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梅雨前锋滞留在城市上空,将世界浸泡在一片连绵的、带着潮湿土腥气的雨幕里。
放学后的钟声早已响过,下雨的日子,教学楼大多陷入了沉寂,学生们也并没有什么心思参加社团活动,唯有副教学楼这间角落里的“特别课外活动部”还亮着灯。
雨点规律地敲打着窗户,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在这片被雨水隔绝的静谧空间中,四名高中生围坐在那张熟悉的深色长桌前,各自占据着一方天地,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
白崎志穗盘腿坐在椅子上,电子笔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时而蹙眉,时而抿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
坐在她身旁的,是白石铃——现在或许该叫她“铃”更合适。她微微低着头,柔顺的樱粉色发丝垂落颊边,专注地对付着摊开的数学作业本,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轻不可闻。
长桌的尽头,我与天城琉璃分坐两侧,像是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我手中的是上个月刚发售的一本推理小说,目光在字里行间穿梭;而坐在长桌尽头的她——天城琉璃,则捧着一册装帧精美的诗集,指尖偶尔轻轻拂过书页边缘,静谧得如同窗外雨景的一部分。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旧木头和雨后微凉水汽混合的味道,偶尔夹杂着白崎那边传来的、被压得很低的、跟着绘画节奏哼唱的无名小调。
这并非什么热火朝天的社团活动时间,更像是一个被雨水偶然围困起来的、各自休憩的避风港。平静,甚至有些慵懒。
我翻过一页书,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对面正与一道难题较劲的铃,掠过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的白崎,又看向了那宛如冰雕的天城,最后落在窗外那一片灰蒙蒙的、无止无休的雨幕上。
雨季……才刚刚开始啊。
“哈啊——”
坐在铃和天城中间的白崎毫无预兆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像一只终于从午睡中醒来的猫咪。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轻柔地打破了活动室内持续已久的宁静。
正在与数学作业搏斗的铃抬起头,看向白崎,语气温和地搭话道:“白崎前辈,辛苦了。是又在画什么吗?”
白崎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回应道:“谢谢你,铃酱!我正在画某位轻小说作家的插画投稿哦。”
“哎?白崎前辈,好厉害!”铃的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真诚的钦佩。
“哈哈,还不知道能不能被选上呢。”白崎挠了挠头,难得地显露出一丝谦虚。
“没问题的!”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的确信,“前辈的画画技术,绝对是一流的!”
“呜——铃酱!”这句毫不保留的鼓励仿佛触动了白崎的某个开关,她立刻像只被顺毛顺得极其舒服的小动物,发出一声呜咽,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抱住了身旁的铃,脸颊还在铃的肩膀上用力蹭了蹭。
那架势,活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三十岁大叔,正不顾形象地缠着路边偶然遇到的、善良又可爱的女高中生。
“白崎……前辈。”被紧紧抱住的铃略微发出了软弱的抗议,身体有些僵硬,但并没有真正用力推开,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近乎纵容的神色。
铃参加社团活动开始,也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默然。
看得出来,她正逐渐从上次那场几乎将她击垮的事件中恢复,慢慢走了出来。
这一个礼拜,她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而眼前这种被白崎“熊抱”的场景,也几乎成了每日必定上演的固定剧目。
活动室一角的天城,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片空间里偶尔会发生的“小型骚动”。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诗集,又翻过了一页。
雨,依旧在窗外不紧不慢地下着,将室内的这份略显吵闹的日常,衬托得格外真实,也格外……珍贵。
“说起来,青叶附近的商业街那里开了一家新的咖啡厅,听说还有很特别的甜品,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还在像树袋熊一样抱着铃的白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扫视着我们,发出了一个充满期待的邀请。
老实说,我个人对甜品没什么兴趣。
内心第一时间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甜腻的味道,嘈杂的环境,这些都与我一贯追求的静谧格格不入。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天城,她依旧沉浸在诗集的世界里,纤长的手指搭在书页上,似乎对白崎的提议毫无所动。
铃好像也在等我们两位“前辈”先开口……
我能感觉到铃的视线在我们之间小心地徘徊,带着一丝犹豫,仿佛在等待一个风向标。
我翻动推理小说页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等待,而白崎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正像探照灯一样越来越聚焦在我身上。
……一时间意识到,好像是我应该说些什么。
拒绝吗?以我的性格,本该如此。
但当我抬起眼,真正对上白崎那双眼睛时——那眼神,活像一只被不负责任的主人遗弃在雨天路边的、无家可归的小猫,湿漉漉的,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一丝生怕被拒绝的可怜巴巴——
……啧。
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咂嘴。某种熟悉的、名为“不忍”的情绪,再次不争气地冒出了头。
“……是吗。”我有些生硬地开口,目光不自然地移向窗外连绵的雨丝,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扭和妥协,“那……有时间……就去呗。”
面对白崎的邀请,这大概是我能给出的、最笨拙也最扭捏的肯定答案了。
然而,这个答案仿佛是一个信号。
听到我的回应,铃像是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立刻跟着表态:“嗯,白崎前辈,一起去吧。”
就连一直沉默的天城,也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用她那特有的、平淡的语调应和了一声:“嗯,去看看吧。”
“好哎——!”
