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造物主以一场浩大的洪水，毁灭了白银时代亵渎而失礼的人类，善者升入天堂，恶者坠入地狱。”
第一节课大陆通史的讲师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的声音平稳而富有韵律，若是抛开内容，那语调本身称得上悦耳。只可惜，他此刻正一丝不苟地照着手中那份字迹细密的讲义逐字念诵，将波澜壮阔的神话时代，念得枯燥无比。
一般来说，课上犯困的，往往不是那些从一开始就放弃听讲、自顾自走神或做些小动作的人。
恰恰相反，是那些努力想要跟上节奏的人，她们往往拼尽全力抵抗着睡意，甚至手中可能还虚握着笔准备记录
——比如现在的艾歌。
她并非没有尝试。起初，她还勉强能捕捉一些关键词，努力在脑中勾勒那些宏大却模糊的画面，试图用理解来对抗不断上涌的疲惫。
可渐渐地，那些词汇失去了具体的意义，变成了单纯的声音符号，连缀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艾歌的眼皮越来越沉。
她发现上课时闭上眼睛会很舒服。
艾歌的头不知不觉间垂了下去，视线开始失焦，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放松。
笔尖在空白的纸页上方悬停，留下一个洇开的墨点。
露比在她旁边坐得笔直，努力记录着笔记，但时不时担忧地瞥一眼艾歌逐渐闭合的眼睑，小巧的眉头蹙紧，有些纠结。
要叫艾歌吗？可艾歌好像很困的样子……
“……为了重构秩序，避免罪孽的源头再度诱导脆弱的造物，造物主放逐了地狱，将其作为永恒的牢笼与熔炉。”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教室。
嗯……阿什洛德家的小鬼头果然坐在第一排，跟孔雀开屏了一样，王室和其他几个家族里的小姑娘们听得也很认真，不错……
然后，他欣慰的视线落在了中间排某个正一点一点的黑色脑袋上。
教授沉默了两秒，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对这孩子有印象，昨天其他同事闲谈时提到过，黑头发，把要素亲和仪式弄得一团糟，东方来的，是叫……艾歌·普利兹姆？
“普利兹姆小姐。”
谁……谁在叫她？
别吵……
“普利兹姆小姐。”
见艾歌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露比慌忙地在桌下用手指戳了戳艾歌的大腿。
嘶！
一阵轻微的刺痛感，像一根细针，勉强刺破了昏沉的睡意。
“普利兹姆小姐！”
声音第三次响起，像是催命符一般，瞬间炸响在耳边。
艾歌后背一紧，猛地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惊醒，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刺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她感到脸颊瞬间发烫，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敲了一下。
艾歌抬头，试图从龙飞凤舞的板书中捕捉这节课在上些什么。
“是，教授。”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刚醒的微哑，但努力维持着镇定。
恍如隔世说得大概就是现在的她。
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有好奇，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教授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请你简要阐述一下，地狱被放逐后，恶魔们主要凭借哪些方式影响现世？”
潜入学院睡大觉，以此来打扰同学们好好学习算不算？
艾歌愣了一秒，大脑在空白和混乱间艰难地拉起转速。
露比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把笔记往她那边推了推。
好样的，露比！
艾歌几乎要感动哭了，匆匆用余光瞥向笔记上那些被细心圈出的关键词：契约、仪式、缝隙……
“……主要依靠契约和仪式，还有钻现世规则的缝隙。”
艾歌努力让声音平稳，目光则快速扫过露比的笔记。
教授微微侧头：“具体些。契约的本质是什么？”
“是交换。”有了笔记的帮助，艾歌的思绪逐渐清晰，“恶魔提供人类渴望之物，同时索取等价的代价。”
“例如？”
“力量、知识、甚至改变命运的机会。”她顿了顿，“代价可能是记忆、情感之类的。”
教授轻轻点头：“那么仪式的意义？”
“仪式是桥梁。它能在特定条件下，暂时撑开世界之间的缝隙。”艾歌的语速渐稳，“让恶魔的力量得以渗进来。”
“回答正确。”教授抬手示意她坐下，“但下次请保持清醒，普利兹姆小姐。在魔法领域，打瞌睡可能比无知更危险。”
艾歌如蒙大赦地坐下，掌心已经微微汗湿。
露比立刻凑过来，小声说：“艾歌，你好厉害！我根本没听懂教授在问什么……”
如果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把笔记翻回正在讲的位置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多亏你的笔记。”艾歌嘴角一抽，但还是感激地看了露比一眼。
教室另一侧，达芙妮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嘀咕道：“运气不错。”
