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往阳光康复训练中心的路上,我刻意放慢了脚步,利用这段时间,在脑海里简单地整理着目前掌握的线索。
毫无疑问,根据佐知子老师的说法,樱本同学和永田同学都是那场“事故”的受害者。
一个背负着沉重的罪责感远离了梦想的跑道,另一个则承受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创伤,甚至改变了人生轨迹。
而那个态度尖锐的“慧”同学,虽然她本人对樱本同学充满敌意,但她大概率也是受到了当时田径部内部流传的恶意谣言影响,陷入了“认知偏差”的陷阱。
那么果然,问题的核心,还是要找到那名对鞋子做了手脚的幕后黑手。
我默默想着。这个人不仅制造了最初的悲剧,还可能在此后持续散布谣言。
思路渐渐清晰,目标也愈发明确。
然而,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回想起今天上午的经历。
为了从不同的人口中套取情报,我先后对三位老师编织了不同的理由——对田径部老师说是为妹妹考察学校,对值班老师冒充毕业生,对佐知子老师则伪装成樱本的同学兼朋友……
没想到今天为了套出情报,居然对三名老师说了三次不同的谎话……一股混合着无奈和自我调侃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看我不应该叫八坂良平,该叫“八面玲珑”才对。
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这点微妙的情绪抛开。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阳光康复训练中心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街道的尽头。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我将所有杂念清空。
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另一位关键人物——永田同学。
我走到康复中心的门口。
感应玻璃门自动打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走了进去,内部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轻微器械声和舒缓的背景音乐。
一名女性招待员看到我,从前台后站起身,问候道:“你好,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咨询的事吗?”
“你好,我想找一位永田小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永田小姐?是吗?”她确认道。
“嗯,永田和理小姐。”我补充了全名,希望信息更准确。
“永田小姐的话,现在应该在二楼的康复训练室做指导。从那边的楼梯上去,右转就能看到。”招待员微笑着指路。
“是吗,谢谢您。”我点头致谢,按照指引走向楼梯。
二楼比一楼更开阔,整个区域被打通成一个宽敞明亮的训练室。
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康复器械整齐排列,几位患者在指导员的陪伴下进行着训练。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很快锁定在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穿着浅蓝色运动服的女性,正半蹲着,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在平行杠内行走。
她侧对着我,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脖颈。她的动作专业而耐心,时不时低声鼓励着:“对,就是这样,奶奶,再往前一步。”
我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观察。
她专注的神情,温和而坚定的动作,以及老太太因她的鼓励而露出的笑容……这一切,都和樱本爱佳描述中那个怀抱着田径梦、却因意外而梦想破碎的少女形象有些微妙的不同。
她的身上似乎看不到被摧毁的痕迹,反而有种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坚韧的力量。
直到她把老太太安稳地扶到轮椅上休息,我才迈步走了过去。
“永田和理小姐?”我在她身后开口。
她闻声转过身来。她的面容清秀,眼神明亮而平静,看向我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我是永田。请问你是……?”
“初次见面,我叫八坂良平,是樱立高中的一名学生。”
她清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些许探寻。
“樱立高中的学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打破她此刻的平静。
“是这样的,永田小姐,老实说,我个人目前正在追查一个人,她很可能是当年造成了樱本同学意外撞向你的幕后黑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身体下意识地前倾,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你是?爱佳的朋友?她现在怎么样?”
她的第一反应是樱本爱佳的近况?
“樱本同学?老实说,不太好,”我迎着她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将残酷的现实缓缓道出,“其实……和那个时候一样的事,再次发生了。”
“什么?!”永田和理失声低呼,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她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担忧,仿佛透过我看到了某些不好的回忆正在重演。“怎么会……爱佳她……又受伤了吗?”