凝聚的期待瞬间转化为巨大的喜悦,白崎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她欢呼一声,放开了铃,开心地在原地小小地蹦跳了一下,那洋溢的活力与窗外沉闷的、无止境的雨声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氛围。
我看着欢欣鼓舞的白崎,以及旁边带着温和笑意望着白崎的铃,还有那位虽然没什么表情、却也没有反对的天城。
算了。
我重新将目光落回手中的书本上。
这种被强行拉入的、吵闹的“日常”,似乎……也不全是坏事。
正当白崎还沉浸在全员同意前往咖啡厅的喜悦中,尚未平复下来时——
“叩、叩、叩。”
活动室的门被不疾不徐地敲响了。声音清晰而克制,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
“请进。”
天城那清冷的声线作出了简单的回应,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从手中的诗集上完全移开。
这个时间……大部分学生应该都已经离校了才对,会是谁?
我的思绪被打断,白崎也停下了雀跃的动作,和铃一起,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将带着好奇与些许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那扇即将被拉开的门。
门缓缓地被推开。
门外站着一名穿着整洁校服的少女。
她拥有一头与天城那醒目银白截然相反的、如墨瀑般顺滑的黑色长直发,一丝不苟地垂在身后。
她的五官端庄秀丽,但此刻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她的目光锐利而迅速地扫过活动室内的我们四人,仿佛在评估着什么,随后,她用一种略带质问、不容敷衍的语气开口:
“请问,这里谁是部长?”
部长?啊……说起来,这个社团名义上确实需要有个部长,应该是天城吧?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长桌尽头的天城。
而天城,已经合上了手中那本精装诗集,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依旧从容,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迎向门口那位不请自来的访客,用她那特有的、听不出情绪的淡漠语调回应道:
“有什么事吗,桐原同学?”
桐原?这个姓氏……我好像在哪听过。
我的思绪立刻被这个名字牵动,开始在大脑的记忆库中快速搜索。是公告栏?是某次年级集会?还是……
未等我理清头绪,那位被称为桐原的同学已经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清晰地陈述道:
“根据学生会记录,该名为‘特别课外活动部’的社团,至今仍未向学生会提交正式成立的许可申请,也未递交任何活动章程或成员名单。”
哈?
一股荒谬感瞬间冲上我的心头。
那个女人!居然连最基本的社团申请程序都没完成,就这样随意地、先斩后奏地成立了一个社团?还让我们在这里活动了这么久?!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天城,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微微抿紧的唇线似乎泄露了一丝极细微的……麻烦了的意味?
不,等等……
我的思路猛地一转。
这么说来,这位桐原同学,是学生会的成员了?
难怪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同于普通学生的、近乎刻板的严肃气质,以及那种仿佛手持规章条例的问责态度。
活动室内的空气,因这突如其来的、关乎社团“合法性”的质疑,瞬间变得有些凝滞。白崎和铃也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请等一下,”我开口介入,试图将焦点从社团本身转移到批准人身上,“我们在这里活动,是得到了担任顾问的天城老师的正式许可的。如果对社团的成立程序有疑问,或许应该先与天城老师商讨更为妥当?”
名为桐原的少女将目光精准地对准了我,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动摇,她清晰而冷静地反驳道:
“天城老师最初的批准,是以教师个人名义,允许你们使用这间教室作为放学后的自由活动空间。但这并不等同于一个‘社团’的正式成立。社团的设立,必须遵循学生会的规章制度,提交书面申请,经过审核与批准。”
她的逻辑严密,滴水不漏。
“那……”我试图寻找规则的模糊地带,“明明这个‘活动’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为什么现在才提出?而且,如果我们只是被视为几个学生放学后简单的聚会,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无力的辩解。
然而,桐原同学立刻用毫无感情波动的语调,引用了那本大概没几个人会仔细阅读的《学生手册》:
“根据《学生手册》第三章第七条,非课程时间,在校内进行的、有固定成员且人数超过三人以上的持续性集体活动,即被定义为‘社团活动’范畴,必须履行正式申请程序。你们目前的情况,已经完全符合该条款描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四人,最后回到我身上。
“所以,不能简单地视为‘学生活动’。这是规定。”
……一丝不苟的严谨,反驳了我所有试图钻空子的话语。
面对这基于白纸黑字规定的、无可指摘的质询,我一时语塞。
任何基于情理的反驳,在对方绝对遵循“规则”的态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活动室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了。
白崎不安地捏着衣角,铃担忧地看着我们,而天城,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思绪。
我们这个勉强维系、各自取暖的“特别课外活动部”,难道就要因为这种程序问题,在刚刚迎来新成员后,便面临解散的命运吗?
“那个……桐原前辈……”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怯意,但还是鼓起勇气提出了关键问题,“如果没有申请通过的话,学生会……会干涉我们的社团活动吗?”
桐原的目光转向铃,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并没有回答铃的问题,反而将矛头对准了铃那头樱花般的粉发:
“你,是一年级生吧?”她的语调冰冷,“在学生会成员面前,还保持着这么夸张、不合规的发色,真的没问题吗?”
这突如其来的、与主题无关的人身攻击,让铃瞬间像是被刺了一下,刚刚鼓起的勇气顷刻消散,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绞紧了衣角,没了声响。
“喂!”我看不过去,忍不住开口,“铃她只是在问你那个问题吧?和她的头发……”
“无关?你想这么说?”桐原立刻截断我的话,语气带着讥讽,“也许只是个别人,我们学生会还能当作没看见,维持表面的和平。但如果全校学生都以此为榜样,开始肆意染发,那这所学校还能称之为学校吗?基本的仪容规范在哪?”
