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过去

作者:阿达蜀黍 更新时间:2025/12/13 5:56:20 字数:11591

隔天,午休时间的社团活动室。

阳光透过窗户,依旧带着些微的燥意,但室内的气氛却比往常更加凝滞。

我们四人各据一方,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做着各自的事情。

白崎盘腿坐在椅子上,手指在平板屏幕上快速滑动,时不时停下来,蹙着眉头修改几笔,偶尔又会拿起手机,似乎是在查询着动作,神情是少有的专注。

铃则小口小口地吃着带来的便当,另一只手上的手机屏幕里,正播放着毛茸茸的猫咪视频,她看得入神,嘴角偶尔会随着猫咪憨态可掬的动作微微上扬,像是试图从这简单的快乐中汲取一丝慰藉。

长桌的尽头,天城依旧是那副模样,脊背挺直,双手捧着那本厚重得仿佛能砸晕人的古籍,目光沉静地落在泛黄的书页上,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而我,手里虽然捧着一本小说,目光却长时间地停留在同一行字上,怎么样也无法将注意力投入进去。

纸面上的字符扭曲、模糊,最终汇聚成的,是昨天傍晚校门口,樱本爱佳那转身逃离、迅速被夜色吞没的背影。

那个决绝的、带着明显抗拒意味的身影,此刻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个样子……恐怕是不会轻易开口了。

我在心里得出了这个近乎肯定的结论。

她那句干巴巴的“没什么”,和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姿态,都明确地划下了一道界限。

她将自己的过去,连同与田径部、与跑道相关的那些秘密,紧紧地封锁了起来,拒绝任何人的窥探。

活动室里很安静,只有白崎指尖划过屏幕的细微声响,和铃那边传来的、被调到极低的视频背景音。

我合上那本根本没看进去几个字的小说,将它随手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窗外,操场的方向被教学楼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知道,此刻的田径部,大概依旧笼罩在低气压之下,而那位将自己封闭起来的经理,想必也仍在独自承受着那份无人能分担的沉重。

事情,似乎就此陷入了僵局。

“叩、叩、叩。”

这时,一阵轻快的敲门声打破了活动室的寂静。

“请进。”

天城头也没抬,清冷的声音如同预设好的程序般回应道。

门被“哗啦”一声拉开。

“大家,都在啊。”

进来的人是天城老师。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略显随意的笑容,目光在我们四人身上扫过。

“正好,一次性说了,”她语气轻松地宣布,“今天放学之后,你们就不用再去田径部帮忙了。”

此话一出,我们三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动作齐齐顿住。

白崎停下了在平板上滑动的手指,抬起头,脸上带着明显的错愕。

铃也放下了手中的便当盒,下意识地按熄了手机屏幕上还在播放的猫咪视频,眨着眼睛看向天城老师。

而我则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锁定在天城老师那看似轻松,却似乎隐藏着其他信息的脸上,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变更,绝不会是“没事了”那么简单。

联想到昨天樱本爱佳那异常的反应和低落的状态,以及田径部目前低迷的士气,一个不太好的预感悄然浮现。

天城老师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她摆了摆手,试图让气氛显得轻松:“啊呀,没什么大事啦!就是……嗯,田径部那边说暂时不需要额外的人手了,所以你们就可以解放啦!是不是很值得高兴?”

她的解释完全就像是为了打发我们一般,让我无法完全相信。

事情,恐怕没有她说得这么简单。

是樱本爱佳真的主动提出了终止协助?还是田径部内部又发生了什么新的变故?

“老师,”我直视着天城老师,不再迂回,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到底发生了什么?您知道樱本爱佳为什么只是田径部经理的原因吗?能告诉我们吗?”

