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灯光依旧流淌,洁白的亚麻桌布上却已沾染了零星的酱汁与面包屑。餐桌中央,那些傍晚时分还娇艳欲滴的玫瑰与百合,此刻也在渐散的喧嚣中显露出些许疲惫,花瓣边缘微微蜷曲。
酒足饭饱,人声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而不可逆转地低沉下去,只剩下杯盘偶尔相碰的清脆余响,以及裹挟着倦意的细碎交谈。
长途的颠簸,测试时意料之外的波澜,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重量,挂在了一张张努力维持着仪态的脸上,使其难掩困乏。
艾歌安静地坐在窗边,拿起银质餐刀,切割起盘中最后一点鱼肉。锋利的刀刃轻易地分开雪白的肌理,露出下面细嫩的纹理。她将一小块送入口中,冰冷的触感在舌尖蔓延开。
已经冷掉了。
她轻叹一声,放下刀叉,转向身旁正与一块蜂蜜蛋糕“奋战”的女孩:“露比,吃完了吗?”
“唔……马上!”
露比含糊地应着,急忙将最后几口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储食的小松鼠。她努力咀嚼着,翠绿的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
奥布里执事沉稳的声音在略显疲惫的餐厅中响起:
“各位新同学,今晚的迎新晚宴到此结束。接下来,将由学院的信使为大家分发校园地图与宿舍钥匙。请务必妥善保管。”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某种无声的号令,高处穹顶的阴影里传来了羽翼破风的微响。
无数猫头鹰滑翔而下,有的披着深浅不一的褐色或灰色羽毛,尖喙闪烁着冷硬的光泽,有的则更像是要素交织而成的灵体,轮廓边缘泛着朦胧的微光。它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幽灵,精准地悬停在每一位新生面前。
一阵细微的骚动在人群中荡开,带着惊叹与些许无措。
艾歌抬起眼,一只羽色深褐的猫头鹰正静静悬浮在她面前,苍黄的利爪紧紧抓握着一柄黄铜钥匙。
钥匙样式古朴,柄部被铸成某种羽状徽记,在餐厅的光线下隐隐泛着光泽。几乎是同时,她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带着惊喜的抽气声。
她侧过头,看到露比面前也悬停着一只猫头鹰,体型稍小,羽色更浅,像一团毛茸茸的灰云。而它爪下的钥匙,无论是样式还是其上铭刻的编号,都与她手中的一模一样。
“我们住一起欸,艾歌!”露比转过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艾歌看着钥匙上完全相同的门牌号,也忍不住笑了:“还真是。”
她顺手帮露比把滑落的行李带拎回肩上:“走吧,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新窝。”
能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拥有一个熟悉且友善的同伴,总归是件让人安心的事。
才不是因为小狼崽看上去很好骗呢。
“好好休息吧,孩子们,宿舍里有提供热水,早睡早起,记住,明早第一次敲钟时会有猫头鹰来叫你们。”
伴着一声清脆的拍掌声,引路的猫头鹰们不再停留,纷纷调转方向,飞向餐厅另一扇敞开的门扉。新生们一时宛如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群,连忙跟随起这些夜的使者。
艾歌故意多坐了片刻才悠悠起身。
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黑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巧妙避开了绝大多数可能交汇的视线,只与身旁的露比并肩,随着移动的人流,安静地朝出口挪动。
一踏出餐厅的门槛,室外冰冷的空气便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凛。夜色深浓,脚下的石板路在月光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幽秘的银辉。
远处,不知名的夜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啼鸣,短促而凄清。
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格外清晰。露比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显得精神了不少,灰色的卷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打量着远处那些在夜色中更显神秘的哥特式尖顶。
艾歌的目光也漫无目的地扫过广场。夜色下的学院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一种沉静的美。她的视线无意间掠过广场边缘一座喷泉旁的长椅,那里似乎坐着一个身影。
距离有些远,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少女,坐姿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长及腰际的头发,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银白的浅色。少女似乎只是独自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喷泉中模糊的倒影,与周围走向宿舍的她们格格不入。
真是惬意啊。
艾歌并未多想,只当是某个喜欢夜晚独处的学生。她正这么想着,衣袖就被轻轻拽了一下。