她的话语尖锐,带着一种僵化的“原则性”,虽然偏激,却一时让我找不到合适的角度去反驳。
的确,我们学校在发色管理上相对宽松,但在某些恪守规章的学生,尤其是学生会成员眼中,这无疑是一种对规则的挑衅和不良习气的象征。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时,一直沉默的天城动了。
她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铃的身前,隔绝了桐原同学那带着压迫感的视线。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桐原,用她那特有的、清冷而清晰的语调,直接切入核心:
“总之,只要我们现在向学生会提交正式的申请报告和所需材料,并且流程符合规定,这个社团就可以被认可,获得正式活动的资格。对吗?”
桐原同学的视线与天城在空中交汇。
面对天城这直接而冷静的提问,她脸上那咄咄逼人的神色收敛了些许,转而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态度。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确认天城话语中的逻辑,随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肯定地回答道,目光扫过我们所有人,“只需要向学生会提交完整、合格的正式成立申请,以及明确的部长候选人信息,经过审核通过后,即可视为合法社团。”
她的话,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指出了我们目前的“不合法”状态,另一方面,也指明了一条通往“合法化”的路径。
桐原千夏离开后,活动室里紧绷的空气仿佛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松弛下来,但残留的波动仍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刚才因为那头显眼的樱粉色头发而被重点“关照”的铃,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低着头,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我看了看她,那种熟悉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又冒了出来,违背了我“不往来”的信条。但这一次,话语比思考更快一步。
“没事吧,铃。”
“就是哦,铃酱,别太放在心上啦!”白崎立刻接过话头,她总是像太阳一样,试图用光芒驱散所有阴霾。她凑近铃,带着她那特有的、能融化隔阂的笑容,“那个桐原同学只是比较认真啦,不是针对你哦。”
铃的视线在我和白崎之间游移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她的肩膀不再那么紧绷。
“我没事的,谢谢你们,八坂前辈,白崎前辈。”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柔和,但那份细微的、劫后余生般的感觉依然存在。
我知道,曾经作为网络偶像“柊柚希”被推到风口浪尖、遭受恶意攻击的经历,让她对于任何形式的“被针对”都格外敏感。刚才桐原千夏那公事公办的锐利眼神,无疑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
与此同时,我的余光捕捉到天城的动向。
她没有参与我们这短暂的交流。
她只是迈着惯常的、无声而优雅的步子,回到了那张长桌尽头的专属座位——那个既能观察全场,又能保有足够距离的位置。
她安然落座,如同仪式般,重新拿起了那本合上不久的诗集,纤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的姿态沉静得像一泓深潭,外界的涟漪似乎无法侵入她周身那圈无形的界限。
她再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文字的壁垒隔绝了一切。
但是现在,还是有些麻烦了啊。
我靠在窗边,心里默念着。
目光扫过这间我们已然习惯了的活动室,最后落在对面那个空着的,属于顾问老师的位置上。
一丝无奈的预感浮上心头。
“没想到天城老师居然没有正式提交过社团申请,”我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白崎和还有些不安的铃,开口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略微的埋怨,“果然还是应该先知会她一声吧。”
与其在这里被动等待下一次学生会的“突击检查”,不如主动出击。
“是啊,”白崎立刻点头,她的表情也认真起来,“天城老师有时候是有点……随性呢。还是应该先去和她沟通一下,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比较好。”她同意了我的看法,并且精准地用了“随性”这个词来形容天城静华。
意见达成一致。我转向铃:“铃,我们也一起去吧。”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可能会让她胡思乱想。
“嗯,好的,八坂前辈。”铃乖巧地点头,似乎也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而稍微振作了一些。
我们三人准备动身。
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长桌的尽头。
天城依然沉浸在她的诗集里,仿佛我们刚才的对话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泛黄的书页边缘,连一丝抬眼的意向都没有,完全没有要同行的打算。
她似乎并不打算动身。
这也理所当然。
对于她而言,这个“社团”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意义不明,更何况是这种程序上的纠纷。
除非事态直接波及到她所在的这片“领域”,否则她大概会一直保持这副超然物外的姿态。
“……那我们走吧。”
我没有试图去说服她。
只是对白崎和铃示意了一下,便率先向活动室外走去。解决天城老师留下的“麻烦”,第一步,就从找到她本人开始。
我们三人离开社团教室,穿过中庭的两条走廊,回到主教学楼,来到了教师办公室门口,我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我拉开门,放学后的教师办公室比白天安静许多,只有零星几位老师还在工作,似乎是为了明天的课准备教材。
“哦,八坂,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坐在一个靠窗不显眼位置上的天城老师抬起头,看到是我们,笑着朝我们打了个招呼。
她手边还摊开着几份学生作业。
我们走到她的办公桌旁,将刚才桐原千夏来访以及“特别课外活动部”被认定为“非公认”社团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我清晰地看到天城老师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逐渐变成了一种“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的恍然,最后定格为带着几分尴尬和歉意的笑容。
“啊,是吗……”她用手指轻轻挠了挠脸颊,眼神有些飘忽,“原来还有提交正式申请这一回事吗?哈哈,我好像完全给忘记了……”
这女人,作为老师,居然连这种基本的社团申请流程都能忘记吗?
