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樱本爱佳的身影如同被初夏的骤雨冲刷过一般,干干净净地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当然,“消失”这个词或许用得并不准确。
我们偶尔还是能在校园里瞥见她——或许是在走廊的尽头与田径部顾问老师低声交谈的侧影,或许是在操场上组织训练时那依旧一丝不苟却明显更加沉默的背影。
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产生任何交集。
那条由她亲手划下的界限,清晰地横亘在那里,仿佛一道无形的墙。
她不再需要我们“观察部”的协助,而我们,似乎也失去了再次介入的理由。
我们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重播键,骤然回归到了之前的轨道。
日复一日,规律得近乎刻板:上课,在固定的时间走向那间位于副教学楼角落的活动室,推开门,面对几乎一成不变的场景——白崎在平板上写写画画,铃安静地看着手机,天城捧着她的古籍,而我,则继续与我的小说作伴。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旧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午后的慵懒气息。
那几日在田径部忙碌奔波的记忆,那些汗水、呐喊、意外摔倒的瞬间,以及樱本爱佳含泪的剖白……所有这些激烈的情感与纠葛,都仿佛被这日常的静默迅速稀释、封存,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偶尔,当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窗外,看到操场的方向时,脑海里会极快地闪过一个穿着运动服、眼神复杂的背影,但随即,视线便会重新落回手中的书页,或者被白崎突然响起的、关于晚上吃什么的话题打断。
仿佛那场短暂的委托,真的只不过是我们波澜不惊的日常中,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插曲。
只是,在某些极其安静的瞬间,当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或者看着活动室里其他成员各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侧脸时,心底某个角落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空茫。
那种感觉,就像读完一本结局未尽如人意的小说,合上书页后,残留的余味在舌尖弥漫,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涩意。
日子,就这样在看似一成不变的重复中,平稳地向前流淌着。
六月。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属于初夏的、带着些许黏腻的暑气。
今天,是我们樱立高中与文贤高中进行田径友谊赛的日子。
虽说名义上只是“友谊赛”,但只要是比赛,只要是关乎学校荣誉和运动员个人价值的较量,那份潜藏在“友谊”之下的竞争与真实,便不言而喻。
比赛的地点,就设在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学校操场。
这件事,按理说已经与我们观察部没有半分关系。
委托早已中止,界限也划得清清楚楚。
但或许是因为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些汗水、努力、意外,以及深藏于某人内心的挣扎,我们所有人再次来到了这片熟悉的场地。
六月初的太阳已然褪去了春日的柔和,变得有些焦躁,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炙烤着红色的塑胶跑道和绿茵场,蒸腾起一股扭曲视野的热浪。
“小八,这里这里!”
刚走近操场看台区域,就听到了白崎标志性的呼唤声。
我循声望去,看见她正站在一处有顶棚遮荫的观景台下方,用力地朝我挥着手。
她找了个好位置,那里既有一排简易的座位,又能完美避开毒辣阳光的直射。
天城和铃已经一左一右地坐在了她旁边。
我看到了她的示意,迈步穿过三三两两聚集的学生和老师,朝着她们所在的那个阴凉角落走了过去。
我走到她们身旁,在天城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木质的长椅带着被树荫浸染过的微凉。
老实说,这还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在非必要情况下,与她保持着如此近的距离。
中间只隔了大约一个书包的宽度。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这而停滞了片刻。
我不由得想起之前无数次在闷热活动室里,唯独她周身一片清凉的异状。
不过,她的身边确实没有什么能抵御热量的结界啊……
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试图驱散这莫名的不自在。
“真意外,”我目光依旧落在下方正在做热身准备的运动员身上,语气随意地开口,“我以为你不会对这种热闹的体育活动有兴趣。”
这话是对坐在我旁边的天城说的。
以她那种喜静不喜动、仿佛随时都要隐入书本世界的性格,出现在这种喧闹的比赛现场,确实有些违和。
她并没有转头看我,清冷的声音平静地传来,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只是被白崎同学硬拉着来的而已。”
“拒绝她不就好了。”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毕竟,以天城的性格,如果真的不愿意,白崎应该也很难真正勉强她。
这时,天城却微微摇了摇头。
几缕雪白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沉默了一瞬,才再次开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深究的柔和:
“不,”她轻声说,“我还是……不太想拒绝白崎同学的请求的。”
这句话让我微微怔了一下。
我转过头,看向她的侧脸。
她依旧目视前方,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纵容”的情绪。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回赛场。
随着一声清脆的哨响,第一项比赛即将开始。
操场上瞬间爆发出热烈的加油声和呐喊声。
而我们,就这样并排坐在荫凉下,成为了这片青春喧嚣的静默旁观者。
▲ ▲ ▲
比赛一项项进行着。
我能看到我们学校的选手在跑道上拼尽全力的身影,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偶尔,在某个优势项目上,我们的选手会率先冲过终点,引发看台上的一片欢呼,记分牌上属于我们的数字也会随之艰难地向上翻动几分。
只是……那块竖立在操场醒目位置、由工作人员手动翻动数字的木质记分牌上,清晰地展示着两校的得分对比。
代表我们樱立高中的数字,明显处在落后的位置。
虽然不是一边倒的局势。
但总体来看,分数的差距依然存在,我们依旧处在下风。
对方的整体实力似乎更均衡,在一些我们并不擅长的中长距离项目上,分差被进一步拉大。每当对方学校的数字跳动增加,而我们的数字停滞不前时,周围总会响起一阵压抑的叹息。
我看着记分牌上那有些刺眼的比分,又看向跑道上那些虽然努力却难掩疲态的本校队员。