课堂继续。教授开始讲解恶魔契约与魔法伦理的冲突。艾歌这次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仍不由自主地飘向刚才的问题。
契约。代价。缝隙。
这些词在她心里激起异样的回响。
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课。教授开始讲解神战结束后，大陆势力如何重组，魔法体系如何从神术主导转向更注重要素共鸣的现代体系，以及“七印”基础理论是如何在战后废墟上逐渐建立起来的。
这些内容宏大而抽象，艾歌努力跟着记笔记，但思绪还是会时不时飘开。
恶魔的目的……她确实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和恶魔之间的“契约”，代价是在圣弥赛亚学院完成某件事。具体是什么，恶魔们语焉不详，只说“时机到了自然会知道”。
总不可能他们之中也有派系争斗问题吧……
“……因此，现代魔法教育的基石，就是让你们理解，”教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力量有源。盲目追求力量而忽视其代价，必然引火自焚。历史上无数悲剧都源于此。”
两节大陆通史终于在悠长的钟声中结束。学生们如释重负地开始收拾东西，教室里充满了起身、合书、低声交谈的嘈杂声。
“终于结束了……”露比把厚重的课本塞进略显陈旧的布袋里，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教授讲得很清楚，但内容真的好难记。”
“回去我们可以一起整理笔记。”
高情商：我们可以一起整理笔记。
低情商：我想抄抄你的笔记。
艾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前排。
达芙妮·阿什洛德已经利落地将精美的羽毛笔插回笔套。她站起身，抚平裙子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优雅得如同排练过千百遍。在经过艾歌这一排时，她的脚步缓了半拍。
“理论知识掌握得不错，”达芙妮扫了好几眼艾歌，蹙起眉，声音不高，“看来东方的基础教育也没想象中那么落后。不过，真正的魔法可不是靠背书就能掌握的。”
说完，她也不等回应，便抬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般，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教室。
这算别别扭扭的认可吗？
艾歌有些哭笑不得，露比则冲着达芙妮离开的方向小小地做了个鬼脸。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午间的阳光更盛了些，透过高大的拱窗洒进来，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接下来是午餐时间，然后下午是基础要素辨识与实践。听起来很有意思！”露比查看着课表，忽然小脸一皱，“是昨天那个波克兰老师的课……”
“嗯。要好好上课哦。”艾歌点头，刚刚睡了半节课的人说这话未免有点心虚。
就在她们随着人群走向主楼梯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挡在了前面。
是奥布里执事。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色执事服，站在熙攘的学生流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准确地在人群中锁定了艾歌。
“普利兹姆小姐。”奥布里执事的声音平稳无波，“请随我来一下。院长希望见你。”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投了过来。露比抓住艾歌衣袖的手紧了紧。
艾歌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迅速维持住了平静。
她是真的不想面对那个老头了，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他识破，然后打出game over的坏结局。
“现在吗，执事先生？”
“是的，请跟我来。”奥布里执事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
艾歌拍了拍露比的手背，低声说：“别担心，我去去就回。你先去餐厅吧。”
露比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担忧。
艾歌深吸一口气，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跟上了奥布里执事离开人群的步伐。
他们走向与主楼梯相反的方向，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侧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院长为什么要见她？
是因为昨天的“灵鸣现象”？还是说她编的故事有什么漏洞被抓住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无数线索在艾歌脑海中翻滚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