我在心中忍不住疯狂吐槽。
明明是她自己将我拉进这个社团,并且担任了顾问,结果却连最基础、最关键的一步都没完成,直接导致了我们此刻的危机。
她那副“不小心忘了”的轻松态度,与我们所面临的“社团存续”问题的严重性,形成了令人无力的反差。
看来,指望这位在某些方面意外脱线的老师来主动解决问题,恐怕是不太现实了。
“毕竟,小静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风风火火的呢。”一旁另一位戴着细框眼镜、气质温婉的女老师忽然笑着插话,语气里带着熟稔的亲昵。
“喂!”天城老师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有些慌乱地打断她,“不要在学生面前提我们以前的事了!”
“那个,您是杉野老师,对吧?”白崎的好奇心立刻被点燃了,她上前一步,眼睛闪闪发光,“您和天城老师是……?”
“是高中时代的朋友哦!高中时代!”杉野老师笑眯眯地回应,似乎很乐意分享这个信息。
天城老师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可是啊…没想到现在社团申请居然还要经过学生会的批准,千音,以前好像没有这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吧?”她向好友杉野老师求证道,眉头微蹙,似乎对这套繁琐的程序感到陌生。
以前?天城老师难道也是樱立高校毕业的吗?
这个念头瞬间划过我的脑海。如果她是本校毕业生,对旧规有所了解倒也合理。但紧接着,杉野老师的解释带来了更大的信息量。
“因为,有些学生总是很喜欢钻校规的空子嘛,”杉野老师解释道,语气带着些许回忆往事的感慨,“不知不觉就成立了什么奇怪的社团,让学校也挺头疼的。后来干脆就对社团规则进行了改革,加强了学生会的审核权限。这都是我们毕业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了。”
“你知道的还真是蛮清楚的嘛。”天城老师有些讶异。
“那是因为小静你高一以后就退学了吧,”杉野老师语气平淡地抛出了这个重磅消息,仿佛在说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那场改革是在我们高三时才实施的,所以小静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对对,那在之后学校还让学生会增添了一个邮箱功能,可以将一些意见或者建议直接发送给学生会哦。”
天城老师?高一,就退学了?
杉野老师的话语如同一声惊雷,我下意识地看向天城老师,那个总是带着游刃有余笑容的年轻教师。
只是此刻,她脸上的尴尬神色更深了,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没有立刻反驳。
高一退学……这意味着她并未完整度过高中生涯。
她那段空白的过去,与她如今重返樱立成为教师的现状之间,存在着一段巨大的、不为人知的迷雾。
一瞬间,关于社团申请的琐碎麻烦,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关于她过去的巨大谜团冲淡了。我凝视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位看似开朗随性的老师,其身后或许隐藏着某些深邃的阴影。
天城老师显然不愿在那个关于她过去的话题上多做停留,她几乎是有些生硬地扭转了话头,试图用眼前的实务掩盖方才泄露的旧日痕迹。
“总之!”她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故作明朗的强调,“现在要做的就是将社团活动的申请书递交给学生会,对吧?嗯,我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告诉我们这件事就此翻篇。
那刻意维持的教师姿态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依旧存在。
就在这时,善解人意的杉野老师适时地介入,仿佛没有看到好友的窘迫。
她微笑着,轻轻拉开了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份略显陈旧但保存完好的文件,递向我们。
“拿去吧,”她的语气温和而肯定,“这应该是你们需要的——空白社团申请书,以及过往成功社团的活动计划范本。可以参考一下格式和内容。”
这份恰到好处的帮助,如同及时雨,瞬间解除了眼前的尴尬和实务困境。
天城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往常那种略带随性的笑容,她接过话头,语气轻快了不少:
“哦!真是帮大忙了,千音!”
她的感谢是真诚的,但其中也夹杂着对好友帮忙解围的感激。
然而,她高一退学的原因,如同一个无声的问号,已经悄然埋在了我的心里。
这个谜团,与她那总是试图用笑容掩盖什么的侧脸一起,留在了这个放学后的教师办公室中我的脑海里。
夕阳的光线将走廊染成暖橙色,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拿着那份由杉野老师提供的、带着纸张特有微凉触感的社团申请书,我们三人在诚恳道谢后,默默离开了弥漫着微妙气氛的教师办公室。
天城老师那段戛然而止的高中经历,如同一个沉重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底。
她那时闪过的阴霾眼神,与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那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应该把这份文书内容完成,随后递交给学生会。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手中的文件上。现实的问题迫在眉睫,容不得我过多沉溺于对他人的过去刨根问底。
至少,顾问老师那一栏,我们已经请天城老师签上了名,这算是解决了最基本的一步。
剩下的,关于社团宗旨、活动规划、预期目标等等需要详细填写的内容,也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和窗外传来的隐约的社团活动声。
“总算拿到表格了,”白崎松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些,“接下来就是要好好想想怎么填了,对吧,小八?”
“嗯。”我简短地回应。
铃也小声附和:“我会努力的……”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气,昏暗的雨季提醒着我们时间的流逝。
考虑到今天时间已经很晚了,也只能等明天中午再做打算。
“今天先到这里吧。”我停下脚步,对她们两人说道,“这份申请书需要认真构思,仓促填写反而不好。明天午休,我们到活动室里详细讨论吧。”
白崎立刻表示同意:“说得对!那我们明天见咯,铃酱!”
