑,语气温和:“嗯,是呢。小铃的话,她现在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她稍作停顿,目光带着某种期待看向我,自然而然地提议道,“怎么样,八坂同学,上去看看她吧?”
那当然是好——个鬼啊!
内心几乎是瞬间发出了尖锐的爆鸣。
让我独自一个人进入一个女孩子的房间?!
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危险好吗?!
且不论这本身就可能引发误会,单是想象一下那种密闭空间内独处的尴尬。
我的表情大概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尽管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眼神里的抗拒和慌乱恐怕难以完全掩饰。
我张了张嘴,想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推脱,比如“这不太合适”或者“就在客厅见面也可以”,但在白妈妈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注视下,那些话又卡在了喉咙里。
怎么办……直接拒绝会不会显得太失礼,而且……她确实是因为想见我才让我来的。
就在我内心激烈挣扎、进退两难之际——
“八坂前辈……?”
一阵熟悉而略带虚弱的声音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我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穿着宽松睡衣的白石铃,正扶着楼梯的扶手,站在台阶上望着我。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身形看起来也比之前更单薄了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眼神已经不再是昨天那样空洞无神,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确认般的光亮。
“小铃!你怎么起来了?”白妈妈见状,立刻担忧地轻呼一声,快步走上楼梯,扶住了女儿的胳膊,“医生说你现在需要多休息,不能随便乱动。”
我站在原地,看着楼梯上的少女,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迅速调整好了姿态。我朝她的方向微微颔首,用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不失礼貌的语气打了声招呼:
“白石同学,你好。”
“八坂前辈,你真的来了……”
楼梯上的少女用一种带着明显哭腔的、颤抖的语调说着,那双大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仿佛随时会凝结成泪珠滚落。
这句话,配上她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紧张起来,大脑飞速运转。
我姑且……应该没有做什么会让她想哭出来的事吧?
是打招呼太生硬了?还是我出现在这里本身让她感到为难了?我僵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尽量放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回应道:
“啊……嗯。因为天城老师说你想见我。”
然而,白妈妈则是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叹道:“男孩子啊,在这一点上不开窍可不行呢。”
她的话语里似乎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但我此刻混乱的思绪如同缠结的线团,完全无法理解她话中的“言外之意”。
不开窍?指什么?
现在显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总之,在白妈妈的搀扶下,白石同学顺从地、慢慢地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重新在床上躺了下来。
她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我。
我跟着她们来到房间门口,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框边停顿了一下。
房间内部是充满少女气息的布置,整洁而温馨。
我跟着走了进去,下意识地就想像之前在那间空教室一样,直接坐在床边干净的地板上——那样似乎更随意,也更能让我感到自在。
“八坂同学,”白妈妈却温和而坚定地阻止了我,指了指床旁早已准备好的一张舒适的扶手椅,“请坐这里吧,地上凉。”
我犹豫了一下,在白妈妈带着笑意却不容拒绝的注视下,最终还是依言坐到了那张椅子上。位置离床铺不远不近,既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状态,又保持着一个不会令她感到压迫的距离。
“是吗……那就失礼了。”
白妈妈将白石同学安顿好后,带便悄然退出了房间,还顺手将门轻轻带上了。
“咔哒。”
门锁合拢的细微声响,在这突然变得私密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几分。一个生理健全的男性,和一个正处于花季、此刻还显得格外楚楚可怜的少女,就这样独处一室?就在她的卧室里?
喂喂……现在这到底是什么剧情发展?
这家人……能不能对自己的女儿有点最起码的安全意识?!
