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队在碎石路上飞奔，颠簸阵阵，轮轴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嘎吱声。在剧烈的颠簸和噪音中，艾歌蹙紧眉头，将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车窗。
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符号猛地刺入脑海，在模糊的呓语中，一个刺耳的声音逐渐清晰，不断回荡：
“潜入圣弥赛亚魔导学院……不惜任何代价……”
又来了……
头痛欲裂，每一根神经仿佛都燃烧起来，接着又迅速地被浸入了冷水之中。
“那个，请问……”
她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她熟悉的天花板，而是装饰着暗纹绒布的车厢内壁，以及一个在她视线中不断放大的、毛茸茸的头顶。
“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是做噩梦了吗？”
一道略带沙哑，但又有些软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眼前的女孩似乎刚睡醒不久，灰色的卷发乱糟糟的，她面带担忧，澄澈的绿眸倒映着艾歌如今的模样——一个脸色苍白、黑发、琥珀色瞳孔，带着明显东方特征的少女。
艾歌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别露馅……
即便已经催眠了自己无数次，艾歌至今也很难接受自己从现代社会穿越成了个异世界少女的事实。
不，更准确来说，是一个被恶魔们派来潜入当下所前往的魔女学院的人偶少女。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平民，她一定会对恶魔们的工匠精神拍案叫绝。
天呐，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少女的心脏还专门植入了汇聚有常世各国技术的魔力炸弹，怎么追溯都追不到恶魔头上，简直是顶级智斗，看得她冷汗直流。至于爆了之后各国作何反应，笑死，这不是她年薪十镑的人该考虑的事。
嘻嘻，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恶魔的忠实拥趸啊。我将把我的天赋带到地狱，我们很合得来，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我们被推向另一个巅峰了，至于人类，我祝他们好运。
只是有一个小问题，这个倒霉蛋卧底是她。
不嘻嘻。
艾歌忍住想骂人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眼，竭尽所能压下胸腔里那颗正疯狂跳动的心脏。
“没什么，”她扯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伪装出一副梦魇初醒的样子，“只是有些颠簸。”
“颠簸？”女孩有些诧异，小巧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旋即后知后觉地解释道，“这、这已经很平稳了呀？比我坐过的所有……嗯……车，都平稳多了。”
她的声音莫名地放轻了许多，似乎为了证明，她还跺了跺脚底下的车厢地板，动作带着点未被世俗礼仪驯化的直接，不如说，显得有些小动物般的野蛮。
这家伙看上去有点紧张过头了。
“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吧，让您担心了。”
艾歌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多说多错。
“这、这样啊……”
艾歌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女孩的穿着打扮虽然干净，但料子是廉价的印花棉布，也毫无款式和装饰可言，另外，她刚才吐出“所有车”这几个单词时的迟疑……
平民吗？还是说……
艾歌心中一动，轻叩太阳穴两下，刹那间，世界的表象如同褪色的油画般淡去、剥落，显露出其下奔涌的色彩纷呈的要素洪流。
再度睁眼，车厢内壁华贵的暗纹绒布，在她眼中化作褐色的地之要素与蓝色的水之要素相交织的色块。
众所周知，不同于有章可循的文官考试，魔女学院的学生总得有点魔法天赋，不然光靠纯真就能被录取的话，文盲都能当教授了。
恶魔们深谙此点，本着卧底不能太废物的原则，也附赠了她相应的能力，使她可以很轻松地辨别出世界的本质——要素的存在和运行。
这也是恶魔们塑造这具身体时干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
当然，这大概率是恶魔们闭门造车时大胆发挥俺寻思之力，主打一个力大砖飞，硬堆魔导材料堆出来了个意外收获。
材料学，很神奇吧。
艾歌默默瞥向女孩，两股闪亮刺眼的色彩一下子挤满了她的视线。
她沉下心来细细感知，其中一股是带着月光般银辉的白色，还有一股则是充溢着血腥气的橘红色。
它们并非是被简单地进行叠加，而是以一种更加和谐乃至近乎本能的方式交融在了一起。纯粹，野性，像未被驯服的荒原之火，在那小小的身体里不安分地流淌冲撞。
狼崽子。
一个词凭空跳出脑海，带着魔族所传承的知识的冰冷标识。
难怪对“平稳”的标准如此不同……
很好……懵懂无知的小狼崽相处起来应该会比较容易。
艾歌勾起唇角，轻松了许多，一面在心底给女孩贴上了“好骗”的标签，一面移开视线望向窗外：
在隆隆的马蹄声中，整座山都震动起来。艾歌的意识不自觉地随着飞扬的尘土而飘远，广袤田野之下，褐色的“地之要素”厚重而安稳；环绕着田野的蜿蜒的溪流中，“水之要素”泛着灵动的蔚蓝光泽，活泼地在夕阳下跳跃；车队前后拉车的骏马们在风中鬃毛凌乱，化为她眼中炽烈燃烧的“火之要素”与循环不息的“风之要素”交织成的温暖光团。
如此瑰丽。