“好的,八坂前辈,白崎前辈,明天见。”铃乖巧地点头。
我们在楼梯口分开,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捏了捏手中的申请书,纸张的边缘有些锐利。
这份薄薄的文件,如今不仅关乎这个非正式“据点”的存续,似乎也隐隐牵连出了更多关于身边人的、未曾言说的往事。
第二天中午,活动室内阴沉的气氛如同笼罩在这片天空下的梅雨。
我、白崎和铃围坐在长桌旁,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一些基础信息,比如顾问、成员名单,已经填好了。但最关键的两栏——社团名称和活动内容——依旧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我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无法落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攫住了我。
说到底,我们这个社团成立的本质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初,这里只是一个由天城老师一时兴起提供的、将我拉进来,让我写作文的地方。
它没有明确的目的,更像一个默认的收容所。
而我们真正又做过什么呢?
帮助白崎从那段还未开口就已经失恋的暗恋中走出来?
还是帮助了铃让她从虚拟主播的事件中破茧成蝶重获新生?
这两件事,确实发生了。我们介入了他人的生活,也或多或少改变了某些轨迹。但把这些写成“活动内容”?
这两件事明显都不是能轻松写上去的话题。
难道要写“不定期处理成员情感危机”或“介入网络暴力事件并进行心理疏导”吗?
这听起来不仅荒谬,更会引来学生会,甚至是校方更严格的审查和质疑。
我们行为的本质,游走在规则的边缘,根本无法用冠冕堂皇的官方语言来概括。
“唔……‘特别课外活动部’这个名字,果然还是太模糊了吧?”白崎用手指点着“社团名称”那一栏,眉头也难得地皱了起来,“感觉学生会那边不会轻易通过呢。”
铃小声地附和:“而且……活动内容……要说我们平时在这里……做什么……”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困难,声音越来越小。
活动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闷雷声。
我们仿佛被困在了一个由规则和现实构筑的迷宫里,而出口,似乎被我们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本质堵死了。
就在这片沉重的静默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划破浓雾的冰刃,从长桌的尽头传来。
“——观察,与介入。”
我们三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天城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手中的诗集,那双总是映着书页文字的眼眸,此刻正平静地望向我们。
她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话语却精准地刺中了核心。
“无法定义,便概括本质。”她淡淡地继续说道,视线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手中的申请表上,“我们所做的,无非是观察身边偏离常轨的事态,并在必要时……介入其中。仅此而已。”
最终,在天城琉璃那句“观察,与介入”的引导下,我们找到了方向。
“那么,社团名称就定为‘观察部’吧。”我提起笔,在申请表的相应栏位上写下了这个名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也划开了我们之前的迷茫。
“哦!听起来好厉害!”白崎眼睛一亮。
“感觉……很合适。”白石铃也小声表示赞同。
接着,在“活动内容”一栏,我写下了天城概括的那句话:
“观察身边某些偏离常态的事物与现象,并在必要时进行介入和引导,撰写观察报告。”
加上“撰写观察报告”是为了让活动看起来更有成果和学术性,增加通过的概率。
笔尖离开纸面,我看着填写完毕的申请表。
这个由天城点明、由我们共同确认的定义,仿佛为这个一直处于灰色地带的团体,赋予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它是否能被学生会接受,还是未知数。
但至少,我们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向外界,也向我们自己,阐述了我们究竟是谁,以及我们在做什么。
现在,只剩下申请表上最后一个空白栏位——“部长”——像一道未解的难题,横亘在我们三人面前。
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长桌尽头的那个身影。
天城依然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我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份沉默。
事情总需要解决,而她是目前看来最合适的人选。
“天城,”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部长的位置,果然还是你来……”
我的话还没说完,甚至没能完整表达出邀请的意思,她的回应就已经清晰地写在了脸上。
她没有抬头,甚至连翻书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那纤细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一抹清晰无比的、混合着冷淡与拒绝的神情便浮现出来。那表情分明在说:“对不起,只有这个不行。”
仅仅依靠表情,就已经彻底关上了所有沟通的可能性。
白崎在一旁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而铃则有些无措地看着我们。
笔尖悬在“部长”那一栏上空,短暂的沉默笼罩着我们。
白崎和铃的目光在我和天城之间游移,最终都落在了我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混合着期待与依赖的复杂情绪。
最终,我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里,有对天城那般决绝态度的了然,有对麻烦事主动找上门的抵触,但更多的,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认命。这个由天城老师一时兴起组建、由我们这群“问题儿童”拼凑起来的团体,终究需要一个名义上的负责人去面对外界的规则。
而此刻,能够、并且愿意承担起这个名号的,似乎只剩下我了。
我握紧了笔,不再犹豫,在那空白的栏位上,用力而清晰地写下了——
八坂良平
笔画落下,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重量也随之压在了肩头。
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在心中蔓延。我一直以来所信奉的“不往来”信条,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不仅与人产生了深刻的联系,甚至还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这样一个需要对外负责的位置上。
“这样……就可以了吧。”我放下笔,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太好了!小八是部长!”白崎立刻欢呼起来,仿佛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八坂前辈……谢谢您。”白石铃也小声说道,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我避开她们的目光,下意识地又看向了长桌的尽头。
