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人来到了学生会办公室门口。我抬起手,敲了敲门。
“请进。”
门内传来九条塑夜那熟悉且清冷,仿佛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
我推开门。
办公室内的景象一如往常,九条塑夜端坐在宽大的会长办公桌后,筱原莲书记依旧在记录着什么,看到我们来,他停下了笔,对我点了点头。
桐原千夏正站在桌旁,似乎正在向九条塑夜汇报着什么。
随即,她也将头转了过来。
“八坂?怎么了?你怎么会来?”桐原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率先开口打了声招呼,语气很自然。
“你好,桐原。”我也自然地回应道,完全没意识到称呼上的问题。
然而,我们两个人一时间都忽略了这个房间里还存在着一位对细节洞察入微、且气场强大的“女王”。
九条塑夜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这细微的互动。
她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力:
“桐原,”她甚至没有看向桐原,目光依旧停留在我和天城身上,“你和八坂,好像关系很不错嘛。甚至……都没有用敬语称呼对方了?”
桐原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连忙摆手,语气变得有些慌乱:“啊,不!会长,您听错了吧!啊哈哈……我刚才说的是‘八坂同学’哦!绝对是‘同学’!”
她的辩解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九条塑夜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桐原,她的视线轻飘飘地移开,落在了我身旁一直沉默的天城琉璃身上。
“哦?”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有趣”的光芒,“没想到,天城家的二小姐,居然再一次光临了这里。还真是幸会。”
她的用词客气,但那语气里的疏离和隐隐的审视,却丝毫没有“幸会”的感觉。
而此刻,我和天城已经完全走进了学生会的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熟悉的、带着无形压力的空气再次将我们包裹。
“所以呢,你们有什么事吗?”九条塑夜双手交叠置于下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在我们身上流转,“我想总不会是想给我说笑话听吧。”
她一上来就直指重心,毫不拖泥带水。
难道这个人其实很喜欢听那种幽默笑话吗?
我脑海里莫名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想起了她上次那句“不会是想邀请我吃午饭吧”的调侃。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九条塑夜那张精致却缺乏表情的脸上,露出开怀大笑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一想,某某家的二小姐虽然对我高冷了一点,但至少……嗯,还是更可爱一点。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身旁安静伫立的天城。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将跑偏的思绪拉回,用尽量正式的语气说道:“九条学姐,如您所见,我们观察部目前正在介入一件……普通的案子,而现在,线索方面,需要学生会提供一点细小的帮助。”
“普通案子?”九条塑夜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会是和田径部有关吧。”
她的情报信息果然很快。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九条学姐呢,”我顺势接话,带着点自嘲,“想必您已经知道,今天的友谊赛,我们樱立高中输得很惨就是了。”
“这和你想调查的事有关联吗?”她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压力。
“其实呢,”我收起了刚才那种略带做作的腔调,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决定抛出部分实情以换取信任,“我发现了,今天比赛中那名摔倒的女生的鞋子上,有被人用刀片之类的东西刻意切割过鞋带的痕迹。”
此话一出,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一直安静记录的筱原莲手中的笔尖停顿了下来。
桐原千夏更是猛地看向我,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而九条塑夜,她那深不见底的眼眸紧紧锁定着我,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这可称不上是一件普通的案子了吧,八坂,所以呢,你想调查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是吗?”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九条学姐。”我坦然承认,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她的审视。到了这一步,掩饰意图已经没有意义,坦诚或许更能争取到她的有限的支持。
至少,她对于这种发生在校园内的、带有恶意性质的破坏行为,应该不会完全坐视不理。
九条塑夜听完我的陈述,并未立刻回应。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
“如果你说的属实,你认为,发生了这种恶意破坏、甚至危及学生安全的事件,我们学生会还能坐视不管吗?”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如果学生会正式介入,凭借其权限和资源,或许最终也能查明真相,但是……
“九条学姐,老实说,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以我个人目前掌握到的线索来看,大概率并非我们本校的学生。”我迎着她的目光,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我刻意强调了“本校”二字。
“学生会贸然出手,我想,这并非明智之举。”我试图用理性说服她,将调查权留在我们观察部手中,更利于隐蔽和深入。
“那么,”九条塑夜身体微微前倾,带来更强的压迫感,“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八坂?”