他们脸上带着不甘和焦急,尤其是在接力这种强调团队配合的项目中,一次交接棒的微小失误,都可能让之前积累的优势荡然无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和无奈的气息。
即使作为旁观者,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赛场上传来的那份压力。
天城依旧安静地坐在我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的目光也始终跟随着比赛的进程,偶尔会在某个队员因为失误而露出懊悔的神色。
铃小声地说了一句:“大家……都很努力了呢。”
白崎则握紧了拳头,有些不甘心地嘟囔:“明明就差一点点的……”
是的,就差一点点。
但竞技体育的残酷就在于此,一点点差距,反映在记分牌上,就是清晰可见的落后。
我知道,这种局面,恐怕与之前那名奏音同学的受伤、团队士气受挫脱不开关系。
一个团队的凝聚力一旦出现裂痕,想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尤其是在面对强敌时展现出最佳状态,确实是难上加难。
话虽如此,面对记分牌上冰冷的差距和跑道上拼尽全力的身影,我们这些坐在看台上的旁观者,能做的也确实只有看着。
一股无力感,混杂着对场上队员的敬佩,悄然萦绕在心头。
我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老实说,如果论个人长跑耐力,我对自己的五公里成绩还是颇有信心的,每日坚持的锻炼并非徒劳。
在那种纯粹比拼耐力和意志力的领域,我未必会输。
但很遗憾,眼下的比赛项目设置里,并没有五公里这一项。
最短的百米冲刺考验爆发力,中长距离则更注重速度与耐力的结合以及战术分配,这些都并非我所擅长。
空有一身还算不错的耐力,却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本校的分数一点点被拉开,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白崎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嘴里不停念叨着“加油啊”。
铃则是双手紧握放在胸前,眉头紧锁。
就连天城,那始终平静无波的侧脸,在看到我方选手在最后关头被反超时,也会小声的说一句:“加油。”
我们都被这场上的胜负牵动着,却又都无能为力。
就在一项四百米接力赛结束,我方再次以微弱劣势落败,看台上响起一片惋惜之声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操场对面,那个连接着器材室和跑道的入口处。
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
是樱本爱佳。
她依旧穿着那身制服,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忙碌地穿梭指挥。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双手紧紧握在身前,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场上正在准备下一项比赛的、属于樱立高中的选手们。
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作为经理的冷静和专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焦虑、担忧以及某种更深沉情绪的表情。
她果然还是在看着的。
只是,她选择了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如同一个背负着罪责的幽灵,默默地注视着这片她既无法割舍,又认为自己无权再次踏足的战场。
上午的对抗赛在愈发灼热的日光中暂告段落。
记分牌上,那组手动翻动的数字最终定格在一个有些刺眼的对比——60比80。我们樱立高中,大比分落后整整20分。
看台上的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
不少前来观战的本校学生脸上都带着失落和无奈,低声交谈着上午比赛中的种种遗憾。
白崎像是被晒蔫了的植物,没什么精神地靠在椅背上;铃则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记分牌,小声计算着什么。
我默默地看着那块记分牌,在心里快速分析着下午的局势。
下午剩下的项目不多了,主要是几项接力赛和中长跑:
女子4x100米接力。
男子4x200米接力。
以及女子800米。
每个项目的分值都不低,尤其是女子800米,往往是拉开分差的关键。
如果想要在总比分上实现逆转,反超对手,我们至少需要在下午的这三个项目中,拿下接力赛中一场和女子800米,获取大分。
两场大分……
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目标。
这绝非易事。
对方学校的整体实力上午已经展现无遗,我们的队员虽然拼尽全力,但在绝对实力和临场发挥上,似乎还是稍逊一筹。
而且,经过一上午的高强度比拼,队员们的体力消耗巨大,下午能否保持最佳状态,也是一个未知数。
更重要的是,团队士气此刻正处在低谷。
这20分的差距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操场对面那个入口的阴影处。
樱本爱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但她刚才站在那里时,那紧握的双手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神,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她知道这个比分吗?她是否也在心里计算着下午翻盘的可能性?那个曾经属于这片跑道的灵魂,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令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一个身影,已经凭借着某种恶意,在众人目光不及的背后,悄然开始了行动。
▲ ▲ ▲
午后的阳光愈发炽烈,将操场蒸腾出一股扭曲的热浪。
短暂的休整时间转瞬即逝,下午的比赛准时拉开了序幕。
我们几人依旧坐在老地方——那个有顶棚遮蔽的观景台下方。
木质的长椅被晒得有些发烫,即使处在阴影里,空气也依旧闷热难耐。
白崎似乎从上午的低落中恢复了些许精神,正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简易赛程表,手指点着下午的项目,嘴里念念有词地分析着胜负手。
铃则是拿出了手帕,不停地擦拭着额角和脖颈沁出的细汗,眼神紧张地望向已经开始清场、准备第一项女子4x100米接力的跑道。
天城依旧安静,她的目光也投向了赛场,眼眸里映照着晃动的光影。
操场上,双方的选手已经陆续入场,正在进行最后的热身和交接棒练习。
气氛比起上午更加紧绷,仿佛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电荷。
记分牌上那“60:80”的比分,像一道无声的战书,悬在每一个樱立高中成员的心头。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下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能代表学校出战下午关键项目的,无疑都是部里的精锐。
他们的脸上带着背水一战的凝重,眼神里燃烧着不甘和想要证明什么的火焰。
“砰!”
发令枪的爆鸣撕破了午后闷热的空气。
女子4x100米接力比赛正式开始!
位于内侧跑道的我校第一棒女生,如同被惊扰的猎豹,瞬间爆发,猛地冲了出去!她的起跑反应快得惊人,步频急促而有力,在短短二三十米内就确立了明显的领先优势!
好快!