我知道,这个时候拐弯抹角已经没有意义了。

既然从樱本爱佳本人那里无法得到答案,那么,现在就必须换个思路。

“小八?”白崎显然没有立刻理解我问题的深意,脸上带着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直接回答白崎,而是继续看着天城老师,补充道,试图将我的观察和盘托出,以增加说服力:“老实说,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樱本同学的跑步水平、她对技术动作的理解和示范能力,都非常厉害,远超普通经理的范畴。那么,为什么她只是一个田径部的经理呢?老师,您知道理由吗?”

在我的追问下,天城老师脸上那试图维持的轻松笑容消失了。

她沉默了下来,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我,那里面有惊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无奈。

她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抱歉,八坂。”她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身为教师的责任和界限感,“理由……我不能告诉你。身为指导教师,我有义务保护学生的隐私。一些本人不愿提及的过去,我是不能擅作主张透露给其他人的。”

“是吗,”我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强求,但语气并未放松,“那就到此为止吧。”

活动室内的气氛因为这番对话而变得更加凝重。

沉默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白崎和铃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屏息看着我们。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重的寂静。

是一直沉默至今的天城。

她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手中的古籍,眼眸平静地抬起,先是扫过天城老师,然后目光转向我,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用她那特有的、不带丝毫波澜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天城老师。虽然我不知道樱本同学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中止帮助确实是她本人清醒且毫无压力的意愿,我们观察部会遵照执行。”

她的话锋在此处微微一顿,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随即,那清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只是……如果那并非是本人纯粹的意思,而是出于对某种无法言说的事物妥协的话……”

她缓缓转过头,那双仿佛能洞穿表象的眼睛直视着天城老师,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就还有理由,继续下去。”

天城的突然表态,不仅表明了立场,更隐隐指向了一种可能性——樱本爱佳的拒绝,或许并非出于本心,而是被某种外力所逼迫。

天城老师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错愕。

局面,因为天城的这几句话,瞬间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

观察部的行动方针,似乎在这一刻,出现了决定性的转折。

“哎——真是输给你们了。”

天城老师夸张地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挠了挠她那头梳理整齐的黑发,脸上露出了介于无奈和“真拿你们没办法”之间的表情。

“老实说,以教师的身份,我是不该告诉你们任何事的。”她竖起一根手指,强调着原则,但眼神却飘忽了一下,“但是没办法……你们就当我现在不是在以老师的身份说话,而是在……嗯,自言自语吧!”

说完,她竟然真的转过身,背对着我们,用一种极其夸张、抑扬顿挫,仿佛在演舞台剧的奇怪腔调,自顾自地演起了独角戏:

(用一种尖细、故作惊讶的语气)“啊啊——听说田径部的成员们,好像从今天起,都不打算去练习了呢——”

(切换成另一种稍微沉稳点,但同样做作的语气)“哎——?这是怎么回事呢?”

(换回尖细声)“听说啊——是因为训练的成绩一直都不是那么理想呢,完全看不到进步,大家都没干劲了哦——”

(沉稳声)“哎——?发生了什么吗?之前不是还很努力吗?”

(尖细声,带着点神秘兮兮)“因为啊——前几天,有个女孩子在训练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好像还挺严重的,确定没办法参加接下来的比赛了。大家看到了之后,好像……都有些被打击到了呢,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什么的——”

(沉稳声,带着恍然)“啊——原来如此。是因为同伴受伤,所以士气低落,甚至影响到训练意愿了吗?”

这浮夸至极、宛如两个躲在角落嚼舌根的女学生般的独角戏,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这种像是只会背后聊八卦的女生才会用的腔调和内容,你还真的能面不改色地演出来啊。

我在内心疯狂吐槽,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为了在不违背教师职责的前提下传递信息,她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演完这一出,天城老师猛地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正经表情,双手一摊,语气轻快地说:

“总之,就是这样!这些都是我从某两个‘爱聊八卦的女孩子’那里偶然听来的哦!我本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说!明白了吗?”

