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挤进窗帘的缝隙时,遥远的钟楼恰好传来报时的钟声。
“唔……”
艾歌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发出含糊的呜咽。被子裹得太紧,热得难受,她想翻个身,可窗边忽然响起敲击声。
笃,笃,笃!
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好吵……
笃,笃,笃!
没完没了了是吧?!
艾歌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房间里冷飕飕的,壁炉早灭了,只剩下一丁点儿柴火味混在空气里。
她缓缓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懵了好一会儿才侧过头。
对面的床铺上,露比蜷缩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半个额头,呼吸均匀绵长,显然还沉浸在深眠中。
艾歌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下床,走到窗边,正要拉开窗帘时,一团半透明的东西突然从玻璃外渗了进来。
她猛得后仰,定睛一看。
是只猫头鹰?不对,是灵体猫头鹰。它把嘴里叼的信封往窗台上一放,歪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像烟一样散在晨光里了。
“给我的吗?”
艾歌迷惑地拿起信封。羊皮纸质地,封口处压着学院的蜡徽。她拆开信,快速浏览起来。
院长埃利乌斯·克罗夫特以优雅的笔迹向新生们表示歉意,因“突发且不可预见的学院事务”,原定于今早的开学典礼临时取消。
除此以外,信里附上了详细的课表、教学楼分布图,以及一长串关于图书馆使用权限、炼金工坊安全守则、宵禁时间等繁杂的注意事项。
密密麻麻的单词实在令人头大。艾歌匆匆扫了几眼便把信放下,做了几个深呼吸,让清新的空气充满肺部。
远处尖塔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庭院里的喷泉已经开始工作,水声隐约可闻。石板路上,三三两两穿着学院制服的学生正向各个建筑走去。
一切都秩序井然,充满生机。
昨夜梦中那种粘稠的压抑感,此刻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艾歌转身走向墙边那座胡桃木制的立柜,轻轻拉开柜门。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她的洗漱用具、衣物和一部分私人物品。
不得不提,恶魔们为她准备的东西都很实用,甚至有些过分齐全,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小物件都能在里面找到。
当她瞥见那面静静搁在隔板上的银边手镜时,取毛巾和换洗衣物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镜中的黑发少女眼神清澈,脸上除了刚睡醒的一点慵懒外,没有任何异常。没有黑眼圈,没有疲惫过度的苍白,看起来完全是睡眠充足的模样。
奇怪。
而且为什么……她会觉得镜中的自己,有点……陌生?
艾歌摇摇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开。她走进浴室快速洗漱完毕,换上学院制服,深蓝色的及膝裙,白色衬衫,外罩一件灰色的针织开衫,左胸口绣着学院的徽章。衣服很合身,料子也柔软舒适。
就在她低头整理衣领时,露比的床上传来窸窣的动静。
“唔……艾歌?”
露比迷迷糊糊地从被子里探出头,绿色的眼睛半睁着,头发乱得像鸟窝。
“早上好。”艾歌走到两张床之间,晨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该起床了,今天早上有第一堂课。”
课?露比眨了眨眼,睫毛缓慢地扇动了几下,仿佛在努力把眼前的景象和意识拼接起来。过了好几秒钟,那双眼睛里才逐渐聚起焦距。
她猛地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她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睡裙。
“对、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没有的事,时间还早。”艾歌快要被萌化了,“慢慢来,别急。”
等露比也洗漱完毕、换好制服,两人一起离开宿舍时,走廊里已经有了其他学生的身影。三三两两的交谈声在石壁间回荡,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早餐香气。
艾歌和露比跟着人流走下楼梯,穿过连接宿舍楼和主建筑群的拱廊。
清晨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拱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的肖像画上的人物,在画框里静静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新生们。
餐厅里,长长的橡木餐桌已经摆好了餐具,小精灵侍者们正穿梭其间,往桌上放置一篮篮新鲜出炉的面包、一壶壶热饮和各种配菜。
艾歌取了些燕麦粥、烤面包片和一点水果,和露比在一张靠窗的餐桌旁坐下。窗外的庭院里,几个高年级学生正围着一个发光的魔导装置讨论着什么,手势夸张。
“艾歌,”露比小声说,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煎蛋,“你昨晚睡得好吗?”
艾歌舀燕麦粥的动作微微一停,瓷勺在碗沿轻轻磕出细响。
理论上应该是不好的,可她到现在为止竟然一点儿也不困。
“做了个怪梦,但总的来说还不错。你呢?”