我在内心不经大喊着。
这股气势与上午有些沉闷的状态截然不同。
而隔壁文贤高中的第一棒选手显然有些轻敌,或者是被我们的气势所慑,起步明显慢了一拍,瞬间就被拉开了一个多身位的距离。
第一棒,是我们毫无争议的优势!百米的距离在顶级速度下转瞬即逝,我们的选手带着将近一两米的明显优势,率先冲向了接力区,完美地将接力棒递到了第二棒队友的手中!
“好!”白崎忍不住欢呼出声。
然而,对手的第二棒绝非易与之辈。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步伐跨度极大的女生,她接棒后立刻开始了凶猛的追击!她的速度不断提升,像一道贴地飞行的影子,迅速蚕食着我们辛苦建立的领先优势。距离在肉眼可见地缩短!
当第二棒即将交棒时,两人几乎已经并驾齐驱!
“糟了……”铃紧张地捂住了嘴。
第三棒的交接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两边的第三棒选手几乎是肩并着肩冲出了接力区!她们的速度都提升到了极限,如同两道并行的闪电,在跑道上疯狂撕咬,距离近得几乎要碰到彼此的手臂!谁也无法甩开对方!
看台上的呐喊声、助威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被这胶着的战况揪紧了心。
最后的第四棒交接即将到来!
老实说,在如此高速且并行的状态下,我的肉眼已经无法分辨出那细微到毫秒的交接优势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白崎和铃更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住接力区。
交接!
第四棒的两位选手,几乎是同一时刻接棒、发力、冲出!如同两颗同时被发射出的炮弹,依旧紧紧地纠缠在一起,谁也没能占到半分便宜!
最后的直道冲刺!
还有60米!
50米!
还没分开吗?!内心的焦灼几乎要达到顶点。
40米!
30米!
跑道上的两名选手面部肌肉都因极限的发力而扭曲,每一步都拼尽了全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校的第四棒选手,那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仿佛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她的摆臂幅度猛然加大,步频似乎又快了一线!就在最后二十几米的距离里,她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差距,逐渐拉开!
一个身位!
半个身位!
领先优势在扩大!
终点线近在眼前!
冲线——!
她的胸膛,率先狠狠地撞向了那条象征胜利的终点带!
“赢了——!!”
现场的欢呼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地爆发开来!看台上属于樱立高中的区域瞬间沸腾,无数手臂挥舞着,呐喊声震耳欲聋!
4x100米接力,毫无疑问,是我们赢了!
我们学校的第四棒女生在冲过终点线后,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息着,脸上却洋溢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喜悦。她的队友们从后面冲上来,兴奋地抱住了她。
“太好了,小八!赢了赢了!”白崎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前辈,太好了……”铃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的手终于松开,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甜美笑容。
我看着下方被簇拥着的选手们,感受着周围热烈的气氛,点了点头。
一股微热的情绪也在胸腔里涌动。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转向记分牌,看着工作人员将代表我们分数的数字向上翻动,“至少又拿下了10分。”
记分牌上的比分变成了 70 :80。
分差从20分缩小到了10分。
希望,重新被点燃了。
还剩下男子4x200米接力和女子800米。
逆转的可能性,虽然依旧艰难,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影。
下午比赛开始前的那份沉重,被这场激动人心的胜利冲散了不少。
然而,我也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挑战只会更加严峻。
对方学校在男子项目上向来强势,而女子800米更是考验绝对耐力与战术的硬仗。
▲ ▲ ▲
紧接着,操场上空再次响起广播,宣布男子4x200米接力赛即将开始。
刚刚因女子组获胜而沸腾的气氛尚未完全平息,此刻又添上了新的紧张与期待。
我方派出的四名男生,从身形和热身状态来看,都算得上是部里的好手。
他们的脸上带着背水一战的决心,眼神交流间传递着不容有失的默契。
“砰!”
发令枪响,第一棒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起步阶段,我方选手与文贤高中的选手几乎并驾齐驱,竞争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弯道进直道,直道入弯道,前两棒的争夺异常激烈,差距始终在半个身位之内来回拉锯,看得人心脏揪紧。
“加油!保持住!”白崎在一旁握紧拳头,声音都喊得有些沙哑。
铃更是紧张得闭上了眼睛,只在周围爆发欢呼或叹息时才敢偷偷睁开一条缝。
天城的目光则紧紧跟随着跑道上交替的身影。
关键的第三棒,我方选手在弯道展现出了出色的控制力,竟然在出弯时勉强取得了一丝微弱的领先!这小小的优势让看台上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呐喊。
然而,这份优势在最后一次交接棒时,戛然而止。
第三棒与第四棒的交接区,是决定接力赛成败的生死线。
或许是因为太过急于将这来之不易的领先优势保持下去,或许是因为体力透支导致动作变形,我方第三棒选手在递出接力棒的瞬间,脚步一个踉跄,而第四棒选手起跑接应的时机似乎也差了毫厘——
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微小失误!
交接,失败了!
接力棒没有稳稳地落入等待的手中,而是磕碰了一下,掉落在地!