内心疯狂吐槽,表面却只能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坐姿,只是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不自在。
“八坂前辈……”
白石同学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寂静。
她的声线听起来比昨天在医务室时确实多了几分活力,不再那么气若游丝,但与直播时那个元气满满、仿佛能照亮整个屏幕的“柊柚希”相比,依旧显得苍白无力,像是耗尽了电池的玩偶,勉强发出的微弱声响。
我收敛起内心的纷乱思绪,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轻声回应:
“怎么了,白石同学。”
“抱歉,八坂前辈,因为我的任性,还要麻烦你过来一趟。”
白石同学对我开口说道。
“不,没什么,老实说,我也跟想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如何。”
我摇摇头,示意她不用在意。
“已经比昨天好很多了,谢谢你,前辈。”
我望着白石同学那张精致小巧的脸,但是现在看起来却是如此憔悴。
我的内心那个冰冷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你看,明明你有能力可以在事发之前阻止她遭受这一切,可是你在做什么呢?袖手旁观?冷眼审视?你看看她,现在这张脸上失去了光彩,变得如此憔悴,是不是你的一再犹豫、你的‘保持距离’信条一手造成的呢?还有白崎的事,如果你当初没有接受那个帮助看轻小说的委托,白崎到现在至少还可以保有一丝对森田的、或许天真但至少不痛苦的念想,不是吗?全部都是你的错啊,八坂良平,你的存在,你的介入,哪怕动机里掺杂着所谓的‘善良’,最终带来的也只是更多的痛苦和混乱。”
我避开了她带着歉意的目光,喉咙有些发紧,最终只是干涩地回应道:
“是吗,你没事就好。”
短暂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仿佛能听到尘埃在阳光中漂浮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至少……不能让她独自承担开口的压力。但话语在喉咙里翻滚了几圈,又被我咽了回去——现在开口,合适吗?会不会又触及她的伤口?
“那个,白石同学……”
“前辈!我……”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一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
“啊,嗯,”我有些仓促地示意,“白石你先说吧。”
“不,前辈才是。”她微微低下头,声音细弱。
“没事的,”我坚持道,将主动权让给她,“白石你先说吧。”
见我态度明确,她不再推脱,轻轻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感激、后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前辈,谢谢你……昨天,如果不是你……恐怕我现在,早就已经……”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没有说完,但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和瞬间蒙上水汽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大概猜得到。那种被全世界恶意围攻、连最后庇护所都被摧毁的状态下,如果没有人找到她,给她一点支撑,恐怕真的会直接精神崩溃吧……
一股沉重的责任压上心头,伴随着那份熟悉的自我质疑。
“我只是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选择而已,白石同学。”我试图将这份帮助轻描淡写,不值得她如此铭记。
“不,”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执拗,“我很清楚……换做是其他人,根本不会对我伸出援手……只有前辈你……”
她的话,让我想起,昨天医务室里,她那位班主任那充满鄙夷和不屑的嘴脸,那些恶意的揣测和诽谤,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的心不由得再次狠狠一紧。
那种被孤立、被误解、甚至被身边本该教导保护自己的人背刺的寒意,我几乎能通过她的话语感同身受。
我想开口问她,那个女人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恶毒的言论是否有根据?她在学校里,到底还承受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压力?
但话到嘴边,我又犹豫了。
现在开口……合适吗?在她刚刚情绪稍微稳定,主动向我表达感谢的时候,立刻去追问那些可能更残酷的现实?这会不会像是在她刚刚结痂的伤口上,又残忍地撕开一道新的口子?
我看着床上那张依旧憔悴的脸,那双正望着我、带着微弱希冀的眼睛,将所有冲到嘴边的疑问,又一次艰难地、沉默地咽了回去。
“前辈刚才想说什么呢?”