训练室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却映不出半分暖意。
“樱本同学她没什么事,请不用担心,”我连忙补充,试图先稳住她的情绪,“只是,在周五——也就是昨天,和文贤高中的友谊赛对抗中,在800米的冲刺上,我们学校的一名学生因为跑鞋的鞋带上有不容易察觉到的切割痕迹,导致在冲刺阶段,摔了一跤,而我怀疑,有人在鞋子上,做了手脚。”
“鞋子……做了手脚……”永田和理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中的震惊迅速蔓延,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扶住了旁边的平行杠以支撑身体:“怎么会,难道……爱佳她……怎么会……”
她的语气失神,状态明显混乱起来,那场改变了她和樱本爱佳人生的意外,似乎正以另一种形式,在她眼前重演。
“您没事吧,永田小姐?”我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缓,试图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永田和理猛地回过神,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但紧握着平行杠的手指关节依然泛白。“抱歉,我没事。”
我点点头,没有过分逼近,只是维持着一个让她感到安全的距离。“是吗,那就好。”
短暂的沉默中,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情感,声音带着哽咽和难以理解的低语:“爱佳,这个笨蛋……为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她果然知道些什么,或者说,她所认知的“真相”,与樱本爱佳背负的,可能并不相同。
“永田小姐,”我适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性,“能不能请你说一说,你所知道的事?”
我看着眼前的她,她的挣扎,她的担忧,她那句充满不解的“为什么不说出来”,都指向了一个被掩埋的答案。我知道,或许有些东西,马上就能拼凑起来了。
永田和理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回忆的痛楚,以及一丝决然。
她松开了紧握平行杠的手,仿佛下定了决心。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陷入遥远记忆的飘忽感,“那天,她不停地检查自己的鞋子,表情很不安……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道,鞋子底部有些松动,感觉会脱胶。”
“而我则是告诉她,没事的。”永田和理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的自责,仿佛当年那句轻描淡写的安慰,成了如今无法释怀的枷锁。
“随即,我们两个人站上了起跑线。”她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间,再次看到了那条鲜红的跑道,以及身边好友紧绷的侧脸。“结果,还没有跑出20米……她的鞋底脱落,她失去了平衡,撞向了我。”
她的叙述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呼吸略微急促,手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腿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撞击的痛觉
“而我,则是在冲击力下,晕了过去。”她的声音低沉下去,“醒来以后,我已经在医院了。班主任佐知子老师陪着我……”
“后来,检测报告出来,我的大腿受伤十分严重,还需要休学。”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那段灰暗记忆带来的冲击。
“一年后,我再次返回初中,结果,听到了爱佳她是故意伤害我的传闻。”她睁开眼,看向我,眼神里是清晰无误的坚定,“我知道,爱佳她,从来就不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无奈和怅惘,“休学一年之后,身边的同学早就已经不是熟悉的人了。而我也只能这样,毕业……这件事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也再也没见过爱佳。”
她的话语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无力的遗憾。
一段友谊,一个梦想,就因为一场被误解的事故和随之而来的恶意流言,被硬生生切断,蒙上了尘埃。
我静静地听着,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碎片与她之前那句“为什么不说出来”拼凑在一起。一个关键点浮出水面。
“永田小姐,”我沉声问道,目光紧锁着她的反应,“你刚才说,‘为什么不说出来’……是指樱本同学没有把鞋子可能有问题的事情,在赛后告诉其他人吗?而且,听你的描述,你本人,似乎从未相信过那个‘故意伤害’的传闻。”
永田和理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是的,我从未相信!爱佳她绝不是那样的人!我说的‘为什么不说出来’,就是指这个!如果她当时能把赛前就感觉鞋子不对劲的事情说出来,或许……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些难听的传闻了。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所有!”
线索开始清晰了。
樱本爱佳因为自己的疏忽或者说,对潜在危险的不够重视导致了事故,内心被巨大的罪恶感吞噬,以至于她连为自己辩解、说出部分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反而将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而真正的恶意,那个两次对鞋子下手的人,就隐藏在这片由沉默和误解构成的阴影里。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感觉距离核心又近了一步,“那么,关于当年散播‘故意伤害’这个传闻的人,你有任何头绪吗?或者,在事故发生后,有谁的表现特别异常,特别积极地传播这个说法?”