我的目光转向站在她身侧,此刻正有些紧张地看着我们的桐原千夏。
“我想,站在您身边的桐原同学,就是最好的信任例子。”我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笃定。
九条塑夜的目光随着我的话语扫过桐原,桐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九条塑夜的视线重新回到我脸上,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依旧存在。
“是呢,”她轻轻颔首,算是承认,“桐原的事,确实多谢你了。”但随即话锋一转,“只是,两件事的性质和难度,恐怕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混为一谈吧?一次的成功,并不代表次次都能成功。”
我知道,仅仅依靠过去的功劳并不足够。
必须抛出更有力的筹码。
“是吗,九条学姐,”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孤注一掷,“我想您应该知道,其实您自己对于‘维持校园秩序’的表面做法和实际想法,实际上并非完全一样吧?”
九条塑夜上次默许了我调查过去毕业学生的档案,在这件事上,她和我可以说是相互捏着对方手里的把柄,当然,我并不是要用这个威胁她。
我在下注。
赌她并非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只是一个冷酷的规则执行者。
赌她内心对于“真相”和“实质正义”有着超越“程序正义”的追求,就像她最终默许甚至推动了桐原事件的解决一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
筱原莲的笔彻底停下,桐原也屏住了呼吸。
天城在我身旁,我能感觉到她投注在我侧脸上的目光。
九条塑夜凝视着我,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微微闪动。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压力在寂静中累积。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呵……”一声极轻的笑声从她唇边溢出,随即,她竟然真的开口笑了起来!那笑声并不张扬,却带着一种仿佛被戳中了什么趣事般的、真实的愉悦感。“哈哈……是吗……”
笑……笑了?这女人居然真的笑了?我内心无比震惊,这简直比看到天城穿女仆装喊我“主人,欢迎回家”还不可思议。
笑声渐止,九条塑夜用手背轻轻抵着下巴,看向我的眼神里,那份审视和疏离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浓厚、更加直白的……兴趣。
“八坂,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她的语气轻松了些许,“说吧,你需要什么具体的信息?”
我知道,我赌赢了。
“啊,是吗,谢谢您,九条学姐。”我稳住心神,清晰地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老实说,我需要一名,名为‘樱本爱佳’同学的个人信息,主要是她初中学校的名称。”
“她是这么说的哦,筱原。”
筱原书记很快在电脑上调出了樱本爱佳的个人信息档案。
筱原书记也很快站起身来。
然而,当我和天城下意识地想凑近屏幕仔细查看时,他却移动了一下身体,巧妙地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同时用手势示意我们不要靠近屏幕。
“什么意思?”我微微蹙眉,看向筱原莲,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是何用意。
“八坂。”
端坐在主位的九条塑夜轻轻唤了我的名字。
我看向她,只见她抬起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眼神里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暗示。
……原来如此。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吗,”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了。”
听到我的回应,筱原书记这才侧身让开,不再阻拦我们观看屏幕,但他依旧站在一旁。
我和天城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多言,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显示的那几行关键信息上。我们像两个最认真的学生,一眼一板地、纯粹依靠大脑记忆着屏幕上的文字:
姓名:樱本爱佳
性别:女
毕业初中:爱知中学
后续还有一些基础信息,如初中成绩评定为“优良”,特长备注有“田径水平较高”等
老实说,屏幕上显示的内容量并不算多,似乎经过了一定的筛选,只给出了最基础且相对公开的信息。
但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到手——爱知中学。
我们将这几个关键信息牢牢刻在脑子里。
“谢谢你,九条学姐。”我再次向她道谢,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尽管过程迂回,但她确实给了我们至关重要的帮助。
九条塑夜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淡然表情,她轻轻挥了挥手,仿佛在拂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
“不,八坂,”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我们学生会,什么都没有提供。”
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我和天城。
“你,应该明白吧。”
这句话是提醒,也是最后的界限。
不同于上次联系到桐原。
这一次,她默许了这场交易,但拒绝留下任何可供追溯的把柄。
“当然。”我简短地回应,不再多言。
目的已经达到。我和天城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离开了学生会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将那片高压空气隔绝在内。
走廊里,我和天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明确的目标——
爱知中学。
▲ ▲ ▲
周六的早晨,我按照从学生会那边“记”下的地址,独自一人来到了爱知中学的校门外。
虽然是周末,但和许多学校一样,爱知中学的校门并未完全紧闭,对部分返校进行社团活动或自习的学生开放着。
站在略显陈旧的校门口,我看着里面偶尔走过的穿着不同款式校服的学生,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信息只到了“爱知中学”这一步,如同只拿到了一个模糊的坐标。
樱本爱佳当年的事件,在这里究竟留下了怎样的痕迹?那个关键的“X”,又是否还能在这里找到线索?