“啊——!”看台上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和惋惜声。
尽管第四棒选手反应极快地弯腰捡起接力棒,奋起直追,但这一停顿,已经足以让对手毫无压力地完成交接,并将领先优势扩大到无法追赶的距离。
最终,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文贤高中的选手率先冲过终点,而我们的队员,虽然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冲线,却也只能屈居第二。
刚刚因为女子组胜利而点燃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黯淡了许多。
记分牌再次被翻动。比分变成了 70 :90。
白崎像是被抽走了力气,瘫坐回椅子上,喃喃道:“怎么会……”
铃也低下了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我望着跑道上那位因自责而痛苦地抱着头的第四棒选手,以及他身边那些神色黯然的队友,心中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竞技体育,就是如此残酷。
有时候,胜利与失败之间,仅仅隔着一根未能完美传递的接力棒。
现在,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最后一项——女子800米上了。要在这一项里追回20分的差距。
分数差距再一次被无情地拉开。
70 :90,那二十分的鸿沟,像一道深深的伤疤,刻在记分牌上,也刻在每个关注比赛的本校学生心里。
周围原本因为女子接力胜利而燃起的热情,此刻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却下来。
叹息声、不甘的嘟囔声、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在看台上蔓延。
不少同学沮丧地垂下了头,甚至有人开始默默收拾东西,似乎对最后一项比赛已经不抱希望。
白崎蔫蔫地趴在栏杆上,有气无力地画着圈圈。
铃也沉默着,只是那双大眼睛里,担忧的神色更浓了。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沮丧的面孔,投向即将开始的女子800米跑道。这项中长跑的分值很高,足足有25分。
我快速地在心中计算着当前的局势:
现在的比分是70比90,我们依旧落后20分。
如果……如果我们的选手能在女子800米中拿下第一,获得这最高的25分……
那么,总比分将会变成 95:90
“还没结束。”我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边的三位部员听到。
白崎和铃同时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我。连天城琉璃也微微侧目。
“女子800米,25分。”我言简意赅地指出,目光紧紧锁定在正在跑道起点处集合的几名选手身上,“如果能拿下,我们还有机会。”
白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猛地直起身:“对哦!还有800米!”
铃也重新打起精神,用力点了点头:“嗯!还有希望!”
希望,就像石缝中挣扎求生的嫩芽,尽管渺茫,却顽强地再次探出头来。
所有的期待,此刻都聚焦在了那即将踏上800米赛道的、为数不多的四名女生身上。
她们的身影在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既单薄,又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任。
八百米的比赛即将开始。
跑道之上,八条洁白的起跑线前,已然肃立着八名身形矫健的选手。
泾渭分明地,一边是我们樱立高中的四位女生,另一边则是文贤高中的四位选手。
四对四。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紧,连燥热的蝉鸣似乎都识趣地沉寂了下去。
看台上所有的目光,无论之前是沮丧还是期待,此刻都死死地锁定了那八道身影。
最后的机会,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这即将开始的两圈奔跑上。
我能感觉到白崎和铃几乎停止了呼吸,连天城也微微前倾了身体。
只要能拿下第一名,拿到那最高的25分……我们就有反超的希望!
目光扫过我校的四名选手,她们的脸上混杂着紧张、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们很清楚自己肩上承载着什么。
发令员举起了手中的信号枪。
整个操场鸦雀无声。
砰——!
枪声炸响!
八道身影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马,瞬间冲了出去!
八百米虽然只有两圈,但相较于纯粹的爆发,它也考验速度与耐力的精妙平衡,是一场对意志力的残酷打磨。
果然,无论是我们樱立的选手,还是文贤高中的女生,起跑后都没有像短跑那样全力冲刺。
这是明智的决定。
八个人几乎首尾相接,像一条沿着跑道缓缓移动的长龙,平稳地度过了第一圈。
空气里只有密集而规律的脚步声和略显粗重的喘息。
真正的较量,在第二圈,在那最后的四百米。
第一圈刚过弯道,文贤高中的队伍中立刻有人开始提速,试图打乱节奏!但我们樱立的女生显然早有准备,紧紧咬住,没有丝毫退让!阵型在加速中开始拉扯、变形。
而令人惊喜的是,此刻冲在最前方,最有希望争夺第一的两人,都是我们樱立高中的选手!她们并驾齐驱,将其他人渐渐甩开了一段距离!
有机会!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让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看台上的所有声音仿佛都汇聚成了汹涌的浪潮,拼命为那两道领先的身影加油。
最后一百米直道!
冲刺阶段!
两人几乎同时开始压榨身体里最后一丝能量,步伐加大,摆臂更加疯狂!终点线就在眼前!
胜利的曙光仿佛已经穿透阴云,即将照耀下来!
然而——
就在最前方那名女生距离终点线仅有几步之遥,即将撞线的那一刻!
她的身体猛地一歪,左腿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地、重重地向前摔倒在地!那沉闷的声响甚至压过了部分呐喊,清晰地传到了看台!
紧跟在她身后的第二名我校选手,在即将超越她冲线的瞬间,硬生生刹住了脚步!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扑向倒在地上的队友。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看台上一片哗然,我们都惊得站了起来,努力想看清跑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短暂的停滞,不过短短两三秒钟。
却已经足够。
文贤高中紧随其后的两名选手,没有丝毫犹豫,趁着这致命的间隙,如同两道灰色的旋风,从倒地的和停滞的我校选手身旁疾驰而过,率先冲过了终点线。
第一名,第二名,都被文贤高中稳稳收入囊中。
胜负,在最后一刻,以这样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方式,尘埃落定。
我们樱立的第三名选手虽然随后也冲过了终点,但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记分牌,不会再为我们翻动。
希望,在触手可及的顶点,被无情地掐灭。
整个樱立高中的看台区域,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跑道旁,那名摔倒的选手被队友和匆忙赶到的教练扶起时,压抑的、痛苦的啜泣声,以及文贤高中那边传来的、属于胜利者的欢呼。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片混乱的终点区域
又是因为……摔倒。
这该死的命运,竟然在最后关头,以几乎相同的方式,再次嘲弄了我们。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冲了出去,身体比思考更快一步行动。
“小八?怎么了?”