永田和理蹙起眉头,努力在遥远的记忆中搜寻着。“当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和家里,回到学校已经是很久以后了……传闻已经传开。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我记得,有一次复健回来拿东西,好像听到……柳田慧同学和几个田径部的人在走廊里说起这件事,语气……很肯定。”
柳田慧,这个名字再次出现了。
那个知晓当年事件,并且和当初大部分田径部成员一样认为樱本爱佳是故意伤害的知情人之一。
“柳田慧……”我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将它牢牢刻在脑海里。她是单纯的跟风者,还是……知道得更多?
“永田小姐,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真诚地道谢,这些信息至关重要,“这对我,对樱本同学,都很有帮助。”
永田和理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期盼和一丝未散的忧虑:“八坂同学,请你……一定要帮帮爱佳。我不想看到她再因为过去的事情受伤了……”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我会弄清楚的。”我向她保证道,语气坚定。
离开康复中心时,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但我的内心却笼罩着一层亟待拨开的迷雾。
▲ ▲ ▲
周日,我拿着从永田小姐那里得到的柳田同学的联系方式,略微沉吟后,拨通了电话。
听筒里的忙音响了三声便被接起,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声传来:“喂,哪位?”
“柳田同学吗?你好,我是八坂良平,有些关于初中时田径部的事情想向你请教,不知道能否占用你一些时间?”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且目的明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记忆中搜寻我这个陌生名字对应的信息。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回应相当干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和嘲讽:“八坂……哦,那天护着樱本自称是他的委托人的人啊。有什么事?”
她能记起我,说明那天短暂的冲突给她留下了印象。
“其实,关于樱本同学的事,很多人都误会了她,所以,我们能不能聊聊?”我直接切入主题,试图试探她的反应。
“误会?”电话那头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传来一声短促的嗤笑,“我说呢,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樱本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可不觉得我对她有什么误会。”她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但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不好意思了。”
她显然不愿多谈,甚至带着明显的排斥,准备结束通话。
“柳田同学!”我立刻开口,抢在她挂断之前,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你当年,是亲眼看到了什么,还是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才能如此肯定地认为,樱本爱佳是‘故意’去撞伤永田小姐的呢?”
我刻意强调了“故意”两个字,将问题从主观的“误会”转向了客观的“证据”。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沉默,比刚才更久,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她之前的笃定,究竟是源于亲眼所见的事实,还是仅仅被流言和先入为主的观念所裹挟?
我必须弄清楚这一代呢。
漫长的沉默之后,柳田慧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少了几分嘲讽,却多了几分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我们当年都看到了结果。永田同学就是被樱本撞倒了”
“结果无法改变,但动机可以澄清。”我抓住她话语中的空隙,“我理解你对永田小姐受伤的痛心。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弄清楚,导致这个悲剧的,究竟是一个队员无心的过失加上真正的恶意破坏,还是你所以为的、来自队友的蓄意伤害。这很重要,不仅是为了樱本,也是为了给当年所有被这件事影响的人,包括永田小姐和你自己,一个真正的交代。”
我顿了一下,给她消化这些话的时间,然后抛出了更具体的问题:“柳田同学,在事故发生后,除了结果的严重,你是否还注意到其他异常”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我几乎能感觉到她在另一端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掌握的信息,或许比她自己愿意承认的,要多得多。
“……你到底想说什么?”最终,她带着戒备反问我,但没有立刻挂断电话。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缺口正在打开。
“我想说的是,真相可能比流言复杂得多。而我相信,柳田同学你,可能掌握着拼图中关键的一块。”我缓缓说道,“我不会强迫你说什么。但如果你对永田小姐的伤感到意难平,如果你对田径部当年因此事蒙上的阴影感到遗憾,那么,请再仔细回想一下。任何细微的线索,都可能至关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随后似乎终于像是妥协般的。
“……我知道了,八坂同学是吧。”电话那头,柳田慧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后再次响起,少了些之前的尖锐,多了几分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电话里说不清。如果你现在有时间,可以麻烦你来我家一趟吗,我们可以聊聊。”
这个邀请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面对可能触及旧日伤痕的话题,面对可能颠覆认知的质问,一个相对私密和安全的环境,确实比隔着电话线更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好的。”我没有犹豫,立刻应下,“请告诉我地址。”
她报出了一个位于邻近街区的地址,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