“艾歌,你说宿舍会是什么样子?”露比的声音带着期待,打断了艾歌短暂的走神,“我听妈妈说,这儿的床铺软得像云朵一样,而且真的是用棉花填的,可暖和了。”
艾歌闻言回过神,映入眼帘的便是露比那双因憧憬而闪闪发亮的灰绿色眼眸。
那里面盛着的憧憬太过纯粹,让她的心也不由得轻轻一动。
“是吗?”她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更柔:“那今晚我们可要好好验证一下,看它是不是真的像云朵那么舒服。”
艾歌说着,指尖轻轻抚过露比微微蜷起的手指:“要真是那么舒服,那我们明天可得好好庆祝一下,庆祝露比小姐从此以后每天都能陷在云朵里,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这是露比今天第二次听见艾歌喊她“露比小姐”,明明该抗议艾歌不守约定的,可她却莫名红了脸。
“那……那要是没那么舒服呢?”她小声追问,指尖不自觉地再次勾住了艾歌的袖口。
“那我们就找几颗石子,”艾歌轻笑一声,“砸破教务处的窗子,对他们说,喂!还不快乖乖地把云朵摘下来送给我们。”
少女的语气半是俏皮半是认真,像是憋了一天终于暴露了本性似的。
露比“噗嗤”笑出声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耳尖却悄悄染上绯色。
艾歌适时将目光落回手中的地图,借着淡淡的月光,她的指尖循着墨线游走。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她将地图稍稍倾向露比,“我们的宿舍是离这儿最近的。”
圆润的指甲轻点在某条岔路旁的三角形图案上,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
说起来,恶魔们倒是真没给她准备地图,不过以他们那男默女泪的抽象派画技来看……没给或许反而是种仁慈。
穿过宽阔的广场,新生队伍便如溪流般分支,朝着不同方向散去。
艾歌与露比跟随着引路的信使,走向建筑群西南区域的连廊。茂密的藤蔓植物爬满两侧石壁,墙上的魔导灯洒下明亮而柔和的光晕。
她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相似的拱门,最终来到一座塔楼前,沿着旋转石阶拾级而上。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心理上的漫长,引路的猫头鹰终于在一扇厚重的、边缘包裹着暗色金属的橡木门前停了下来。它围绕着门把手盘旋了两圈,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咕噜声,随即化作点点流萤般的光屑,消散在空气中。
总算到了……
艾歌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柄冰冷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锁芯内部传来一阵沉闷而顺滑的机括转动声,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门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干燥木材、陈旧羊皮纸以及淡淡薰衣草的气味,随着门缝逸散出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艾歌轻轻推开门。
寝室比想象中更为宽敞。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并排的两张四柱床,深色胡桃木的床柱纹理清晰,撑起厚重的帷幔。此刻帷幔正被金色绳结优雅地挽起,露出里面铺着洁白床单的床垫,覆盖其上的蓬松的被褥看起来柔软得能让人瞬间沦陷。床头上方悬挂着两幅小巧的风景画,笔触清新。
房间的一角,是一座用浅灰色石块垒砌的小壁炉,炉膛内干净整洁,旁边整齐地码放着劈砍得当的松木柴薪,散发着淡淡的树脂香气。脚下是厚实柔软的深红色羊毛地毯,图案繁复,边缘有些磨损。
而在另一侧,一扇虚掩的门后,隐约可见配件齐全的独立浴室。这无疑是此刻最让疲惫身躯向往的角落。
在艾歌身后的露比怔怔地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道:“这里……真好啊。”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
她松开一直紧攥着艾歌衣袖的手,脱下鞋子,像只初次探索新领地的小动物,赤着脚踩上厚实的地毯,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房间。
她的目光先是在那扇虚掩的浴室门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好奇地摸了摸冰凉的壁炉石壁,最后才怯怯地靠近床铺,用手指轻轻拂过柔软的被褥。
“不是说了要验证一下吗?”艾歌忽然出声。
露比吓得肩头一颤,慌忙把手背到身后:“啊,不,不用了,摸上去感觉就——”
“那也得睡了之后才知道。”艾歌蹲下身整理起被学院的人提前搬到这儿的行李,话音里带着笑意。
随着动作,一整天积攒的疲惫如潮水漫上四肢。她转向露比,声音因为倦意而比平日更显柔和:“先去洗个热水澡吧,会舒服很多。”
露比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转而绽放出明亮的光彩。
她立刻从自己那个看起来有些寒酸的行囊里翻找出干净的衣物,几乎是雀跃地、却又下意识放轻脚步,像一缕灰色的轻烟般钻进了浴室。
然而预想中的水声迟迟未至。门内安静得有些反常,只有些窸窸窣窣的带着犹豫的动静。艾歌直起身,刚要开口询问,便听见门后传来露比细弱而窘迫的声音:
“艾歌……”那声音隔着门板,显得闷闷的,“这个……该怎么弄出热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