她对着我们眨了眨眼,意思再明显不过——消息来源“保密”,内容“仅供参考”,一切与她这位指导教师无关。

活动室里一片寂静。

白崎张大了嘴巴。

铃则是一脸茫然,似乎还没从老师那突如其来的角色扮演中回过神来。

连天城的眉梢都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田径部因为奏音的受伤事件,士气遭受重创,甚至影响到了正常的训练出勤。

而樱本爱佳作为经理,面对这种情况,恐怕更是压力倍增,束手无策。

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协助会突然中止——在团队陷入这种状态时,外部人员的介入可能只会让情况更复杂,或者,樱本本人已经无暇他顾。

天城老师用这种近乎滑稽的方式,将情报送到了我们面前。

我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随后,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极其别扭、刻意拿捏的、仿佛在模仿什么劣质舞台剧角色的怪异声调,拖长了声音回应道:

“啊——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侧耳倾听什么根本不存在的“八卦”,然后继续用那令人尴尬的腔调说道:

“听起来,我们观察部的成员,好像……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很让人在意的消息呢?怎么办呢——?作为‘偶然’知情的‘好心人’,我们是不是……还是该找个时间,‘顺便’去‘看看’情况比较好呢?诶——嘿——”

最后一个刻意卖萌的“诶嘿”音效从我嘴里冒出来时,我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呜哇——这是什么,也太恶心了……我在内心立刻对自己进行了无情的吐槽,感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而我这番“惊世骇俗”的回应,效果立竿见影。

白崎和铃彻底石化了,她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脸上写满了“小八/前辈你没事吧?”的震惊和茫然。

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波动的天城,此刻也微微侧过头,用手中那本厚重的古籍巧妙地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但我能从她微微抽动的眉梢和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光彩看出,她绝对是在忍笑。

至于天城老师,她先是露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仿佛被雷劈中的惊讶表情,嘴巴微微张开,但几乎是在下一秒,她就迅速管理好了表情,恢复了平时那副为人师表的正经模样,干咳了一声,用再正常不过的教师口吻说道:

“是吗?那我就不清楚了。”她摊了摊手,做出一个“与我无关”的姿态,语气轻松,“毕竟,老师我——什么都不知道嘛。”

她刻意加重了“什么都不知道”这几个字。

对话到此,已经无需再多言。

信息的传递在这场心照不宣的、略显荒诞的表演中完成了。

天城老师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似的,轻轻吐了口气,转身就准备离开活动室。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门把手时,我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平稳,追问道:

“老师,”我看着她即将离去的背影,“果然,关于樱本同学个人的……私事,还是不能直接告诉我们吗?”

我问得更加直接,指向了那个最核心的谜团——她为何只是经理,那不愿提及的过去究竟是什么。

天城老师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用我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抱歉,八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动摇的坚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恐怕这个……就需要你们自己的努力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拉开门,身影利落地消失在门后,随着脚步声渐远,只留下我们四人在重新陷入寂静的活动室里。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的轻响。

她最后的回答,既是对教师职责底线的坚守,也像是一道无声的挑战。

核心的答案,她不会给予。

是否要去探寻,能否有能力去触及那个被紧紧封锁的真相,全在于我们观察部自己。

▲ ▲ ▲

放学过后,我们观察部四人还是依照约定,先前往了操场。

操场上确实还有一部分田径部的成员在进行训练,但气氛与前几天截然不同。

没有了统一的指令和密集的哨声,训练显得松散而自主,三三两两的队员各自进行着拉伸、慢跑或者力量练习,缺乏了那种集体迸发的活力。

放眼望去,人数也明显少了很多,空旷的跑道更衬托出一种萧索之感。

更重要的是,那个总是在场边忙碌穿梭、下达指令的熟悉身影——樱本爱佳,并不在其中。

这个时候……她会去哪里? 我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场边,心里升起同样的疑问。

“樱本同学,不在这里呢。”白崎率先说出了我们共同的发现,语气带着失落。

“樱本学姐……会去那里呢?”铃也小声附和,担忧地望向四周。

天城没有说话,但她的视线也同样在空旷的操场上搜寻了一圈。

“去问问吧,”我做出了决定,语气平静,“问问还在训练的田径部成员们。”

我们一行人朝着那些正在自主训练的熟悉面孔慢慢走去。

我挑选了几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队员,在他们训练的间隙,上前开口询问。

“抱歉,打扰你们热身了,请问,你们知道樱本同学现在在哪里吗?”