白石铃开口问道,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却又努力地想看向我。
我看着她那样的眼神,那是一个刚从绝望深渊被拉回来的人,眼中残存的惊恐与一丝微弱的、对新生的希冀。
这让我原本准备好的、更委婉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犹豫再三……我决定还是说出来。
“抱歉……白石同学。”我垂下视线,声音低沉。
“为什么前辈要对我道歉?”她的语气里带着真切的不解。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出积压在胸口的巨石。
“白石同学,你也许不知道,其实……”我将这几天的观察和推测,尽可能清晰、却也不带多余渲染地告诉了她。从注意到直播时间与学生作息的吻合,到昨天那条弹幕出现时我内心的警觉,以及……我最终选择了沉默观望,看着她独自面对那场愈演愈烈的风暴,一步步陷入孤立无援的绝望。
“是我……明明察觉到了危险的可能性,却只是看着,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早点提醒你,或者采取些别的行动,也许……”
我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话语里充满了沉重的自我谴责。
然而,白石同学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却轻声反问道:
“前辈,是那条弹幕的发起人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是。”
“那,前辈就没有任何错。”她的语气,这一次听起来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与她此刻虚弱状态不符的清晰逻辑。
“不,”我固执地反驳,无法轻易原谅自己的“旁观”,“是我不好。我明明可以预先告诉你这些,提醒你注意,但我没有做。”
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让她明白我内心的纠葛。“眼睁睁看着你陷入那种境地,而我本来有机会做点什么……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前辈!”
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带着病后的虚弱,但此刻听在我耳中,却异常清晰、洪亮,仿佛直接敲击在心脏上。
“前辈,你就是太温柔了,”她注视着我,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看透般的澄澈和理解,“温柔到……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问题。”
不……我不是个温柔的人。我很清楚。我只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善者。
这个根深蒂固的自我认知在脑海中尖锐地反驳着,但我没有说出口。
她继续说着,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如果把什么问题,都揽在自己身上,前辈你会累到的哦。”
“会发生这种事……我其实早该心里有数的。”她微微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的坦然,“毕竟我也知道,网络上不是所有人都是真心支持我的人。有期待,就会有失望,有喜欢,就会有攻击……所以啊,前辈,”
她重新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进我的眼睛,
“只是我太脆弱了,没能承受住。前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的话语,像一阵温柔却不容抗拒的风,试图吹散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她将责任从我的肩上卸下,稳稳地放回了自己那里,甚至还在担心我会因此感到疲惫。
这份过分的懂事和体谅让我更觉得此刻的她令人心碎。
我看着她苍白却努力微笑的脸,所有自我贬低和辩解的话语,都凝固在了舌尖。
“白石同学……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成为了‘柊柚希’的吗?”
这个问题在我心中盘桓许久,我必须知道。
我想知道,在经历了那样的孤立和现实的冷漠后,是什么支撑着她,让她有勇气在虚拟世界中构建另一个自己,并展现出那样的“坚强”。
白石铃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装饰着精致吊灯的天花板,仿佛那上面镌刻着她过往的岁月。
她的眼神有些悠远,静静地开口:
“前辈,这是个……有点长的故事哦。希望你可以耐心地听我讲完。”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回应着说:“我会听完的。”
“小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传说,“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不能陪伴着我。很大的房子里,常常只有我和家政人员。”她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同样,因为‘白石家千金’这个身份,很多附近的小孩子,也不愿意和我玩耍。小学、初中……很多同学对我都是敬而远之。我……根本交不到什么朋友。”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平复微微起伏的情绪。