车厢内，许久的沉默让女孩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放在身侧的包裹，她忽然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好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她抬起眼，刚想开口，目光却被少女所吸引。
尽管还是早秋时节，车窗玻璃却因为室内外温差，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像是玻璃，女孩曾在大城市商店外看到过的那些，那些未经打磨的毛玻璃，模糊了外面飞驰而过的的田野景致。
眼中的少女嘴角噙着一抹温雅而疏离的淡笑，似乎正在眺望着远方。可她的眼神却异常深邃，仿佛穿透了那些具体的景物，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无人可以触及的地方。
毋宁说，那些单调乏味的景色在镜中化作了被暮色所浸染的光影，尽数映射在少女那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双眸子，就好像蕴藏着秘密一样。
“怎么了吗？”
艾歌察觉到她直勾勾的视线，侧过脸来。
光线勾勒出她线条柔和的下颌与修长白皙的脖颈，构成一幅优美的剪影。几缕黑色的发丝散落在她的颊边，随着马车的晃动而轻轻摇曳。
女孩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脑海中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话题，早就被抛之脑后。
“请问……有什么事吗？”见对方没有反应，艾歌略带疑惑地重复道。
她幻听了？
女孩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艾歌是在跟她说话，脸颊瞬间泛起一丝红晕。
“啊，啊！你好，我、我叫露比！”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连串问题冒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上车的呀？你也来自威诺郡吗？你是混血吗？你长得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不……你和我都绝不可能来自那儿……艾歌揉了揉眉心，在心底腹诽了一句。
“您好，露比小姐，”她保持着得体的礼仪，声音平稳，“我的名字叫艾歌·普莉兹姆。”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忽然向她袭来，彬彬有礼的少女话语微微一顿，迅速收敛了那份特殊视觉，世界恢复了寻常色彩。
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回答道：“我上车时，您似乎已经睡着了，没能及时自我介绍，实在抱歉。我并不来自威诺郡，只是途中在那里稍作停留。另外，我也并非混血。”
“叫我露比就好了！那……我能叫你艾歌吗？”
露比兴奋地说，转瞬又带上了一丝羞赧，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连串连珠炮般的发问有些冒犯。
“当然可以呀，露比。”艾歌微笑颔首。
露比脸更红了，她微微缩了缩脖子，像只试图把自己藏进草丛里的小狼崽，语无伦次道：“啊，我也、也是去圣弥赛亚的新生。你看起去……嗯，很特别，很漂亮，而且……而且你身上香香的。”
她的目光在艾歌东方特征明显的脸庞和质地精良的衣物上飞快地扫过，带着羡慕与好奇，却又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份局促。
香？
少女显然并没有提前想好对应的回答。
艾歌内心警铃微作，面上却不显分毫，眼都不眨地自然接话：“可能……是因为我东方故乡特有的香料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吧。”
一句恰到好处的胡诌。
然而，露比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东方？你是说你来自东方，那个遍地是黄金的东方？”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仿佛想要从艾歌这里确认什么。
艾歌嘴角微微抽了抽，看着眼前那双充满憧憬的绿眸，正斟酌着如何回应这过于富有想象力的描述，一股微不可查的悸动却悄然掠过她的感知边界。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在不远处另一辆装饰更为奢华的马车内。
一只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纤手，优雅地捻起白色的“车”与“王”，灵巧的手指轻轻发力，交叠，摩擦，两枚棋子转眼间便在其指尖调换了位置，随着清脆的落子声，一记漂亮的短易位诞生了。
棋盘是由珍珠母贝和乌木镶嵌而成的，在车厢壁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王车易位吗？小姐，真是精妙的应对。”
对面，一位身着短款修身外套的短发仆从说道，语气毫无波澜。
夏洛特·德·罗森塔尔，这位有着融金般长发与碧蓝眼眸的贵族少女，并未立刻回应。
她的指尖仍停留在冰冷的棋子之上，目光凝视着棋盘，思绪不知飘往了何方。
车厢内弥漫着属于古老木材与薰衣草香氛的气息，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窗外隐约传来喧闹声，与厢内的宁静格格不入。
忽然，那双眼眸微微眯起，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就在刚才，一种极其微弱、却迥异于寻常魔力波动的“震颤”，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高度敏锐的灵性感知中漾开了一圈涟漪。
那感觉……并非任何是对七印要素进行有序的共鸣，更像是一种……混沌的“窥视”。仅仅是短暂的窥伺，便令人浑身起粟，还没等她用灵性感知去细细捕捉，那不安感又迅速隐没。