天城依旧垂眸看着她的诗集,但在那低垂的眼睫下,在我名字落笔的瞬间,我似乎捕捉到她翻动书页的指尖,有那么一刹那极其微妙的停顿,仿佛在说:“交给你,比我更合适。”
从此,这个游走在规则边缘的团体,有了一个正式的名称——“观察部”,也有了一个名义上的领袖,一个试图用孤僻保护自己,却不断被卷入他人故事中的,矛盾的部长。
这份申请书,将成为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学生会审核的第一道关卡。而我的名字,将被置于风暴的最前沿。
“我趁午休结束前,去一趟学生会办公室。”
我对白崎和铃说道。那个地方,带着一种规章制度的冰冷气息,我不确定会发生什么,没必要让所有人都去面对。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小八!”白崎立刻表示。
“我也要去,前辈。”铃立刻跟着说道。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目光特意在铃那头显眼的樱粉色长发上停留了一瞬,“毕竟,铃的发色昨天刚被那个桐原…几乎视为了眼中钉。”
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梢,白崎也明白了我的顾虑,不再坚持。
“那……八坂前辈,请加油。”铃小声地说。
我点了点头,独自一人离开了活动室。
主教学楼的一楼比楼上要安静许多,走廊尽头那扇挂着“学生会办公室”铭牌的门,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我走到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门。
“请进。”
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女声传来,与昨天桐原千夏公事公办的语调不同,这个声音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权威感。
我推开门,学生会室的景象映入眼帘。
房间整洁得一丝不苟,文件柜里的资料分类清晰,墙壁上贴着学校的规章条例和年度计划表。三张办公桌呈“品”字形摆放。
桐原千夏就坐在靠近门口的桌前,此刻她正抬起头,看到是你,放下了手中的笔。她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你手中那份文件上。
而在房间最内侧,主位上的是一名高三的女生。
她拥有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眼神锐利而冷静,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领袖气场。
她静置在桌子的名牌上写着“学生会长九条朔夜”。
她只是平静地看向你,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
坐在另一侧,是一位戴着细框眼镜、气质较为沉静的男生。
他手中的笔正停在一本厚厚的会议记录本上,显得有条不紊。他的名牌是“书记筱原莲”。
我没有多说,只是走上前,将手中的申请书平稳地放在桐原千夏的桌面上。
“这是‘观察部’的社团成立申请书,顾问天城老师已经签字,请过目。”
桐原千夏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的效率如此之高,更没料到会是由我——这个在她印象里或许同样属于“问题学生”范畴的人——独自前来提交。
她伸手拿起申请书,目光迅速而专注地扫过上面的内容,尤其是在“社团名称”、“活动内容”以及“部长:八坂良平”那几个栏位上停留了片刻。
她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但没有立刻发表意见。
她看得非常仔细,逐字逐句,似乎在确认每一个填写的细节是否符合规范。
片刻后,她将申请书转向,放在了九条朔夜的桌面上。
“会长,这是关于昨天那个‘观察部’的正式申请。”
九条朔夜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按住了纸张边缘。
她的阅读方式与桐原不同,速度更慢,目光更深沉,仿佛不是在读文字,而是在解读文字背后隐藏的意图。
她的视线在“活动内容”那一栏——“观察身边某些偏离常态的事物,必要的时候介入”——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她那冷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显示出她正在进行的深度思考。
我不觉咽了咽口水,时间如同暂停了一般。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筱原莲书记也停下了笔,安静地观察着会长的反应。
桐原千夏站在一旁,身体微微紧绷,等待着会长的决断。
这份沉默带来的压力,远比直接的质问更加沉重。
它让你不由自主地去回想申请书上的每一个字,怀疑是否存在着漏洞,是否会被眼前这位目光锐利的会长看穿那看似严谨的表述下,所掩盖的、我们那些并不算“规范”的过往。
九条朔夜抬起眼,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你身上,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
“是吗,”她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澈,“这就是你们社团的活动吗?”
她开口的一瞬间,我知道,对我的审核开始了。
这不是简单的确认,而是质询的开端。
她指尖轻轻点在那行“观察身边某些偏离常态的事物,必要的时候介入”的文字上,眼神仿佛在问:什么是“偏离常态”?由谁来定义“必要”?“介入”的界限又在哪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丝犹豫或情绪波动都可能被对方解读为心虚。
我点了点头,理性的回应着她。
“是的,九条学姐。”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不卑不亢,“这是我们经过讨论后,对社团活动核心最为准确的概括。”
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也没有试图用更多华丽的辞藻去修饰。
在这种精于审视的人面前,简洁和坦诚或许才是最好的策略。
但同时,我的心弦已然绷紧,准备应对她接下来必然会提出的、更具体也更尖锐的疑问。
九条朔夜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我们精心构筑的表述,直指核心的矛盾。她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份量。
“帮助问题学生观察他们的日常,在需要的时候出手纠正?有意思。”
她复述着申请书里隐含的潜台词,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敲着。那“有意思”三个字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质疑,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回应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话题转向了我。
“你,叫八坂对吗。”
“是的,我是八坂。”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直视着我,提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致命的问题:“八坂同学,你觉得,你们这个社团的核心内容,‘观察与介入’,和我们学生会在做的事——维护校园秩序,解决学生问题——不觉得有些异曲同工了吗?”