身后只传来白崎带着惊愕的疑问声,但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只是沿着看台的台阶飞速向下冲去,目标直指终点线旁那片混乱的区域。
当我拨开聚集的人群,冲到近前时,正看到樱本爱佳和几名田径部成员已经抬着担架赶到了。
她跪在摔倒的女生身边,动作熟练而迅速地检查着伤势,但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紧抿着,那双总是专注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某种被触发的、深可见骨的恐惧。这一幕,与那天奏音摔倒时的场景何其相似,无疑又勾起了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刻意甜腻的女声,从我们身后不远处响起:
“啊啦,爱佳同学,好久不见了~”
这声音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钻入耳膜。
樱本爱佳检查伤处的动作猛地一僵,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我也循声回头。
只见一名身穿文贤高中制服的女生,正站在那里。她身材高挑,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与明显优越感的、令人不适的微笑。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樱本爱佳身上,仿佛我们其他人都不存在。
“慧……同学?”樱本爱佳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那个被称作“慧”的女生,笑容加深了几分,目光扫过地上痛苦呻吟的伤员,又落回樱本爱佳惨白的脸上,语气带着故作惋惜的夸张:
“真是遗憾呢~明明你们优势这么大,眼看着就要赢了……”她拖长了语调,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恶意,“结果……又是因为‘摔倒’,对吧?”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地,如同毒针般刺向樱本爱佳:
“就像……‘那天’一样呢,爱佳同学。”
当她说出“那天一样”的时候,语气被刻意地、重重地强调,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樱本爱佳最脆弱、最鲜血淋漓的旧伤疤。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伤员暂时被男生们抬了下去。
而我清楚地看到樱本爱佳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这个名叫“慧”的女生,不仅认识樱本爱佳,而且……她似乎深知那场改变了她命运的“事故”。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侧身将明显已经摇摇欲坠的樱本爱佳挡在了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她与那个名叫“慧”的女生。
“什么意思。”我盯着对方,声音不高,却带着冷硬的质询。
见我做出保护的姿态,被樱本同学称为慧同学的她带着虚假笑意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语气轻佻地问道:“你是谁?”
“八坂,八坂良平。”我报上名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哦?”她挑了挑眉,笑容里掺入一丝玩味,“你和爱佳有什么关系吗?”
“她是我的委托人。”我清晰地回答,表明立场。
然而,在听到“委托人”这三个字时,面前这个名叫慧的女生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用手掩住嘴,发出一阵短促而刺耳的低笑。
“那个……八什么同学是吧?”她放下手,脸上残留着讥诮的笑意,眼神却变得锐利而充满攻击性,“我是不知道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委托’,”她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充满讽刺,“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似乎想再次刺穿我身后的樱本爱佳,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这个人,她为了自己的成绩,不择手段地也要毁掉竞争对手的前途,你知道吗?”
说完,她不再给我任何反驳或追问的机会,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般,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与轻蔑的神情,干脆利落地转身,汇入了逐渐散去的人群中,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只留下我,以及身后那片死寂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被我护在身后的樱本爱佳,在我听到那句指控时,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句“不择手段毁掉竞争对手的前途”,与她之前痛苦忏悔的“意外事故”,形成了截然不同、充满恶意的版本。
我没有去理会那个叫“慧”的女生留下的恶毒指控和离去的背影,现在更重要的是眼前的人。我转过身,看向脸色依旧苍白的樱本爱佳。
“没事吧,樱本同学。”
“啊,嗯……我没事。谢谢你,八坂同学。”她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立刻回应道,但语气还有些断断续续,眼神躲闪,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完全恢复。
“她是?”我问道,目光指向“慧”离开的方向。
“慧同学?啊……柳田慧,我的初中同学。”樱本爱佳的回答很简短,带着一种不想多谈的回避。
初中同学?所以她也知道樱本同学的那件事?才会说出那个“又”字?
“她也是田径部的?”我继续追问,试图拼凑出更多的信息。
“嗯,是呢。”樱本爱佳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找到了脱身的理由,快速地说道:“那个……我先陪她去医务室!”说完,她便匆匆跟上抬着担架的人群,几乎是逃离般地想要离开现场。
同样的摔倒……同样的人……而且她说了“又”?
等一下!
一个惊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看着担架被抬走的方向,那个猜想越来越清晰,这绝不是简单的意外。
“慢着!请等一下!”我猛地喊道,几步冲上前,拦在了担架前。
抬担架的学生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让开让开!她受伤了!”
“别挡路!”
“你是谁?要干什么?”
数不清的质问和不满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
连正准备跟上的樱本爱佳也停住脚步,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理解,不明白我为何要阻拦。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质问和阻拦的目光。
此刻,验证我的猜想是唯一重要的事。
我径直靠近担架,对躺在上面因疼痛而呻吟的女生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失礼了。”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俯下身,目光锐利地聚焦在她脚上那只没有完全脱落的跑鞋上!我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处,仔细检查着鞋带和鞋底的连接处。
“你在做什么?!”
“太失礼了吧!”
“能不能别妨碍我们了!”
周围的斥责声更大了。
但我已经完全无视了这些噪音。
我的手指在鞋带扣眼附近和鞋底边缘细细摩挲。
在鞋带几个经常摩擦的扣眼边缘,有着极其细微、但绝对不自然的、像是被什么锋利工具刻意划割过的痕迹!这些痕迹非常隐蔽,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但它们的存在,足以在高速奔跑和剧烈发力时,增加鞋带断裂或鞋底开胶的风险!
我猛地抬起头,指着这双鞋子,用清晰而肯定的声音对在场所有人,尤其是对着满脸震惊的樱本爱佳说道:
“鞋子被人动了手脚!鞋带上有不容易察觉到的切割痕迹!”
听到我这么说。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从之前的愤怒和不解,瞬间转变为震惊和难以置信。
根本不是意外!
而是一场卑劣的、蓄意的破坏!