果然,还是得想办法找到当年可能负责过这件事的老师,或者接触过相关记录的人吗?
我暗自思忖,体育老师、班主任、或者是负责学生纪律的顾问……这些人是最有可能知晓内情的。
但时隔数年,人员可能变动,如何精准地找到知情者,并且让对方愿意开口,又是一个难题。
直接询问“请问您记得几年前一个叫樱本爱佳的学生在训练中撞伤同学的事吗?”未免太过唐突,也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
或许……可以从田径部如今的成员入手?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盘旋、碰撞。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
总之,先进去再说。
迈开脚步,我混在几个似乎是回校取东西的学生身后,坦然地走进了爱知中学的校园。
脑中想了很多种方案,又被自己一一否决。
最直接、也最有效率的办法,果然还是找到如今田径部的指导教师。
作为社团的负责人,即便不是当年的亲历者,也很可能从过往的记录或其他老师口中听说过那场影响不小的“事故”。
打定主意,我朝着爱知中学操场的方向走去。
周末的校园比平日安静许多,但操场上确实还有学生在训练。
跑道上有几个身影在进行耐力跑,场边零散放着几个运动包。
一个穿着运动服、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性正拿着秒表,专注地看着跑道上的学生。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对田径感兴趣的外校学生,朝着那位老师走去。
“老师,您好。”我在他身旁停下,礼貌地开口。
他闻声转过头,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一丝疑惑,但看到我是个生面孔,还是点了点头:“你好,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的,”我连忙解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和作为兄长的关切,“其实呢,我的妹妹明年就要升学了,她对贵校的教学风格,特别是田径部的氛围非常在意。她本人对田径也很有兴趣,所以作为哥哥,我想先来帮她参观参观,顺便……向您咨询咨询,了解一下情况。”
老师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似乎对这种“为家人探路”的行为表示理解。“哦,是这样啊。”他打量了我一下,“你妹妹喜欢田径?具体是哪个项目呢?”
“她比较倾向于短跑,”我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目光自然地扫过正在训练的跑道,仿佛真的在替妹妹考察环境,“听说贵校以前在短跑项目上出过不少优秀的选手,氛围应该很好吧?”
我将话题不经意地引向了“过去”,试图打开一个缺口。
“哦?是吗?”老师的态度缓和了些,似乎对有人慕名而来感到些许意外,“我们学校确实有过一些不错的孩子。你想了解哪方面?”
机会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话题:“我听说,前几年好像有位叫樱本爱佳的同学,跑步非常厉害,但是后来……好像因为一些意外?”我故意说得有些模糊,留出空间让对方补充。
听到“樱本爱佳”这个名字,老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沉默了几秒,目光重新投向跑道,叹了口气。
“樱本啊……是啊,那孩子,天赋是真的好。”他的语气带着感慨,“可惜了……那件事对她打击很大。”
他果然知道!
我的心跳微微加速,但表面仍维持着好奇的神色:“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我听到的传闻有点模糊。”
老师摇了摇头,似乎不太想深入谈论细节:“都是过去的事了。一次训练中的意外,她不小心撞伤了队友,自己也……唉,那之后她就没再跑了。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后来才接手田径部的。”
“那……那位被撞伤的队友,您还有印象吗?”我试探着追问。
老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多了些审视:“你问这个做什么?”