“我睡得特别沉……”露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这里的床真的好舒服!特别暖和!像是躺在了棉花里一样。”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煎蛋,偷偷观察艾歌的反应。
棉花里……
艾歌面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脑海里突然闪过梦中她下坠时被托住的感觉。
她把这个联想轻轻压回心底,唇角带笑:“那按我们说好的,我们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艾歌,你还记着呢?”露比脸一红。
“当然记着。”艾歌将燕麦粥送入口中,歪了歪头,“不过庆祝的事可以往后放放。现在先专心把早餐吃完。不然第一堂课迟到的话,可就不是庆祝,而是该写检讨了。”
邻桌坐着几个看起来家境不错的高年级学生,她们正围拢在一起,压低声音交谈着。
神秘而兴奋的语调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偶尔有人会警惕地抬眼扫视周围,又迅速收回视线,仿佛在分享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我绝对没看错……就出现在昨晚的花园里!”
其中一人身体前倾,顶着黑眼圈激动地说。
“得了吧,哪个迷迷糊糊的新生走错路了而已。”她的同伴不以为意地切着香肠。
“不不不!”那人急切地摇头,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昨晚我半夜被渴醒,在窗边喝水的时候,正好就看见花园里有个影子飘过去,那速度,那姿态,压根就不是走路!
而且后来东塔那边陆陆续续有动静,听住那儿的人说,是一群守夜人往东北门那边去了!”
“守夜人?怪不得……我就说昨天晚上怎么那么吵。”第三个女生加入了讨论,声音里带着好奇,“这么说……传闻可能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最先开口的女生语气笃定,“这一届的新生里,就是混进了血族。不是那种乡下传说里的那种,是真正的古老血裔,苍白,美丽,只在月光下现身……”
切香肠的女生终于停下了动作,半信半疑:“不可能吧?学院怎么会允许……”
“所以才说是混进来的呀!”
“切,”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女生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照这么说,那我还说有恶魔混进来了呢。”
那还真是。
身为“恶魔”本人的艾歌脊背一紧,难绷地扯了扯嘴角,手里的勺子轻轻搅动。
“艾歌?”露比轻声唤她。
艾歌回过神,望着碗内已经形成的漩涡,讪讪道:“抱歉,走神了。”
窗外的庭院沐浴在渐亮的晨光中,喷泉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学院北边十二公里外,那座废弃谷仓外的阴影里。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淡淡的铁锈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
麻烦死了……
莉雅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砖石内墙,一条腿曲起,靴底抵着墙面,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
眼皮沉重,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又是一夜没睡。
她指尖自顾自地捻动着一小撮干燥的烟丝,粗糙的触感勉强刺激着麻木的神经。等她回去,一定要把这破事写进报告,顺便举报学院管理层公然违背《劳工法案》,连续工作超过……她脑子里混沌地计算着时间,最后放弃地啧了一声。
在她周围,几名同样穿着守夜人深灰色风衣的同僚正沉默地工作着。莉雅望着他们专注的侧影,搓动烟丝的动作更快了些。
一股熟悉的烦躁感涌了上来,她的左手手指习惯性摸向口袋,指尖已经触到了那个铁皮盒冰凉的边缘。
“少抽点,波克兰。”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你的肺迟早会被这些劣质烟叶熏成旧抹布。”
“早就是了,早点死就当为学院节省医疗资源做贡献了。”莉雅甚至没转头,没什么笑意,语气满不在乎。
话虽如此,她到底还是把烟盒重新按回了口袋深处。
“进展如何?”
“毫无进展。”男人耸耸肩,“你知道的,都是些听着像那么回事,但屁用没有的漂亮话,互相踢皮球,至于有用的线索,几乎为零。”
“几乎?”莉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用词,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
男人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斟酌措辞:“要素回溯的结果,侦查部分析了一下现场的各种要素残留,比方说‘生命’‘灵性’‘契约’等等,它们的流动痕迹都是在某个时刻,集体中断,然后分解成基础要素散入环境。但倒推算了下,数不对。”
“你是说?”
“有的次级要素没有经过分解过程,直接被……”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古怪,努力寻找着比喻,最后用了一个让莉雅脊背微凉的词:
“吃掉了。”
吃掉……
莉雅闭上眼,说:“能查出是什么吗?我是说,什么被吃掉了?”
“不清楚,要等学院的要素罐送过来。”
等学院送过来,要素早就散得差不多了。
“理事会怎么说?”