我揭露的真相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然而,预想中的哗然与追问并未立刻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凝滞。
樱本爱佳在听到我的话后,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但她眼中闪过的,并非全然是震惊,而是一种……混杂着痛苦、了然,甚至是一丝绝望的复杂情绪。
那抹异样稍纵即逝,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错觉。
她避开了我探究的目光,垂下眼睑,声音低沉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
“是吗……我知道了,谢谢你,八坂同学”她顿了顿,抬手指向医务室的方向,语气恢复了作为经理的程式化,“不过现在,还是先要把她送去医务室。”
说完,她不再看我,也不再理会周围那些尚未从“蓄意破坏”这一冲击性事实中回过神来的众人,只是对抬担架的队员示意了一下。
那几个男生面面相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樱本爱佳那沉默却坚持的态度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听从。
他们抬着担架,默默地、有些僵硬地从我身旁绕了过去,继续朝着医务室的方向前进。
人群也仿佛被这股沉默的力量推动着,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震惊,跟随着担架缓缓移动,将我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尤其是樱本爱佳。
她的反应太不寻常了。
那不是面对突发阴谋时应有的震惊和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她似乎对“鞋子被动手脚”这件事,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感到意外。
联想到那个名叫“慧”的女生意有所指的指控,联想到初中时期那场改变了她命运的“意外”……
难道说……这种卑劣的手段,并非第一次出现?
而樱本爱佳,她或许……早就知道?
▲ ▲ ▲
记分牌上的结果,已无法改变。
上面的数字如同最终的审判,宣告了文贤高中的胜出。
这场一波三折的友谊赛,最终以我方在女子800米项目上的戏剧性失利而落下帷幕。
我们观察部的四人,随着散去的人流,沉默地走在回社团活动室的路上。
“太可惜了!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的!”白崎还在不甘心地叽叽喳喳,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心头的郁闷,“要是那个同学没有摔倒的话,我们肯定就赢了!”
“嗯……真的很遗憾。”铃也小声附和着,她低着头,脚步有些沉重,显然还沉浸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的失落中。
然而,我的心情却与她们的“可惜”和“遗憾”截然不同。
我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终点前那突兀的摔倒,樱本爱佳异常平静的反应,还有那双鞋子上清晰的、人为的切割痕迹。
这绝不是简单的“可惜”和“遗憾”。
这背后,恐怕是有人蓄意的、卑劣的搞鬼!是针对那个摔倒的选手?还是……目标直指樱本爱佳?
我的眉头紧锁,脸色阴沉。
就在这时,走在我身旁的天城微微侧过头,眼眸平静地扫过我的脸,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凝固的空气:
“怎么了?”她问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目光却带着洞察的锐利,“你的表情……好严肃。”
“天城……不,暂时还没什么。”我下意识地想搪塞过去,思绪还缠绕在那些切割痕迹和樱本异常的反应上。
然而,天城并没有轻易放过我的打算。
眼眸依旧停留在我脸上,清冷的声音如同穿透迷雾的月光,精准地照进了我试图隐藏的领域:
“是不是……又和以前一样,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疑惑的事?”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个女人,直觉还真是可怕。
我在心里暗叹一声。
在她面前,任何试图完全掩盖的情绪波动似乎都无所遁形。
被她直接点破,我知道再完全否认只是徒劳。我叹了口气,语气稍微松动了一些:“嗯,嘛……算是发生了什么吧。”
我斟酌着用词,没有立刻全盘托出,“只是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和我想的是否一样。”
我选择了一个比较模糊的说法,但深知面对天城,完全的隐瞒几乎是不可能的。
果然,她并没有被我的含糊其辞打发。她微微偏头,雪白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过肩头,直接抛出了最核心的猜测:
“果然……还是和樱本同学有关系?”
我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她已经猜到了这个方向,隐瞒也没有意义。
“是啊,”我的声音低沉下来,“恐怕……事情没有她之前说的,或者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就在我回答的时候,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说起来,今天这家伙是怎么了,居然愿意和我说这么多话?
我不由得仔细看了她一眼,她依旧是一副清冷无波的样子。
果然只是我多心了吧。
就这样,我们四人回到了那间熟悉的社团活动室。
闷热的空气似乎比离开时更加凝滞,在布满灰尘的光束中缓慢浮动。
白崎和铃似乎并没有太在意我之前的凝重态度,或者说,她们已经习惯了我会偶尔陷入这种沉默的思考状态。她们各自收拾好东西,像往常一样向我们道别。
“那小八,琉璃亲,我们先回去啦!”
“前辈,天城前辈,再见。”
“嗯,路上小心。”我点了点头,目送着她们离开。
活动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室内顿时只剩下我和天城两人。
我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天花板的某处,脑海里却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可疑的点,一一提取出来,反复审视。
樱本爱佳诉说的版本,是一场令人心碎的“意外事故”——鞋底脱落,导致她撞倒了对手,葬送了对方的田径梦,她的痛苦和自责是如此真实。
而那个名叫“慧”的女生,却给出了一个截然相反、充满恶意的指控——樱本爱佳是“为了成绩不择手段毁掉竞争对手”。
两个人的说法,可以说是完全对立。
还有樱本同学今天的态度……当她听到我指出鞋子被动手脚时,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异样,那不是纯粹的震惊,更像是一种……混合着痛苦和某种“果然如此”的绝望认命。她似乎对“被动手脚”这件事,并不感到完全意外。
果然,她的鞋子也被人做过手脚?为什么在和我们叙述这件事的时候,她没有说出来?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年那场改变她命运的“事故”,是否也并非单纯的意外?而是和今天一样,是有人蓄意为之?