一个正在压腿的男生抬起头,擦了擦汗,想了想说道:“樱本经理?我想现在……应该会在顾问老师那里吧?”

旁边一个正在调整跑鞋的女生立刻点头补充:“对对,放学之后,我们好像看到她往教学楼那边去了,似乎是顾问老师特意找她有什么事。”

“抱歉呢,”压腿的男生带着歉意的笑容,“我们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不,”我摇了摇头,“谢谢你们。”

得到了关键信息,我们四人互相看了一眼。

顾问老师办公室……

在这个时间点被叫去,结合田径部目前低迷的状态和突然中止的外部协助,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是训诫?是商讨对策?还是……

“走吧,”我转身,不再看向操场,“去顾问老师办公室附近看看。”

我们一行人来到位于教学楼一层的体育指导教师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并未完全关闭,里面断断续续的对话声,清晰地传到了安静的走廊上。

一个略显低沉、属于中年男性的嗓音——想必是田径部顾问老师——正带着劝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说道:

“樱本同学,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你也不愿意再尝试一次吗?”

听到这句话,我们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了然——樱本同学果然在这里。

然而,门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樱本爱佳似乎没有立刻回应,这份沉默沉重得仿佛能穿透门板。

顾问老师似乎因为她的沉默而更加焦灼,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更明显的恳求:

“我知道,那件事对你的影响很大,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现在的大家,你也看到了,凝聚力已经开始下降了,士气低迷!能不能请你……好好想一想,为了团队,再一次站到跑道上呢?”

“老师……我……”

樱本爱佳的声音终于响起了,却微弱而艰涩,仅仅吐出了两个词,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语化为无声的哽咽,或者说是深深的挣扎。她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开口,那份痛苦和犹豫,即使隔着一道门,我们也能模糊地感受到。

顾问老师等待了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总之,”他的语气带着无奈和最后的期望,“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你的实力,你的天赋……其实,本不应该仅仅只是待在经理这个位置上的。”

说完这句话后,办公室内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顾问老师似乎也没有更多能劝说的言辞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靠近门口。

门被从里面拉开,樱本爱佳低着头,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她微微向门内行了一个礼,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当她转过身,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我们四人时,身体明显地僵住了。

她的眼睛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而有些泛红,脸上写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狼狈。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飞快地低下头,下意识地想要从我们身边快步走过,逃离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场面。

“樱本同学。”

在她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开口叫住了她。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颤抖。

“能和我们聊聊吗?”我放緩了语气,开口询问道,试图不让这份请求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只是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雕塑,僵立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

沉默在她与我们之间蔓延,带着一种沉重的阻力。

一旁的白崎和铃脸上写满了焦急,她们看着樱本爱佳僵硬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帮腔,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只是用担忧的眼神望向我。

天城则依旧平静地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依旧静静地观察着。

“樱本同学?”我再次唤了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

终于,她有了反应。不是转身,而是用一种带着压抑情绪的、微微发颤的声音反问道:

“为什么……?”她的声音很低,却像绷紧的弦,“为什么你们还要过来?”

我试图用一个相对客观的理由解释:“哪有为什么,毕竟这是委托……”

“我已经和天城老师说过了!”她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决,“不用再麻烦你们了,委托已经中止了!”