“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我记下地址,确认道。
“嗯。”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她愿意谈,这本身就是一个突破。
二十分钟后,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一栋整洁的公寓楼。
按下门铃后,门很快被打开。
柳田慧站在门后,穿着一身简单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在学校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审视。
“进来吧。”她侧身让开通道,语气平淡。
我走进屋内,客厅收拾得很整洁,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显得安静而寻常。
柳田慧示意我在沙发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直视着我。
“那么,”她开门见山,“你想聊什么?关于樱本?。”
“柳田同学,我想知道,当年从你的视角,那件事你是怎么看待的。”
“我的视角?”她微微皱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宽泛。
“对,你的视角。”我肯定道,将范围缩小,避免她产生抵触,“简单地说,你只需要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客观地告诉我就行了。”
“是吗……”她低声重复了一句,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椅背,目光飘向窗外,开始陷入回忆。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
“那天,”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陷入过往的平缓,“我们本都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天,和往常一样,我们田径部的成员准时,来到操场,开始热身。”
她的描述很平静。
“准备开始跑步的时候,我看到樱本和永田同学她们两个人依旧在相邻的两条跑道上,不过,本身她们的关系就很好,同时也一直都是相互竞争的关系,所以她们两个人在相邻的两条跑道,我们其他人也不意外。”她的语气到这里都还算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然而,接下来的话,她的语速微微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结果,还没冲出去20米……”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那瞬间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撞入脑海。
“樱本她就……突然摔倒了,”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在努力还原当时的景象,“而且,不是普通的摔倒……是那种,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失控地、踉跄地冲向了永田同学。”
她用“踉跄地冲向”这个描述,比单纯说“撞到”更多了几分失控和突然性。这与永田和理所说的“鞋底脱落,失去平衡”在结果上是吻合的,但视角不同。
在柳田慧看来,那更像是一个突兀且方向明确的失控。
我这样想着。
她说完这段,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我脸上,眼神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在说:这就是我看到的,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然后呢?”我追问着,不想让她的回忆在这里中断,在这里中断,往往伴随着更多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然后?”柳田慧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扯动了一个并不愉快的笑纹,“当时这件事发生的很突然,场面非常混乱。”
“樱本和永田同学两个人就这样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当时残留的惊悸,“老师率先冲过去,然后赶紧拨打救护车。”
“我们其他人……当时都有些害怕,受到了不少惊吓几乎是等到救护车走了之后,老师才过来安慰我们,我们所有人这才稍微缓过神来。”
她的叙述在这里停顿了,似乎那段混乱的记忆以救护车的离去和老师的安抚作为了终点。
“在那种混乱和惊吓之中,确实很难注意到太多细节。”我表示理解,这符合常情。但随即,我话锋一转,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么,柳田同学,在事情发生之前呢?在热身,或者准备起跑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比如,关于樱本同学的……鞋子?或者她和其他人之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互动?”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既然她坚信樱本是“故意”,那么支撑她这个信念的,除了那场惨烈的事故结果,必然还有别的、在她看来是“证据”的东西,哪怕那只是她个人的解读。
柳田慧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沉默了下来。这沉默不同于之前的回忆,带着一种挣扎和犹豫。
“……鞋子?”她终于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异样。
“对,鞋子。”我肯定道,感觉已经触碰到了某个关键点,“任何细微的异常,都可能很重要。”
柳田慧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里面交织着困惑、犹豫,以及一丝长久以来被某种认知压抑着的东西。
“老实说,”柳田慧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的边缘,视线低垂,像是在与记忆中的某个模糊片段搏斗,“樱本在跑步之前……确实和永田同学说过什么。只是,当时我们隔得很远,我也没有很在意。”
她抬起眼,似乎想从我的表情里确认这种“不在意”是否情有可原。
“而且,她们两个人本来关系就很好,赛前说些鼓励或者悄悄话,我们都习以为常了。所以……我当时真的没多想。”
“那么,”我引导着她,将焦点从“说了什么”转向更可能被旁观者注意到的方面,“除了交谈,你还注意到其他什么吗?任何细节都可以,哪怕当时觉得无关紧要——比如樱本同学的表情?她的动作?有没有反复检查什么东西?或者,除了永田同学,她是否和场地边的其他什么人有过接触?”