还是说……
不行,只有这点信息得不出什么结论。
我感到一阵烦躁,线索太少,可能性却太多,像一团乱麻,找不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线头。
就在我深陷于自己的思维迷宫,眉头越皱越紧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流入我的耳中,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有什么在思考的,不妨说出来吧。”
我回过神,循声望去。
天城正静静地看着我。
那双眼眸里,没有催促,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镜面般的平静。
我光顾着思考,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竟然一直在留意着我的状态。
是呢,也许……确实该找个人一起梳理一下这混乱的思绪了。
独自思考容易陷入死胡同,而天城的冷静和逻辑,或许能提供不同的视角。
“天城……”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将困扰我的疑点全盘托出,“你应该还记得,上次,樱本同学说的话,她说……”
我将上次樱本爱佳在操场上含泪诉说的那个版本——关于初二时因鞋子意外脱落导致对手重伤、从而自我放逐的故事——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接着,我又详细描述了今天比赛中那名摔倒女生鞋子上的蹊跷切割痕迹,以及那个名叫“慧”的女生充满恶意的指控——“为了成绩不择手段毁掉竞争对手”。最后,我重点强调了樱本爱佳在听到“鞋子被动手脚”时,那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绝望认命的怪异反应。
讲完之后,我感到喉咙有些干涩,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发紧的嗓子。
活动室里一片寂静。
天城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在接收一段客观的数据。
待我全部说完,她沉默了片刻,眼眸中仿佛有细微的数据流在闪动。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我,用她那特有的、平稳而清晰的声线分析道:“同样的一件事,两份截然不同的话语。”她首先点明了核心矛盾,“按照你的复述,樱本同学在陈述自身经历时,情绪真实,逻辑自洽,不似作伪。而那名名为‘慧’的同学,在提出指控时,语气笃定,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也并非空穴来风。”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最精准的语言。
“那么,很大程度上,并非其中一方在‘说谎’,而是两个人对‘那件事’的认知,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根本性的‘偏差’。”
直指问题最核心的可能性——不是谁在撒谎,而是她们各自坚信的“真相”,本就是同一个事件的两个不同侧面!
这个角度,是我之前陷入细节时未曾清晰把握到的。
“认知……偏差?”
还没等我顺着“认知偏差”这个思路深入思考下去,天城已经再次开口,她的思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沿着逻辑的链条继续向前推进。
“假设,樱本同学初中时那次导致对手重伤的摔倒,根本原因……同样也是鞋子被人动了手脚。”她清冷的声音在活动室里回荡,提出了一个惊人的可能性,
这个假设如同重锤,敲在我的心脏上。
如果成立,那么樱本爱佳背负了多年的“意外事故”和沉重罪责,其性质将彻底改变!
“而当时,除了动手脚的人之外,其他所有人,包括那位受伤的对手,甚至可能包括老师……都并不知道这件事呢?”
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樱本同学的性格,以她那种习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遇到问题倾向于沉默和逃避的个性……事发之后,她大概率,也确实不是会把‘鞋子可能被动了手脚’这种怀疑说出来的人吧……
我这样想着。
她很可能就像今天一样,将所有的异常和怀疑都压抑在心底,独自承受,最终选择了用远离跑道的方式来“赎罪”。
然而,或许是我的思考过于简单。
“还是说……”天城的眸光微微闪动,提出了一个更加尖锐,也更符合她那种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人性一面的想法,“她甚至……知道些什么,比如,知道是谁动了手脚,却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了沉默和……包庇?”
包庇?
这个词让我的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如果她明知是有人蓄意陷害,却任由自己背负骂名,任由对手承受无妄之灾,那么她的沉默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不得已的苦衷?或者……牵涉到怎样让她无法开口的人和事?
那个名叫“慧”的女生,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她的指控,是源于同样的误解,还是……别有所图?
天城的几句冷静分析,瞬间将整个事件的深度和疑团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
而我,听完天城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我感觉混沌的思绪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清晰的冷流。我拿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和一支笔,铺在桌面上,决定将复杂的人物关系可视化。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首先是樱本爱佳,我在纸面中央写下了她的名字,画了一个圈。
(身份:事件中心人,姑且称之为受害者之一)
(行为/认知:当年可能发现鞋子有问题,但因侥幸心理参赛,最终撞倒友人X。对此深信是自己过错,背负沉重罪责。)
接着是 “X”,我在樱本爱佳的名字旁边,稍下方的位置,写了一个“X”,并用箭头指向它,标注“被撞倒”。
(身份:绝对的受害者,失去田径梦想。)
(疑问:“X” 在这件事中,除了受害者之外,后续还有什么身份?是否与现在有关联?)
然后是被称之为“慧”的女同学。 我在纸张的另一侧写下了“慧”。
(行为/指控:直接指认樱本为“不择手段毁掉对手的人”。)
(关于“慧”的定位:目前认为,她可能只是当年事件的目击者,但并不了解鞋子被动手脚的全貌。她或许亲眼看到樱本同学撞倒了 “X”,因此坚信是樱本的责任,她的指控源于片面的认知。)
写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回想起天城关于“认知偏差”的分析。然后,我在“樱本爱佳”和“X”之间画了一条双箭头线,在旁边标注了四个字——“认知偏差”。她们站在同一个事件的两端,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真相。
接下来,我再次根据天城给出的“鞋子被动手脚”的假设,在纸张的上方空白处,写下了一份更大胆的猜测。
我个人认为,这件事当中,除了她们三个人之外,一定还有一个人。
我在“樱本”、“X”、“慧”三个名字的上方,用笔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并在旁边写下:“幕后黑手?”