她的态度异常强硬。

语气中带着不需要的诀别。

脚步也并未停下。

此刻她心中的念头仿佛只有即刻逃离这里。

就在我以为对话将再次陷入僵局时,一个清冷而平静的声音,切入了我们之间紧绷的空气。

是天城。

她向前迈了半步,目光平静地落在樱本爱佳紧绷的脊背上,用她那特有的、不带丝毫波澜却直指核心的语调说道:

“是呢,委托中止,我们收到了。”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给樱本爱佳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才继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但是,如果是你本人清醒的、毫无压力的意愿,我们自然会遵照执行,不再插手。”

她的语速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可是,樱本同学——”

天城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单薄的背影,直视对方挣扎的内心。

“你真的能肯定地说出,‘中止委托’这件事,完完全全是你发自内心、没有任何妥协和逃避的选择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利刃,避开了所有表面的借口和防御,直刺问题的核心——动机与真实性。

樱本爱佳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要害。

她依旧没有回头,但那份强装出来的坚决,在天城这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质问下,似乎开始摇摇欲坠。

“樱本同学,”天城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仿佛在宣读最后的判决,“是,还是不是。”

她微微前倾,眼眸如同两簇永不融化的寒冰,牢牢锁定着樱本爱佳颤抖的背影。

“只要你现在能清晰地说出——‘是我本人意愿中止委托’——这句话,”天城的语气平稳得可怕,“我们四个人,会立刻从你面前消失,绝不会再纠缠。”

我屏住了呼吸,知道天城这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逼迫樱本爱佳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这是最后的通牒,要么用谎言彻底封闭自己,要么……撕开那层自我保护的外壳。

走廊上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寂静得能听到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模糊的喧嚣。

白崎和铃紧张地攥紧了手,目光在我们和樱本爱佳之间来回移动。

樱本爱佳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她能感受到身后那四道目光——天城冰冷的审视,我的坚持,白崎和铃纯粹的担忧——如同实质般压在她的背上。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

她紧绷的身体,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微微垮了下来。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当她终于面对我们时,我看到她一直低垂的头抬了起来,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们落下。

那张总是带着沉静或专注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被看穿一切的狼狈、无奈,以及一种……仿佛终于放弃挣扎的疲惫。

她的目光在我们四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嘴角扯出了一个极其苦涩、又带着点自嘲的弧度,用带着浓浓鼻音、却异常清晰的语调说道:

“你们……还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呢。”

这句话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反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复杂的感慨。

它像是一句投降,也像是一句无奈的承认——承认了她无法再在我们面前维持那副“无事发生”的假象。

“换个地方聊吧。”

樱本爱佳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如释重负。她没有再看我们,转身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我们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一路无话。

最终,她带领着我们,再次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操场。

夕阳依旧悬在天边,将一切都染成暖金色。

跑道上,那些选择留下自主训练的田径部成员们的身影,在光线下被拉长,显得既执着,又带着几分孤勇。

樱本爱佳没有立刻开口。

她停下脚步,站在跑道边缘,目光深深地投向那些奔跑着的身影。

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经理审视的锐利,而是变得悠远、复杂,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另一个存在于此处的、曾经的自己。

那眼神里,有怀念,有痛楚,有一闪而过的炽热,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的海洋。

我们就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催促,给予她整理思绪的时间。

风掠过操场,带来青草和尘土的气息。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转过身,面向我们。

脸上的挣扎和狼狈已经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仿佛已经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四人,最终定格在我身上,清晰而直接地问道:

“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这句话,不再是抗拒,而是一个开启对话的邀请。

“樱本同学。”

我率先开口,声音在傍晚空旷的操场上传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为什么,”我注视着她,目光平静却不容回避,“你只是田径部的经理呢?”