“并非精妙，维斯塔，这是唯一一步活棋，顺势而为罢了。”
夏洛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
她垂下眼，半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只是有些‘棋子’，似乎并不在既定的位置……”
被称为维斯塔的少女先是愣了几秒，接着很快反应过来，寒芒一闪，伴着短促而清脆的一声“噌”，手中顿时多出一柄弹簧刀来：
“抱歉，我的失职。需要我帮您调查一下吗？”
“放轻松，维斯塔，我不是在责怪你。”夏洛特语尾带着笑意。
她收回手，指尖轻轻敲击着铺有天鹅绒的扶手。
“也许这局棋，比我想象的，要更有趣一些。”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车窗外。
马车缓缓减速，最终停了下来。车窗外，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小姐们，打起精神来，圣弥赛亚魔导学院——到了！”
到了？刚刚不还是在山上吗？
这宣告声如同钟鸣，将艾歌从露比那充满期待的目光和灵性涟漪所带来的短暂不安中拉回现实，也同时打断了夏洛特那边无声的探查。
马车门被从外面打开，喧闹的人声、各种魔法香料、古老石料以及金属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瞬间涌入了车厢。
时值傍晚，巨大的夕阳正在天边熔化，缓缓沉向远方哥特式尖塔群所勾画的参差不齐的天际线。一整片天空都好像燃烧起来了，光线昏黄而温暖，为整座学院镀上了一层悲壮而辉煌的金边。
成千上万只雪白的鸽子被罕见的人流惊动，争先恐后地在广场上空盘旋、起落，它们时而掠过那些尖顶，时而落在学徒脚边，羽毛被晚霞染上橘红。几个呼吸间，扑棱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就好像在为新生们送上它们的入学祝福一样，又或者说，只是为投喂者的增多而感到欣喜罢了。
视线越过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学院主体建筑如同一头巨兽匍匐在大地上，向女孩们展露出其无比恢弘与神秘的身姿。
尖塔、拱壁、飞扶壁，它们构成了学院繁复庄严的轮廓，数不清的巨大的彩色玻璃窗此刻则反射着瑰丽迷离的光彩，叫人目眩神迷。然而，在这片极致的古典魔法美学之中，也不乏粗大的黄铜管道沿着古老的石墙攀援、穿梭，如同跳动的血管，偶尔还有齿轮转动声从建筑深处传来，提醒着人们，机械的意志已不知何时深入这片象牙塔的根基。
欢迎来到魔法的世界。
艾歌微微仰头，琥珀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这壮丽而矛盾的奇观，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与其他新生无二的震撼与迷茫。
而在她不远处，刚刚缓步下车的夏洛特，面对这片丝毫不逊于鲁特根王国首都中心区的建筑群，只是用那双碧蓝色的眸子扫了一遍，便挪步向前。
她的目光，在掠过新生人群时，有意无意地在艾歌那显眼的东方面孔上停留了一瞬。
露比则紧紧挨着艾歌，绿眸圆睁，小嘴微张，完全被这超乎她想象的“大场面”震慑住了。
“走吧，露比，”艾歌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低声对身边的狼裔少女说道，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该进去了。”
本着天大地大人设最大，儒雅随和东方好女孩人设坚毅不倒，演戏演全套的原则，艾歌轻轻递出自己的手掌。
“好、好的，艾歌小姐……”
露比似乎根本没听清她说话，心不在焉地应道，小手紧紧绞着衣角。
这傻孩子……简直在脸上写了‘快来欺负我’…… 艾歌有点无奈。
别人不一眼就看出来你好欺负了吗……看见你就跟比赛里看见那几个令人安心的id一样……
艾歌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嗯？”她歪了歪头，微微挑眉，“不是说好叫我艾歌就行了吗？”
“啊！”
露比猛地回神，刚要说话，就被艾歌打断了。她的声音轻轻扬起：
“来吧，一起。”
露比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白皙修长，和她自己粗糙的手完全不同。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指尖先是轻轻碰了碰艾歌的掌心，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然后又下定决心似的，把整只手放了进去。
艾歌自然地收拢手指，将那微微颤抖的小手握住。她感觉到露比身体的僵硬，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压迫感十足的学院大门。
“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是想家了吗？”
“嗯，有点……”
露比抽了抽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很丢脸。
想家啊……
艾歌轻轻抬起了头，望向与夕阳相对的另一边渐暗的天空。那里，很小的一轮月牙儿正在升起。
她也有些想家了。
“看，”艾歌轻声说，“月亮，这儿的月亮，和我家乡的一模一样……”
露比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抬起头，寻找那颗尚未完全显现的月牙。那份对庞然建筑的恐惧，奇异地被这句轻语分散了一些。
“走了。”
艾歌收回目光，牵着她，继续向前走去。
露比怔了怔，看着身前少女的背影。
不知为何，她又有些脸红。
——
[1]短易位：国际象棋术语，王车易位的一种，又称王翼易位。这种易位中车走了两格，故称。记谱法中以0-0表示。文中是鸟式弃兵中的短易位，目的是抢攻黑王，保护白王，进行搏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