九条朔夜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我精心构筑的表述,直指核心的矛盾。她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份量。
而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我瞬间明白了她凝重表情下的真正考量。
这不仅仅是审核一份申请书,而是在审视一个可能与学生会产生职能重叠、甚至挑战其权威的“潜在竞争对手”。
她不是在问活动细节,而是在质问我们存在的必要性和立场。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一旁的桐原千夏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筱原莲书记推了推眼镜,记录的动作停了下来。
九条朔夜的问题像一记精准的直球,击中了最核心的矛盾点。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都随着这个提问而凝固了。桐原和筱原的目光也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任何闪躲或敷衍都会前功尽弃。必须直面这个问题。
“九条学姐,请您耐心听我说。”我微微挺直了背脊,目光迎向她审视的视线。
“虽然我这么说或许有些骄傲自大,但是,学生会的成员们也并非能够将学校中的所有事物都处理到极致。总会有学生的诉求、或是某些……更细微的问题,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被及时察觉,或者得不到完全的满足。”
我的话语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学生会的运作依赖于规则和流程,而有些东西,恰恰存在于规则的缝隙之间。”
“所以,我们的存在并不是要成为学生会的敌人,更不是要重复学生会的工作。我们想做的,是作为一个更灵活、更贴近‘现场’的观察者,去发现那些可能被忽视的‘偏离常态’,并在问题萌芽阶段,以更……非正式的方式进行初步的接触和引导。如果情况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自然会寻求学生会的正式介入。这,正是为了尽可能帮助学生会分担一部分压力,填补那些规则之外的空白。”
我试图清晰地划清界限,表明我们是补充者,而非竞争者。
九条朔夜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轻轻点着桌面,看不出她是否接受了这个解释。
然而,她接下来的问题却更加直接,仿佛要刺穿我所有的防御:
“那么,”她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你为什么不直接加入学生会呢,八坂同学?既然你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洞察力和意愿,在学生会的名义下行动,不是更名正言顺,也更有效率吗?”
这个问题直指我的内心,触及了我一直试图回避的、关于自身立场与信条的根本矛盾。
老实说,我沉默了。
看着我一言不发的九条塑夜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
“怎么了?你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吗?八坂同学?”
九条朔夜的话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她迅速找到了我的弱点,缠绕了上来,如果我的回答有一丝不符合她的心意,那么她很有可能就会毫不犹豫的咬下去,将那张社团申请书,咬个粉碎。
我感到喉咙有些发紧。
面对白崎的单纯、铃的脆弱、甚至天城的孤傲,我都能大致揣摩其下的脉络。
但九条朔夜不同。
她的眼神里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和计算。
她不在乎我的个人感受,只在乎我的回答是否符合逻辑,是否有利于她所维护的“秩序”。在她面前,任何伪装似乎都是徒劳的。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但仿佛无比漫长。
我知道,我必须给出一个回答,一个至少听起来真实且能自洽的理由。
我微微垂下视线,不是示弱,而是在组织语言,避开她过于锐利的目光。
“加入学生会,意味着要完全遵循既定的规则和流程行事。”我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坦诚,“这本身并没有错。但有些情况……有些学生的问题,可能恰恰源于对‘规则’和‘正式组织’本身的恐惧或排斥。”
我抬起眼,再次看向她,尝试将核心从“我为什么不愿意”转移到“我们这样做为什么有必要”上。
“我相信学生会的效率和公正。但同样相信,需要一个……更不显眼、更不‘正式’的存在,去接触那些可能永远不会主动走向学生会大门的人。我的‘不加入’,正是为了保持这种立场上的灵活性。以学生会的身份出现,可能会让一些本需要观察和帮助的对象抗拒。”
我稍微停顿,让话语沉淀。
“这并非不能说的理由,只是……一种基于不同定位的策略选择。我们愿意在学生会的监督和指导下进行活动,并承诺在遇到无法处理的情况时,第一时间向学生会报告。”
我将自己和我们社团,放在了“补充者”和“协作者”的位置上,而非“替代者”。这或许,是唯一能让她暂时收起“毒牙”的说法。成败,就在此一举。
九条朔夜的目光在我和申请书之间做了最后一次巡弋,那短暂的几秒钟被无限拉长,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她的手指在印章上停顿了片刻,那枚小小的印章似乎承载着整个社团的命运。
等我说完,九条微微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份社团申请书,似乎是在考量什么。
她的眼神深邃,仿佛在权衡我话语中的逻辑,以及这个特殊社团可能带来的影响与价值。整个学生会室静得能听到桐原千夏略显紧张的呼吸声,以及筱原莲笔尖无意间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
最终,她似乎得出了结论。
她从桌上拿起一个印章,干脆利落地盖在了申请书的批准栏上。
“咚”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声音像是一道赦令,瞬间击碎了所有紧绷的压力。
“八坂同学,”她抬起头,目光依旧平静,但那股逼人的锐气稍稍收敛了些,“通过了。”
这三个字落下,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悬着的心重重落地的震动。
一股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情绪掠过心头,但表面上,我只是微微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
“非常感谢您,九条学姐。”我向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桐原千夏看着盖上印章的申请书,表情有些复杂,但终究没有提出异议。筱原莲则在记录本上写下了什么。
“希望你们能如申请书所述,切实开展活动。”九条朔夜将批准后的申请书递还给我,语气平淡却带着分量,“学生会会关注你们的。不要越界。”
“我明白。”我接过那份如今变得沉甸甸的文件,再次行礼后,转身离开了学生会室。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站在安静的走廊上,我看着申请书右上角那个清晰的红色印章,才真正意识到——
这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八坂离开后,学生会室的门轻轻合上,室内恢复了先前的静谧,但空气中却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张力。