我将昨天被她逃避的问题,再次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我想,以你的实力,你对跑步的理解,还有你示范时的姿态……你更应该,是作为一名选手,站在这条跑道上才对。”

听到我的问题,樱本爱佳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意外,反而是一种“果然是想知道这个吗”的、混合着苦涩和了然的神情。她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

她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红色的跑道,眼神变得幽深,仿佛那上面不仅承载着此刻队员们的汗水,也烙印着她无法磨灭的过去。

然后,她转回头,看向我们,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我们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因为……”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自责。

“我曾经……在一次很重要的比赛中,因为我的失误……让我的对手不幸受了重伤。”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我害她……永远失去了继续奔跑的可能,失去了她的田径梦。”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被回忆扼住了呼吸,眼眶再次迅速泛红。

“所以……”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悔恨,“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震惊的脸,最终定格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仿佛那双手上还残留着某种无形的罪责。

“我无法原谅……那个伤害了她人梦想的……我自己。”

话语落下,操场上的风声、远处的训练声,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她那份沉重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忏悔,回荡在我們之间。

“怎么回事?”我追问道,声音放得更轻,生怕惊扰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能不能……详细说说?”

她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片跑道,仿佛那赤红色的胶粒地面就是她记忆的放映幕布。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那个被她视为“罪恶”的、尘封已久的过去。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那是……初二的时候。”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遥远,陷入了回忆。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名普通的跑步爱好者,喜欢在放学后随便跑跑。”她的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属于过往的柔和,“某天,学校的体育老师找到了我,对我说,‘樱本同学,我觉得你有跑步的天赋,要不要试着正式加入一下学校的田径部呢?’”

“一开始,我也只是认为老师可能只是需要凑人手,”她自嘲地笑了笑,“毕竟,我觉得,比我厉害的人比比皆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只是……”她的语气渐渐发生了变化,带上了一丝曾经拥有过的、纯粹的热忱,“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发现……我跑得很快,比大部分人都要快。老师也很欣慰,觉得我很有潜力。”

“而我也开始觉得,或许……我真的很合适跑步。那种风掠过耳边的感觉,那种拼尽全力冲向终点的感觉……真的很棒。”

“我们也开始逐渐参加一些学校之间的友谊赛。每次……我都可以拿到不错的名次,甚至……也会有拿到第一的时候。”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久违的亮光,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真的。”

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仿佛即将触及最疼痛的部分。

“后来,上了初三……我遇到了‘她’。”

提到“她”,樱本爱佳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去,带着复杂的敬意与痛楚。

“她很厉害,甚至……比当时的我还要厉害。她的天赋、努力以及付出,都远比我多得多。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一种……既是朋友,也是最好的对手的关系。”

“我们无话不谈,每次训练和比赛,都想和对方一较高下,那种相互促进、彼此追赶的感觉……真的令人高兴。”她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真实的温暖,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霾覆盖。

“只是……”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

“在初三一次关乎升学推荐资格的学校选拔赛中……我和她,作为种子选手,一起进行最后的冲刺训练。”

“就是这次训练……”她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难以继续,“我……夺走了她的田径梦……”

她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用尽力气继续说道:

“那天……我们都在进行简单的热身。我随便跑了几下,感觉……鞋子有些不太对劲,好像鞋底有点开胶的感觉。我当时……想要和老师提出换一下鞋子的问题。”

她的语速变快,带着追悔莫及的急切。

“只是……老师那个时候已经到终点附近开始准备记录成绩,离得很远。而我和她……也马上就要站上起跑线,参加这一次关键的预选训练了。”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也许只是错觉,或者还能坚持……就这样,我们没有耽搁,两个人站上了起跑线。”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瞬间。

“随着发令枪响……我们全部冲了出去。”

“结果……”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恐惧的尖锐,“还没跑出20米远……我的鞋子鞋底……突然完全脱落了!”

“我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我……撞到了紧挨着我跑道的地……她的身体因为受到我失控的猛烈冲击……也瞬间失去了平衡……”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后面那惨烈的画面似乎已经无需言说。

那双充满悔恨和泪水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次鞋底的意外脱落,一次侥幸心理下的犹豫,不仅改变了两条原本充满希望的跑道轨迹,更在一个少女的心中,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让她背负起了沉重的“罪恶”,从此远离了她曾经热爱并闪耀其上的赛场。

她的话语在这里停滞,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眼泪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滴落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深吸着气,肩膀微微颤抖,努力平复着汹涌的情绪。