我刻意将问题细化,避免她再次用“没在意”来概括一切。人的记忆像个仓库,有时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某个尘封的角落。
柳田慧的眉头紧锁起来,努力在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
“表情……”她喃喃道,“她好像……确实有点紧张,不像平时比赛前那种跃跃欲试的样子。动作……”她的语速慢了下来,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提取一段模糊的影像,“她……她是不是……弯腰摸了摸鞋底?对,她好像是弯腰了……就在和永田同学说完话之后,起跑之前的那点时间里……”
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但眼神却逐渐清晰起来,仿佛这个被遗忘的动作正冲破时间的迷雾,重新变得鲜明。
“摸鞋底?”我重复道。
和樱本同学自己说的鞋底有些松动,形成了关键的交叉印证。
“嗯,”柳田慧点了点头,这次肯定了一些,“虽然隔得远,但那个动作我记得……她很快地弯腰,用手碰了一下跑鞋的底部,然后才直起身,做出预备姿势。”
她说完,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动作可能蕴含的意义,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和困惑。
如果樱本爱佳赛前就察觉了鞋子有问题,哪怕只是一丝疑虑,那么后来那场导致永田重伤的事故,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细节,当年事故发生后,你对其他人提起过吗?”我问道,声音不由得低沉了几分。
柳田慧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没有……当时那么混乱,大家都被结果吓坏了……再后来,老师安慰着我们剩下的人,让我们先回去,今天就这样先解散了。”
“那么,”我凝视着她,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认为,樱本同学是故意撞人的了?”
“其实,”她声音低沉,“一开始,大家都不信樱本同学会故意撞永田同学。她们的关系那么好,几乎是无话不说的挚友,我们都看在眼里。”
“可是,”她的语气急转直下,带上了深深的无奈,“后来的一个礼拜,永田同学的伤势报告出来之后,情况就变了……那结果太严重了,所有人都很震惊,很难接受。而樱本同学她……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当时的不解和如今隐约的懊悔:“她什么话都不说,整天低着头,躲着所有人。就连老师找她问话,她也只是反复重复着‘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这类的话……问她具体细节,她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柳田慧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当时弥漫在团队中的、基于结果反推原因的压抑氛围:“所以……所以不知道从谁开始,大家就渐渐觉得……觉得她可能是因为害怕,或者内疚,才不敢说出‘真相’。甚至有人说,她或许……或许本来只是想给永田同学制造点小麻烦,让她比赛失利,根本没料到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毕竟,她们是竞争对手啊。而她后来的沉默和认罪,不就等于……默认了吗?”
她终于将当年那套看似“合理”的逻辑链条说了出来——基于惨烈的结果,和樱本爱佳异常崩溃、拒绝沟通的态度,反向推导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动机”。
流言蜚语,往往就是在这样的土壤中滋生壮大的。
“只是因为竞争关系,和她的沉默?”我重复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疑,“你们就认定了一个相处多年的队友,会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下这种毒手?甚至没有人去追问一下,她为什么一直说‘是自己的错’?这个‘错’,究竟是指什么?”
我的问题像锤子一样敲在柳田慧的心上。
她脸色微微发白,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显然,这些年,她或许也曾在心底掠过类似的疑问,但都被更强势的“共识”压了下去。
“我……”她语塞了,眼神闪烁着,陷入了更深的混乱。
那个被她和其他人共同构建并坚信了多年的“真相”,其根基正在剧烈摇晃。
“柳田同学,”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清晰,“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樱本爱佳赛前就曾向永田小姐透露过‘鞋子底部有些松动’,并且,就在起跑前,你也亲眼看到她不安地弯腰触摸过鞋底呢?”