桐原千夏看着那扇门,眉头微蹙,终于将心中的疑虑向端坐于主位的九条朔夜吐出:
“会长,这样真的好吗?那个社团……还有那位八坂同学,我总觉得他们的‘活动内容’太过模糊,难以监管。”
九条朔夜没有立刻回答。她将身体缓缓靠向椅背,指尖轻轻交叠,目光依旧停留在门的方向,仿佛在回味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
片刻后,她才将视线转向桐原,那锐利的眼神中竟含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意味。
“桐原,”她的声音平稳而肯定,“那个学生,是第一次单独面对我。但他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怯懦,言语逻辑清晰,甚至敢于在关键问题上与我正面交锋,试图主动引导对话的方向。”
她微微停顿,让话语的重量沉淀下去。
“他不简单。”她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基于同类相知的精准判断,“我自信拥有能一眼看穿大多数人本质的能力。而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与我相似的特质——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他人与局势的观察力。”
九条朔夜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而且,正因为如此,”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战略性的考量“像他这样的人,不要与他为敌,将他推到对立面,将他放在我们看得见,让他和他的社团在规则之内活动,对我们而言,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桐原千夏怔住了,她从未听过会长如此评价一个低年级的学生。
这番话不仅解释了批准的原因,更是一种警示——那个看似孤僻的八坂良平,其存在本身,就值得学生会以另一种方式去“关注”和“应对”。
九条朔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面上堆积的文件,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
“好了,继续工作吧。他们既然得到了认可,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表演’了。而我们,”
她抬起眼,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掌控力,“做好观众,必要时,也可以成为导演。”
我独自走在空旷的走廊上,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出了学生会的办公室,关上了那扇厚重的门,仿佛也将刚才那场无声的较量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我松了口气。
直到这时,我才允许自己将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缓缓吐出。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虚脱感。
我下意识地摊开手掌,看了看手心的汗。
冰凉的触感证实了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里,我所承受的压力是何等真实。
又看了看那张已经被学生会审核通过的申请书。
右上角鲜红的印章如此醒目,代表着我们社团的“合法”诞生,但此刻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像一份用智慧与侥幸换来的战利品。
我慢步走了起来,脚步有些迟缓,思绪却飞速运转。
那扇门后面现在在讨论什么内容,我不知道。
桐原千夏是否依旧心存疑虑?那位沉默的筱原书记又作何感想?
刚才的那场我和九条朔夜没有硝烟的争斗,桐原和那名书记明白了多少?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只是我清楚的知道,面对九条朔夜,我输了。
在更深层次的博弈上,我一败涂地。她像一位高明的棋手,早已看穿了我所有棋路的可能性。
她清楚的知道,只需要再追问我一次,我就不可能有回答上来的借口,她本可以这么做。
她完全可以将我逼入逻辑的死角,让我那些关于“灵活性”和“非正式”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然后名正言顺地否决这份申请。
我也明白她知道,我这些借口有多么可笑。
在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前,我那些基于真实却又精心包装的理由,恐怕如同透明一般。
只是,她放过了我,卖了我一次人情。
这是最让我在意,也最让我感到警惕的一点。
她选择了盖下印章,而非穷追猛打。
我大概知道理由,可是这一次,我不明白我的想法是否正确。
九条朔夜,是我最不想碰见,更不想成为对手的人。
这个结论,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她的强大不在于权势,而在于那种能看穿本质、操控局面的绝对理性。与她对峙,仿佛在下一盘毫无胜算的棋。
这份“通过”的许可,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更像是一张进入了更复杂棋局的门票。
而执棋的另一方,是那个让我首次感到由衷忌惮的学生会长——九条朔夜。
我拉开活动室的门,午后的光晕为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几乎是在拉开门的同一瞬间,两个身影便迫不及待地冲到了你面前。
“小八!”
“前辈!”
白崎和铃如同两只等待已久、终于盼到主人归家的猫咪,眼睛里闪烁着混合了焦虑与期盼的光,几乎要跳到你面前。她们紧绷的肩膀和急切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们一直在等待这个结果。
你看着她们,一路走来的沉重与复杂的思虑,在这纯粹而直接的关切面前,似乎稍稍消散了一些。
我明白她们想知道什么。
你没有卖关子,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平静地抬起手,将那份至关重要的申请书展开,将那个鲜红而清晰的批准印章展示在她们面前。
“都结束了。”
你简单地宣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既定事实的沉稳。
“太好了——!”白崎发出一声欢呼,脸上绽放出比窗外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太、太好了……!”铃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胸口,眼中甚至泛起了些许如释重负的泪光,她看着你,充满了纯粹的感激。
而在长桌的尽头,天城不知何时也抬起了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边,目光在你手中的申请书和你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便再次垂眸,将注意力落回书页上。但那片刻的注视,已然是一种无言的认可。
社团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这个小小的避风港,终于在名义上获得了存在的许可。
我知道,这并非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
但至少在此刻,看着眼前两位少女由衷喜悦的模样,让我觉得刚才在学生会室里经历的一切,或许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