我们谁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白崎用手捂住了嘴,眼中满是心疼;铃的眼圈也红了,不安地绞着手指。

过了好一会儿,樱本爱佳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艰难地继续诉说那残酷的结局:

“后来……我们两个人都被紧急送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我,我只是有些扭伤和擦伤,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她的声音在这里陡然变得极其微弱,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罪恶感。

“而她……医生诊断,膝盖和脚踝多处韧带撕裂,伴有严重的骨裂……她,她再也……没有办法用那双腿……跑步了。”

“再也……不能了。”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气音说出来的,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绝望。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我终于明白,为何她对跑道既渴望又恐惧,为何她身为经理却拥有远超常人的专业素养,为何她对队员的伤病如此敏感,为何她在奏音摔倒时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

这一切,都源于一场意外,这场让她背负上沉重十字架的“事故”。她将对手梦想的毁灭,完全归咎于自己当时那一瞬间的犹豫和那双出问题的鞋子。

她惩罚自己,远离了曾经闪耀的跑道,以另一种方式留在她热爱却又痛苦的环境里,试图通过帮助他人来赎罪。

这份“罪恶”,禁锢了她的青春,也扭曲了她对奔跑最纯粹的热爱。

“所以呢……”

樱本爱佳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试图让表情恢复平静。

“我已经……不会再站到起跑线上了。”她的目光扫过我们,最终落回自己那双曾经充满力量、如今却仿佛被无形枷锁束缚的腿上,嘴角扯出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

“我……没有那个资格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那不是赌气,不是矫情,而是经年累月的自我审判后,得出的、近乎信仰般的结论。

她将自己永远放逐在了跑道之外,用经理的身份筑起一座忏悔的牢笼。

而我们四人,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静静地听完了这一切。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斜长,投射在空荡的跑道上,像几座沉默的墓碑。

白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看着樱本爱佳那副仿佛已经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样子,最终只是难过地低下了头。

铃悄悄别过脸,用手背擦拭着眼角。

连天城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复杂的光芒在流转。

我看着她站在这里,身后是曾经属于她的战场,眼前是她为自己划下的禁区,那种巨大的遗憾和扭曲的坚持,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

我明白,此刻任何苍白的安慰或空洞的大道理,都无法触及她内心那座坚冰筑成的堡垒。

她需要的,或许不是原谅,而是某种……能够撼动她这固守信念的东西。

“那个,樱本同学,”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因为沉重而显得有些沙哑,“抱歉,让你再次想起了这些……悲痛的过去。”

我的道歉是真诚的。

揭开这样的伤疤,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是一种残忍。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我们。

泪痕未干,但眼神里已经重新筑起了一层疏离的壁垒,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脆弱流露只是我们的错觉。

她看着我们,目光在我们四人脸上一一掠过,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意味,轻声问道:

“所以,听完了之后……你们现在,能明白了我的想法了吗?”

白崎抿紧了嘴唇,铃低垂着眼睑,天城的目光平静却深邃。

而我,也无法立刻给出一个能真正回应她这沉重拷问的答案。

理解她的痛苦和自责是一回事,但是否认同她这种近乎自我毁灭的赎罪方式,则是另一回事。这片沉默,本身就是最复杂的回答。

樱本爱佳似乎从我们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又或者,她早已预料到会是如此。她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了然的疲惫和决绝。

“所以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最终落下的铡刀,“就这样吧。”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委托,到此为止吧。”

说完,她不再给我们任何回应或挽留的机会,径直转过身,朝着与教学楼相反的方向——那个通往校门、也通往她自我封闭世界的方向——快步离去。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却显得异常决绝和孤独,仿佛要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痛苦,连同我们这些短暂的闯入者,一并彻底地甩在身后。

我们四人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谁也没有再开口。

操场上,最后几名训练的队员也陆续开始收拾东西离开,偌大的空间渐渐只剩下我们和一片被遗落的寂静。

委托,似乎真的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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