(动机:不明。但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毁掉樱本同学,甚至可能也想毁掉 X。)
写到这里,我暂时搁置了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审视着草稿纸上这张初步的人物关系与分析图。
线条交错,名字关联,疑问和假设散布其中。
虽然这个思路不一定完全正确,漏洞和未知依然很多,比如幕后黑手的动机、“X” 的真实身份和现状、以及鞋子是如何被动手脚的猜测……但至少,我们不再是毫无头绪地在黑暗中乱撞了。
这张纸,像一张简陋的航海图,虽然标注着未知的领域和可能存在的风暴,但也为我们指明了一个可以前进探索的方向。
接下来的目标,似乎清晰了一些:想办法验证“鞋子被动手脚”的猜测,查明“X”和“慧”的真实身份与关系,以及……找出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纵了这一切的“黑手”。
这个人,究竟是谁?
笔尖在“幕后黑手?”这个问号上重重顿了一下,一个新的疑问在我脑中诞生。
我猛地坐直身体。
今天的比赛,那名女生的鞋子,也被人动了手脚。
这意味着什么?
幕后黑手……是现在田径部的成员?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我强行按了下去。
不行,现在下这个判断还为时过早,太过武断。
田径部内部确实可能存在矛盾,但直接将范围锁定在那里,可能会让我们忽略掉其他可能性。
毫无疑问,鞋子是肯定被人动了手脚的。
这一点,从我亲眼所见的那些细微却清晰的切割痕迹就能确定。但是——
在哪里做的?
这个问题瞬间变得至关重要,甚至可能直接关系到嫌疑人的范围和作案手法!
我立刻俯下身,在草稿纸上“幕后黑手?”的下方,用笔迅速补充了一行新的疑问:
鞋子动手脚的地点:何处?
是更衣室?那里人员相对混杂,但并非完全无人看管。
是器材室?由樱本爱佳或者特定部员管理,外人难以进入。
还是……在训练期间,鞋子被随意放置在场地边时,被人趁机做了手脚?
不同的地点,意味着完全不同的嫌疑人群和作案风险。
如果是外部人员,很难频繁且隐蔽地接触到运动员的私人装备,尤其是在比赛日这种敏感时期。
但如果是内部人员……无论是田径部的队员,还是能够以合理身份接触到装备的人其作案的可能性和便利性都会大大增加。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纸上那个孤零零“X”。
“X”如今在哪里?她是否知道一些内情?而那个幕后黑手,两次使用了几乎相同的手段——针对鞋子做手脚,导致选手在关键时刻摔倒——这种执着的、带有明显个人恩怨和报复色彩的行为模式,其动机究竟是什么?是针对樱本爱佳个人?还是说,他的目标本身就是“摧毁有潜力的跑者”?
疑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但我知道,追查“动手脚的地点”,或许就是解开这个雪球核心的第一把镐。
我盯着纸上新增的那行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那个隐藏在校园某个角落,带着恶意和秘密,悄然伸出黑手的身影。
就在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草稿纸,试图从那些交织的线条和文字中揪出隐藏的线索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几乎贴着我的耳畔响了起来。
“总结的不错。”
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
天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旁,正微微俯身,眼眸平静地注视着我铺在桌上的草稿纸。
我们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在空中撞上,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见她长长的白色睫毛。
“呜哇!”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吓我一跳。”
天城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只是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她不动声色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单纯的陈述。
“你这家伙走路根本就没有声音。”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
老实说,我真有点受不了她这种突然幽灵般出现的习惯,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算了,”我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坐过来一起看吧。”
天城没有推辞,安静地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
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
在提出了那些关键疑问后,我感觉思路清晰了不少。
趁着这股劲头,我拿起笔,在草稿纸下方空白处,将接下来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一条一条清晰地罗列了下来:
一、“X”的身份至关重要。她很可能知道当年的全部真相,甚至可能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二、幕后黑手是在哪里将鞋子动的手脚?这一点对于锁定嫌疑人的活动范围和身份极为关键。
三、假设初中的时候,樱本爱佳的鞋子确实被人做了手脚,那么,和这次对比赛用鞋动手脚的人,是否为同一个?
四、樱本同学是否知道些什么内情?如果她知道,她是否愿意告诉我们?
五、樱本同学是否在包庇某人?如果是,她在包庇谁?又为什么?
写完这五点,我将笔放下,目光凝重地扫过这一个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它们像一道道紧闭的门,阻挡在通往真相的路上。
“问题不少。”天城清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同样在审视着这份清单,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但我知道,她的大脑一定已经在同步分析着每一个条目的优先级和可能的突破口。
“啊,是呢,而且每一个都不好解决。尤其是X的身份和樱本同学的态度,恐怕是最难撬开的两道锁。”
果然,想要查明“X”的身份和当年事件的详细情况,最终还是要回到一切的起点——她们的初中吗?
我靠在椅背上,盯着纸上那个刺眼的“X”。
这是目前看来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能获取关键信息的途径了。
但是,一个现实的问题立刻摆在面前。
可是,我该怎么知道她的初中在哪呢?我连樱本爱佳毕业于哪所初中都不知道。
直接去问樱本同学?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否决了。
以她目前的状态和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感,直接询问这种涉及过去隐私的问题,她几乎不可能告诉我们,甚至可能再次引发她的逃避和抗拒。
那么,还有谁可能知道这些信息,并且有可能提供给我们呢?
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个总是端坐在学生会室深处,仿佛掌控着校内一切信息的女王。
果然……还是只能去找那个人了吗?
虽然不太情愿和她打交道,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作为学生会长,她有权接触到学生的基本资料。
我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去一趟学生会办公室。”我说道。
几乎是在我话音落下的同时,身旁的天城,平静地站起身。
“我也去。”她清冷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
有天城在场,或许面对那位学生会长的压力能稍微减轻一点?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观察部活动室。
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不知道这次,那位九条塑夜会长,是否愿意帮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