糟了,太急了吗?我心里一紧,知道这个问题触碰到了敏感区域。
不能退缩,必须把谎圆下去。
“其实,不瞒您说,替妹妹考虑是一回事,”我压低了些声音,显得推心置腹,“只是……那位被樱本同学撞到的选手,我们以前上过同一个小学,关系还挺好的。我听说她初中考上了爱知,并且还加入了田径部,但现在完全联系不上了。这次来,也是想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她,重新联系上。”
我编织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理由,将动机部分转移到“寻找老同学”上。
“你们是同学?”老师的语气依旧带着怀疑,显然对我的说辞并非全盘接受。
“是的,”我肯定地点头,努力让眼神显得真诚,“其实在小学的时候,她就跑的非常快,是我们年级的名人呢,只不过后来,上了不同的初中,也就没了联系。您看,毕竟小学生总是会天真的以为,明天还能见面诸如此类的想法……”我适时地流露出一丝符合情境的、对童年逝去的淡淡感慨,“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她是在爱知中学,所以想试试看。”
我刻意将“寻找”的行为描述得充满怀旧和偶然性,弱化其目的性。
老师沉默地看了我几秒,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实性。最终,他或许觉得这并非什么原则性问题,又或者是不想再深究,微微叹了口气。
“是吗,是这样吗……”他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保留,“老实说,我也并不是很清楚这件事的具体细节。我也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才接手田径部的。”
“你要是真想知道更多,”他指了指教学楼的方向,“可以去问问她们当年的班主任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名叫做‘佐知子’的女性教师。她可能了解得更清楚一些。”
佐知子老师……我立刻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非常感谢您!”我诚恳地向他道谢,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真心感谢他提供了这条宝贵的线索。
离开操场,我快步走向教学楼方向。
“佐知子老师……”我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虽然没能直接得到关于“X”的信息,但获得了一位可能知情的关键教师的名字,这无疑是调查的一大进展。
▲ ▲ ▲
走进教学楼,周末的走廊比操场更显空旷,但偶尔还是有三三两两穿着爱知中学校服的初中生经过。他们好奇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我这个没穿制服、明显是高中生模样的“外来者”身上。
果然,没穿制服就这样出现在初中的学校里,还是太引人注目了吗。
我有些不自在地想着,尽量目不斜视,装作自然地前行。
根据入口处墙壁上挂着的楼层信息栏指示,教师办公室应该就在二楼阶梯往上的这一层,我朝着楼梯口走去,正准备踏上台阶——
“等一下,你,是谁?”
一个略显严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制止了我的脚步。
我转过身,看到一位年纪约摸四十多岁、戴着细框眼镜、表情严肃的女性正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警惕。看样子是值班的老师。
“你好,老师。”我立刻停下脚步,微微躬身,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大脑飞速运转,瞬间调整了说辞。
“请放心,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我露出一个尽量显得无害又带着点怀念的笑容,“其实,我是爱知中学以前的毕业生,今天正好路过附近,想回来看看,顺便找我以前的班主任佐知子老师叙叙旧。请问您知道她现在在哪个办公室吗?”
我搬出了“毕业生”的身份,这比“外来参观者”听起来更合理,也更能降低对方的戒心。
“你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女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退,她开始更仔细地上下打量我,仿佛在记忆库里搜索着对应的人脸。
喂喂,她不会真能把所有毕业生的样子都记住吧?
我心里有点不安,毕竟这只是我临时编造的身份。
我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心里祈祷着她不会深究。
她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眼神在我脸上逡巡。
时间仿佛被拉长,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最终,她似乎没能从我脸上找到破绽,或者觉得没必要为难一个“回母校看看”的毕业生,表情稍微松动了一些。
“佐知子老师的话,”她抬手指了指楼上,“她在三楼,最里面那间理科准备室旁边的教师办公室。”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是吗,谢谢你,老师!”我再次诚恳地道谢,然后不敢再多停留,转身快步走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终于找到了明确的方向,但面对即将到来的对话,心情却更加凝重。这位佐知子老师,是否能提供关键的线索?
上了三楼,沿着走廊走到最里侧,果然看到一间挂着“教师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敲。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我推开门,办公室内不大,只有两位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女性教师正伏在桌前批改着作业或试卷。
“佐知子老师。”我的语气带着确认地唤了一声。
靠窗座位的女性闻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向门口的我,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但还是温和地问道:“你好,你是?”