我停顿了一下。
“如果她的‘错’,并非源于你们猜测的恶意,而是源于她明明察觉了异常,却没有足够重视,没有坚决停止比赛,最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因此被巨大的罪恶感吞噬,以至于连为自己辩解、说出部分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了呢?”
“更重要的是,”我盯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那双鞋子的‘松动’,根本不是自然磨损,而是像周五发生在我们樱立高中那名女同学的事情一样,是被人……‘恶意动了手脚’呢?”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柳田慧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难道……那次不是意外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不,”我斩钉截铁地回应,目光没有丝毫游移,“那天,你走后,我去检查过那双鞋子,鞋带和鞋带开口连接的地方,有很明显的、被利器切割过的痕迹。”
“切割……?”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充满恶意的词,瞳孔因震惊而放大。
“是的,切割。”我加重了语气,将两起事件彻底联系起来,“当年,樱本同学的鞋底是‘脱落’。而这次,是鞋带‘断裂’。手法或许因鞋而异,但目的完全相同——让穿着者在高速奔跑中失去平衡,受伤,甚至……毁掉她们重要的比赛。”
我紧紧盯着她,不给她任何逃避的余地:“这不是意外,柳田同学。这是针对性的、处心积虑的伤害。而且,目标很可能不仅仅是那个后辈,更是始终无法从当年阴影中走出来的——樱本爱佳。”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柳田慧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胸口微微起伏。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可是……当年……我们明明……”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们明明都相信了那个“因嫉妒而故意”的流言,并且用孤立和冷漠,加深了樱本爱佳的罪孽感。
“流言掩盖了真相,成了帮凶。柳田同学,现在你明白了?樱本同学承受的,远不止是意外带来的内疚,还有被曲解的恶意,以及……真正的、隐藏在你们之中的恶意。”
我顿了一下,让这个沉重的结论在她心中沉淀。
“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仔细回想,当年在田径部,有谁可能接触到樱本爱佳的跑鞋?有谁,对樱本或者永田,抱有那种不为人知的、足以驱使她两次犯下同样罪行的怨恨?任何细微的线索,一个可疑的眼神,一句古怪的话,一次异常的举动,都可能至关重要。”
柳田慧缓缓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回我脸上,那双曾经充满笃定和排斥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混乱、震惊,以及一丝逐渐燃起的、想要弄清真相的迫切。她紧抿着嘴唇,眉头深锁,显然正在记忆的深渊里奋力打捞。
“八坂同学,抱歉,”柳田慧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歉意,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布料,“虽然我知道,对于樱本同学的事,我确实错了……但是,对于过去的一些人际关系,那些具体的人和事,我也已经有些淡忘了。”
“是吗……”
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微微向后靠去,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线索似乎在这里又要断了。
不,毕竟,那并不是一段值得记住的美好回忆,并不能怪柳田同学。
我这样想着,试图压下心头的失望。
强迫他人回忆不愉快的过往,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可是——”她突然抬起了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然。
“虽然,过去的人际关系已经有些淡忘了,”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自己接下来的话是否可靠,“但是……们田径部有一张合影。”
“合影?”