“他们还在讨论。”男人向谷仓入口的方向努嘴示意,压低声音,“没闹出大动静,一点线索都没有,看样子是打算推给辖区的人弄,咱们也走个过场,定个性,尽快把这事归档吧。”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上面不打算深究。
“行,我知道了。”莉雅叹了口气,应了一声。
她甚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泪花,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模样。
她绕开男人,径自朝着谷仓外走去,头也不回道:“那我先回去了,补个觉,下午还有该死的课要上。”
等她独自走出足够远的距离,远到谷仓的轮廓在晨雾中缩成模糊的一团,身后同僚的低语也被风声盖过时——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风掠过枯黄的草尖,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不打算查啊,真可惜……
莉雅伸出舌尖,缓缓舔过有些干裂的下唇。一种熟悉的细微战栗感,从脊椎尾端悄然爬升。
真想看看呐……那躲在完美表象下的裂缝里,究竟藏着何等有趣的真相。
自入学圣弥赛亚,到毕业后一头扎进守夜人的队伍,再到因诅咒的恩赐而被安置回学院挂名讲师,莉雅·波克兰始终秉持着自己那套算不上正确、但足够有用的信条:
有失必有得。
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有付不起的代价。
即便她曾因无视守夜人的规章,强行追溯地狱的踪迹,留下了伴随终身的“诅咒”;
即便每一次动用这份被污染后获得的“感知”,都像是在已经溃烂的伤口上再洒一把盐,带来生理与精神的双重痛苦;
即便清楚知道,这次要窥探的,是一个未知的存在,风险远非往日可比……
她依然,一点也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
所有情绪混合在一起,在她胸腔里发酵成一种滚烫而危险的兴奋剂。
她左右看了看,缓步走到一棵老橡树后,慢慢滑坐下来,丝毫不在意地面的潮湿。
接着,她再次取出了口袋里的铁盒,轻轻打开。
里面没有烟丝。
只有满满一盒脏污的泥土,颜色呈现出血色的暗沉,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腥气。
“真是浪费了我好多好多烟丝啊……”
莉雅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忍不住低笑起来,笑声很轻。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轻轻触碰那冰冷黏腻泥土。
刹那间,莉雅眼前的一切化为扭曲闪烁的轨迹,她咬紧牙关,将感知凝聚成一根尖锐的探针,逆着那些正在迅速消散的异常痕迹,义无反顾地追溯而去。
她掠过清晨的余波,穿过破晓前的宁静,七点,五点……她不断向更深的夜色沉去……
突然,毫无征兆地——
一种庞大到令她灵魂瞬间蜷缩、几乎要尖叫出声的“存在感”,如同整个塌陷的星空,骤然地、冰冷地、绝对地笼罩住了她的感觉。
没有天空,没有大地,甚至连要素都没有,只有一片不可名状的黑暗包裹住了一切。
不——!
莉雅不甘地抬头,拼了命想要越过那种遮挡,想要去窥视其背后的存在,几个呼吸间,她的眼角登时渗出了血液。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是十二颗暗沉的星辰,何等肃穆,何等伟大,仿佛它们亘古以前就已存在,漠然地注视着世间。
甚至未来得及反应,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刺穿的虚弱感海啸般袭来。紧接着——
“咔。”
一声清脆而恐怖的震颤,仿佛在灵与肉的国度同时响彻,时间好似突然流动起来,无数相互啃噬又相互依存的线与流在她眼前扭曲,眨眼间就顺着她的感知逆冲回来!
她猛地睁开眼!
现实的光线和色彩像是碎裂的玻璃猛地扎进了她的眼睛!剧烈的眩晕和恶心让她眼前发黑,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腥甜。
她强行咽下那口翻涌上来的腥气,扶着粗糙的树干,指甲几乎要抠进树皮里,才勉强撑住没有瘫软在地。
额发早已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莉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越过荒原和树林,扯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混合着极端的痛苦与极端的兴奋。
她找到了。
她又一次成功找到了,她又一次,成功地,越过了警戒线,窥探到了那等存在。
三点零七。
这个时间点如同烙铁般刻入了她的脑海。
被吃掉的……是“时间”。
“咳……咳咳!”
莉雅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即“哇”地一声,呕出一小口颜色暗沉近黑的血液。
那血液落在枯黄的草叶和潮湿的泥土上,竟没有立刻渗开,而是诡异地“滋滋”作响,腾起几缕焦臭刺鼻的青烟。
这就是地狱的诅咒,可这也是地狱对敢于窥视者的恩赐。
痛楚如同有形的钩子在脏腑间搅动,视野边缘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绝。
由衷的感激,由衷的幸福。
她抬起手臂,用沾着自己黑血的袖口,狠狠擦去嘴角残留的污渍。这个动作扯动了内脏,引来又一阵咳嗽,但她脸上那个扭曲的笑容却越发鲜明。
她抬起头,目光死死锁向她最后看到的要素流去的方向。
在她染血的视线里,那些在渐亮天光下显露尖顶的塔楼与建筑群显得格外诡谲,散发着迷人的神秘气息。
——圣弥赛亚魔导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