好,就是她。
我心中一定,朝她的座位走去。
“佐知子老师,你好。”我在她桌前站定,再次礼貌地问好。
“啊,你好,”她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脸上依旧带着些许困惑,“你是……?”
“佐知子老师,是这样的,我叫八坂良平。今天冒昧打扰,是想向您了解一下,有关樱本同学的事。”我故意说得有些含糊,想先试探她的反应。
“樱本同学?”佐知子老师微微蹙眉,眼神陷入回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点着。
几秒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丝确认的语气问道:“是……樱本爱佳同学?”
“对对,就是樱本爱佳同学。”我连忙点头,心脏因为她的确认而微微加速。
她果然记得,而且似乎印象不浅。
“所以呢,樱本同学怎么了吗?”佐知子老师温和地追问,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关切,似乎只是出于对过去学生的关心。
是时候抛出精心准备的说辞了。
“其实是,这样的。樱本同学现在和我是一个高中,我是田径部的成员,而她……现在是田径部的经理。”
“樱本同学是田径部的经理?”
听到我这么说,佐知子老师打断了我一下,似乎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而我则是点了点头,回应着她,随后继续说道。
“是的,老实说,我们部里的所有人,都很敬佩她,敬佩她的工作态度,她的负责精神,还有她对所有事务的处理水平,简直无可挑剔。”
我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探寻的意味:“只是……她似乎因为某些事,不再愿意亲自站上跑道了。”
我抬起眼,直视着佐知子老师,努力让眼神显得真诚而恳切:“我作为她在高中里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很想帮她,但又不清楚症结所在。所以,才冒昧找到您这里……想尽可能多地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请问……您对那件事,还有印象吗?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佐知子老师沉默了下来,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移向窗外,仿佛在眺望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在回忆那段并不愉快的往事。
佐知子老师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经历过许多学生故事的眼睛里,似乎有波澜起伏,又最终归于一种带着沉重理解的平静。
“我知道了。”她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一把椅子,“坐下来吧。”
我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准备聆听。
“那是樱本同学还在初三的时候……”佐知子老师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将她,也将我,带回了那个看似普通却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一天。
“那天,似乎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天。樱本同学和其他田径部的成员们,为了准备升学推荐的选拔,正在进行紧张的训练。”
她的语速平缓,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旧纱布,生怕触痛下面的伤口。
“而我知道事情的时候,已经是事后了。”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只听说了……樱本同学在训练中,撞到了永田同学。”
永田同学?她就是“ X”?那个在樱本爱佳故事里,被模糊了姓名、失去了梦想的对手,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名字——永田。
“我知道这件事之后,立刻赶去了医院。”佐知子老师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了些,“医生告诉我,樱本同学没什么大事,只是一些擦伤和扭伤,休息几天就好。但是……”
“永田同学的情况……非常不乐观。”
果然,永田同学就是 “X”。
我在心里确认了这个关键信息。
“后来,学校也按照规定,询问了樱本同学事情的缘由。”佐知子老师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惋惜,也有无奈,“但是……她却一直,张口闭口的,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屏住了呼吸。
佐知子老师模仿着,或者说,是带着当时听到那句话时的感受,复述道:
“都是我的错。”
“如果……如果我当时能多检查一下鞋子,说不定就……就不会……”
她说完。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场景——年幼的樱本爱佳,承受着巨大的惊吓和内心的拷问,将所有的责任,无论该不该由她承担,都死死地揽在了自己身上。那句“多检查一下鞋子”,在此刻听来,与我发现的“鞋子被动手脚”的线索,形成了一种令人心寒的呼应。
佐知子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力的沉重,继续诉说着那段往事的余波。