“对,”她点了点头,语气肯定了些,“那张合影是初三刚开始训练的时候记录的,是我们那一届田径部成员的集体照。上面……应该所有人都在。”她说着,站起身,“我可以把那张合影拿出来,再对着照片……回忆回忆。也许看到大家的脸,能想起些什么。”
这无疑是一个突破!照片是凝固的时间。
“拜托你了,柳田同学。”我立刻说道。
柳田慧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留在客厅,听着她在房间里翻找的细微声响,内心无法平静。
那张薄薄的相纸,很可能承载着揭开整个事件真相的关键——那个两次对跑鞋下手的幕后黑手,或许就定格在其中。
等待的时间似乎被拉长了。
终于,柳田慧拿着一本略显陈旧的相册走了出来。
她将相册放在茶几上,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其中一页。
我的目光也随之聚焦在那张微微泛白的彩色照片上。
一群穿着运动服、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少女,在操场上簇拥在一起,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樱本爱佳和永田和理并肩站在中间,那时的她们,眼神明亮,毫无阴霾。
柳田慧的指尖缓缓划过一张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眼神复杂,陷入了对往昔的追索之中。
看着照片的柳田慧眉头紧锁,指尖悬在照片上方,缓缓移动,仿佛在透过这些定格的笑脸,触摸那段尘封的岁月。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努力的追索。
而我则屏息等待着,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突然,她的指尖停顿了。
悬停在一个站在照片边缘、笑容似乎有些拘谨的短发女生脸上。
她的眼神凝聚在那张脸上,带着一种逐渐清晰的恍然。
“她……”柳田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但又混合着越来越强的确信,“好像……就是她。那年,就是她最先、非常肯定地说出‘樱本同学是故意撞人’这句话的……当时大家都还很混乱,是她先把这个词明确地说出来的。”
我立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照片上的女孩有着清秀的眉眼,但笑容似乎并未完全抵达眼底,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这张脸?我好像在哪见过?
一种强烈的既视感猛地击中了我。就像在调查桐原的事件时,那种关键的线索突然浮现,与记忆中的某个碎片产生共鸣的感觉再次涌现。
“这个人,是谁?柳田同学?你知道吗?”
我强压下内心的震动,立刻追问。
柳田慧却露出了懊恼的神情,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照片边缘。
“抱歉……”她的声音带着挫败感,“虽然那个时候我们同为田径部的成员,但是我们并不是一个班级的……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模糊的面容,有限的交集……这一切都让身份确认变得困难。但“最先散播‘故意撞人’流言”这一点,已经将她与整个事件的核心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不仅仅是一个跟风者,很可能是推动流言、刻意引导舆论的关键人物。
我紧紧盯着照片上那张看似无害的脸,试图将每一个细节刻进脑海里。短发,略显疏离的笑容,站在队伍边缘的位置……
“这张照片,可以暂时借给我吗?”我看向柳田慧,语气郑重地请求,“这可能是找到她的关键。”
柳田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照片,最终点了点头:“嗯,可以……希望能帮到你们,帮到……樱本同学。”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合影。
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全名,但有了这张清晰的照片,寻找的范围已经大大缩小。
将那张至关重要的合影小心收好后,我并没有立刻告辞。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需要厘清,这关系到作案的可能性与范围。
“柳田同学,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我看向尚未从复杂情绪中完全平复的她,“根据你的回忆,在田径部日常训练或比赛前,通常有什么时间段,是方便有人……对别人的鞋子动手脚,而不容易被察觉的?”
柳田慧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蹙眉思索了片刻,眼神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在脑海中重现当年训练的场景。
“机会……其实并不少。”她沉吟着说,“我们的运动包和替换下来的鞋子,通常都直接放在操场边指定的区域,或者更衣室的个人储物柜附近。在正式热身或者高强度训练开始前,那段自由活动、各自做准备的时间里……”
她的语速渐渐加快,思路也清晰起来:
“那时候大家都很分散,有人在做拉伸,有人在聊天,也有人会先去洗手间。储物区那边往往没什么人集中注意。如果有人刻意避开旁人视线,假装整理自己的东西,实际上快速对旁边无人看管的鞋子做点小动作……时间上是完全足够的,而且很难被察觉。”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个更具体的时间点:
“尤其是像那次正式比赛前,气氛比较紧张,大家要么在调整状态,要么在听教练最后的安排,对个人物品的关注度反而会更低。那时候下手……风险可能更小。”
原来如此。
我心下沉吟。这种利用集体活动的间隙和人们注意力的盲区下手的方式,确实隐蔽又高效。两次事件都发生在重要比赛前,这并非巧合,而是幕后黑手精心选择的机会。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这个信息进一步印证了幕后黑手对田径部习惯的熟悉。“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柳田同学。这些信息非常重要。”
我站起身,郑重地向她道谢。
离开柳田家时,天色尚早。
我握着口袋里的那张照片,感觉案件的拼图又补齐了一块。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确认照片上这个短发女生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