“去年暑假,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了解到了关于‘虚拟主播’的事情。看着屏幕上那些形形色色的虚拟人物,可以在网络上和大家聊得那么开心,拥有那么多支持她们的朋友……让我觉得,好羡慕。”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当时的光亮,“既然现实中交不到朋友,那……就在网上交朋友吧。至少,‘柊柚希’可以拥有很多‘朋友’。”
“就这样,我查阅、了解了许久,最终……在父母的理解和帮助下,和一家小型公司签约,作为‘柊柚希’开始了活动。”她说到这里,语气里带着一丝对父母的感激,但随即又染上一抹复杂的色彩。
“同时,因为升上了高中……我下定决心,在新的环境里,绝对不能让别人再知道‘白石家千金’的身份。所以……”她的手下意识地拂过自己樱花般的发丝,“我又拜托了父母,染了这一头桃粉色的头发。”
她的目光从天花板收回,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自嘲般的平静,
“这样……或许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我就只是个喜欢染发、特立独行的‘不良女’了吧。比起‘千金大小姐’,这样的身份,反而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或者,至少不会因为家境而疏远我。”
她的话语很轻,却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
无论是“柊柚希”还是这头粉发,都并非单纯的兴趣或叛逆,而是她在现实的孤独与壁垒中,为自己寻找到的、笨拙而又令人心酸的生存策略与保护色。
“白石同学,你真的很努力了。”
我看着她,由衷地说出这句话。听完了这个交织着孤独与挣扎的过往,我明白了“柊柚希”诞生的缘由,那并非一时兴起的玩乐,而是一个少女在现实夹缝中为自己开辟的、通往“连接”的微小通道。
但理解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我知道,刚才那些认为她“脆弱”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和自以为是。
她的内心,远比我所想象的更加坚韧。
“白石同学,我可以再问几个问题吗?”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
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首先问出了那个从昨天起就让我如鲠在喉的问题:“白石同学,你们的班主任……是怎么回事?那绝对不是一个老师对待学生应有的态度。”
听到这个问题,白石铃脸上露出了无奈又有些疲惫的神情。她轻声说道:
“我想……老师不喜欢我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我染了这头头发吧。”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粉色的发丝,“毕竟,班上的男生们好像都没怎么见过粉头发的女孩子,所以都很好奇地围着我,跟我搭话……”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当时得到关注时的细微喜悦,但很快又被现实的无奈覆盖,“虽然我很高兴,终于有人愿意主动和我进行对话了……但是在她眼里,似乎这就成了我不检点、行为不端的证据了。”
我看着白石铃,她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公的对待。这份“习惯”,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人感到心酸。
“是吗……我明白了。”
我这样回应着她关于班主任的看法,但心中的疑团并未消散,反而转向了更紧迫的方向。
那条恶意的弹幕,像一根毒刺,必须尽快拔除。
“那么,接下来是关于弹幕的问题。”我的语气严肃起来,“白石同学,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你为难,甚至再次勾起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来提问,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或者简单补充就好,可以吗?”
白石铃看着我认真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快速回放那条如同毒蛇般突兀出现的弹幕:
「柚柚子小姐,请问您昨天在学校走廊上单独碰面的男生,是谁啊?」
冷静地剖析这条信息,能提取出的线索令人脊背发凉:
精准的时空锁定: 发送者明确指出了“昨天”、“学校走廊”。这意味着他不仅知道柊柚希的现实身份是学生,更精确地掌握了她昨天的行踪,并且目睹了我和她的短暂交谈。
身份的双重确认: 他将“柊柚希”与“在学校走廊”直接关联。这几乎可以肯定,发送者清楚地知道“柊柚希”的皮下就是“白石铃”。
近距离的观察者: 他看到了“单独碰面的男生”。这意味着发送者当时极有可能就在附近,获取了这一信息。考虑到事件的即时性和细节程度,“就在现场”的可能性极高。
结论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喉间:
这个背后之人……是直接冲着白石同学你来的。
他不仅知道你就是柊柚希……
而且,他看见了我们在一起……那么,他甚至……
就是学校里的人!是学生?!
这个推断让我感到一阵寒意。危险并非来自遥远的网络另一端,而是可能就潜伏在日常的校园生活之中,隐藏在看似普通的同学之间。
我睁开眼,看向脸色愈发苍白的白石铃,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将我的分析说了出来:
“发送那条弹幕的人,不仅知道你的秘密,而且……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是这个学校里的某个人。”
我将这个沉重的结论清晰地说了出来。
白石同学听到后,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转为略带不解:“为什么前辈会这么想?”