“后来……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她轻轻摇头,似乎对这样的结局也感到些许无奈,“学校方面,鉴于樱本同学并非故意,而且她也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最终是以‘训练意外’定性的。”
“樱本同学在休息了一阵子之后,继续回来上学了,只是,她不再去田径部,甚至刻意避开所有和跑步有关的话题。”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
我能想象出那种变化,就像亲眼见过她站在跑道边时,那混合着渴望与痛苦的复杂眼神。
“而永田和理同学……她的伤势太重,后续的治疗和康复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她休学了一年。”佐知子老师的语气更加低沉
休学一年……这意味着永田同学不仅失去了田径梦想,连正常的学业和生活节奏也被彻底打乱。
佐知子老师顿了顿,像是要说出一个令人不快的秘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而在田径部内部,甚至是班级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出现了一些……流言蜚语。”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显然对那些话极为反感。
“有人说……樱本同学是‘故意’的。是为了争夺那个宝贵的升学推荐名额,才在训练中‘不小心’撞倒了最强的竞争对手——永田同学。”
果然,如同天城分析的一样,是认知偏差。
天城那清冷而精准的判断再次回响在耳边——“并非其中一方在‘说谎’,而是两个人对‘一件事的认知,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根本性的‘偏差’。”
现在,这偏差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
在樱本爱佳的认知里,她认为事故的根本原因在于自己——“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多检查一下鞋子”。她将鞋子的问题归咎于自己的疏忽,将全部责任揽在身上,沉浸在巨大的愧疚和自责中。她的沉默和逃避,在她自己看来,是对过错的一种忏悔和惩罚。
而其他学生(包括“慧”)的认知里,他们看到的是结果——樱本撞倒了永田,导致永田重伤退出。他们看到樱本事后暧昧不明的态度(她无法说出鞋子可能有问题,因为连她自己都认为是疏忽),看到她承受着巨大的“愧疚”(他们将其解读为“得手后的不安”或“伪装”)。于是,在缺乏关键信息(鞋子可能被动手脚)的情况下,最符合常理、也最具有戏剧性的解释便诞生了——她是故意的,是为了排除竞争对手。
毕竟误会一旦产生,那就很难解开了。
我在心里默念。
尤其是当一方因为内心的枷锁而无法为自己辩白,另一方又手握“看似合理”的推论时,这个误解的沟壑便会越来越深,直至无法跨越。
樱本爱佳背负着“意外肇事者”的十字架,而他人在她背上刻下的,却是“蓄意伤害者”的烙印。
这双重压力,足以将一个曾经闪耀的跑者彻底压垮,让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放逐在跑道之外,用经理的繁琐工作来麻痹自己,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指向自我的惩罚。
佐知子老师提供的这个信息,不仅印证了天城的推测,更揭示了樱本爱佳处境的复杂性。
她不仅仅是在对抗过去的“意外”,更是在对抗一个由误解和恶意共同编织的、牢不可破的“罪名”。
“那么,永田同学后来怎么样了?您知道她现在的去向吗?”我追问佐知子老师,这是目前最关键的问题,
必须找到永田同学。作为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她的态度、她的认知,对于还原真相、打破僵局至关重要。
她是否也相信那些恶意的谣言?
佐知子老师听到我的问题,脸上浮现出更为复杂的神情,那里面混杂着同情和一丝无奈。
“永田同学吗……”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身体和心理都是。她休学了一年,后来虽然勉强回来完成了初中的学业,但听说……高中就没有继续上了。”
我的心微微下沉。
连学业都受到了影响吗……
“现在的她,”佐知子老师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些许不确定,“我好像听以前的同事偶然提起过,似乎……就在附近的那家‘阳光康复训练中心’做指导员?毕竟她经历过漫长的复健,对那里很熟悉,也许是想帮助有类似经历的人吧……我也只是听说,不能完全确定。”
阳光康复训练中心……指导员……
永田同学没有继续上学,而是在康复中心工作。
她的生活轨迹被彻底改变了。
但同时,她选择留在与“康复”相关的领域,这或许意味着她正在尝试以一种积极的方式,与过去的伤痛共处。
“非常感谢您,佐知子老师!您真的帮了大忙了!”我再次郑重地向她道谢。这个名字和地点,是比初中档案更为鲜活、也可能更接近真相的线索。
▲ ▲ ▲
离开爱知中学,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站在校门口,回望了一眼这座承载了樱本爱佳和永田同学痛苦回忆的校园。
接下来,目标明确——阳光康复训练中心。
我需要去见一见这位“永田同学”,这位在樱本爱佳故事里沉默的“X”。
从她口中,或许能听到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找到打破那固化数年的“认知偏差”的关键证据,甚至……可能触及到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操纵了这一切的幕后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