我没有隐瞒,将自己脑海中所有的线索和逻辑链条,条分缕析地摊开在她面前。
从她那过于符合学生作息的直播时间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暗示,到昨天那条弹幕精准地指出了“学校走廊”、“单独碰面的男生”这些只有校内目击者才能掌握的细节,再到发送者将“柚柚子”与现实中的她直接挂钩所表现出的、对核心秘密的知晓……
我一口气说完,房间里陷入短暂的寂静。白石铃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消化这环环相扣的推理。
她脸上的不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后怕和最终确认的凝重。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前辈的分析……很有道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苦涩的认同,“我……我也觉得,能做到这么精准的,恐怕真的只有身边的人了。”
承认危险可能来自朝夕相处的环境,无疑是一件令人更加不安的事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单,显示出内心的波澜。
看着她的反应,我知道我的推测大概率是正确的。那个隐藏在屏幕后的恶意,并非遥不可及的网络幽灵,而是潜伏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如同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发动攻击。
这个认知,让接下来的应对,变得更加紧迫和复杂。
“班级上……有人知道你在做虚拟主播这件事吗?”我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试图缩小范围。
白石铃立刻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地说道:“不,作为‘柊柚希’这个身份进行活动是签了保密协议的,除了我的父母,以及签约公司负责和我对接的一名工作人员之外,理论上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我,补充道,“啊,不过……现在前辈你也知道了。”
排除了班级同学大规模知晓的可能性……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那名和你对接的工作人员?”我将怀疑转向了理论上唯一的“外部”知情者。
白石再次摇了摇头,这次带着更多的确信:“我想,应该不是的。大树先生人很好,很专业,昨天的直播后续出现问题,也是他第一时间帮我紧急切断信号,处理后续的。况且,对于中之人是未成年人这种敏感信息,他们公司内部规定是保护得非常严格的,泄露出去对他们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
公司方面泄露的可能性也极低……
那么,结论几乎指向了唯一的方向。
也就是说……一定是和学校里的某人有关联了。
这个认知让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威胁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根植于日常的校园环境之中。
一个隐藏在身边,知晓秘密,并且怀有恶意的人。
会是谁?通过什么途径得知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系列新的问题,如同阴云,笼罩在心头。
我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更加凝重,眉头紧锁。线索似乎都指向校内,但这范围依旧太大,如同在迷雾中寻找一个模糊的黑影。
“前辈……你没事吧?”白石铃察觉到我表情的变化,轻声关切道。
“啊,不,我没事。”我迅速收敛外露的情绪,将注意力拉回正题,“所以说,大概率就是学校中的某人了。” 这个结论让我们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继续追问,试图找到更具体的突破口:“在学校里,有什么比较难相处的同学吗?或者,有没有人表现出对你……过度的兴趣,或者让你觉得不舒服的?”
白石铃仔细回想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老实说……和班上的男生们关系都还算正常。他们大部分也只是对我这头粉色头发感到好奇,会过来搭几句话,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只是……女生们好像都不太愿意和我聊天。从开学到现在,几乎……没有女生主动和我说过话。”
女生群体……排斥吗?
这个信息点很关键。
如果恶意来自女生群体,那么动机可能就不仅仅是好奇或者单纯的恶作剧,或许掺杂了嫉妒、排挤,或者其他更复杂的校园人际关系因素。
而那条特意点出“和男生单独碰面”的弹幕,其煽动性在针对女生的攻击中往往更为有效。
一条新的调查方向,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总之,今天能收集到的信息大概就是这样了。
又和白石同学随意聊了些别的话题,关于学校普通的日常,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她的神情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渐渐放松了下来,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下,偶尔,在说到某个轻松的点时,嘴角甚至会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
看到她的状态有所好转,我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负担也似乎减轻了一分。虽然核心的威胁尚未解除,但至少,此刻的她不再是昨天那个蜷缩在角落里、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样子。
又坐了片刻,她也露出了些许疲态,我便起身告辞。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站在房门口说道。
“嗯……谢谢你,前辈。今天……真的很开心。”她躺在床上,轻声回应,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感激。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轻轻带上了她的房门。
走下楼梯,与等候在客厅的白妈妈简单道别后,我独自离开了这座如同精致鸟笼般的洋房。走出那扇自动打开的院门,重新回到寻常的街道上,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我眉宇间的凝重。
恶意来自校内……女生群体的排斥……粉发带来的过度的“关注”……
这些线索像散乱的拼图,在我脑海中反复组合。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任凭思绪沉浮。
接下来……该从哪里入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